接下來的日子,我進(jìn)入了最緊張的備戰(zhàn)狀態(tài)。
活下去的糧食儲備,必須充足。
我加大了“下地道”的頻率。
每次下去,不再只帶幾斤糧食,而是盡可能多地背!
用撕開的破被單做成簡陋的口袋,裝滿稻谷和小麥。
背回冷宮,小心地藏匿在破屋各個隱蔽的角落,甚至挖開一點地磚埋下去。
這些糧食,是我翻越荒山的命!
武器升級。
那根磨尖的木刺,對付野獸太勉強。
我在石室的財寶堆里,翻找出了幾把生銹的短匕。選了一把相對最鋒利、銹蝕最輕的,用石洼的水和磨刀石(也是從散落物品里找到的)反復(fù)打磨。
鋒刃閃著寒光。
雖然比不上宮里的精鋼利刃,但足夠割開野獸的喉嚨。
體能訓(xùn)練。
吃飽了飯,有了力氣,我就開始在破屋里、院子里活動。
深蹲,跳躍,攀爬(練習(xí)翻墻),甚至用那根木刺練習(xí)簡單的刺擊動作。
王太監(jiān)冷眼旁觀,有時會嘶啞地指點一兩句:“翻墻,腳要蹬實了!腰用力!”“刺出去,別猶豫!要見血!”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過去。
宮里的氣氛,果然如王太監(jiān)所說,一天比一天緊張。
送飯時,他帶來的消息也越來越多。
“皇后娘娘今天又‘不小心’滑了一跤,幸好被宮女扶住了,虛驚一場……”
“張婕妤被查出在熏香里摻了紅花,打入了掖庭……”
“李美人的娘家兄弟,被御史彈劾強占民田,下了大獄……”
“前朝那幫老東西,天天在朝會上吵,有人提議立端王世子為儲君……”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皇后肚子里的那塊肉,牽動著無數(shù)人的神經(jīng),也攪動著整個皇城的風(fēng)云。
我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靜靜地等待著雷霆炸響的那一刻。
終于!
在一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夏夜。
王太監(jiān)沒有像往常一樣黃昏來送飯。
直到深夜。
冷宮那扇沉重破敗的大門,才被猛地推開!
王太監(jiān)沖了進(jìn)來!
他跑得氣喘吁吁,那張橘子皮似的臉在昏暗的月光下,慘白中透著一種病態(tài)的潮紅!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惶和……一絲瘋狂的興奮!
“亂了!全亂了!” 他沖到我的破屋門口,聲音嘶啞得變了調(diào),像被砂紙磨過,“皇后……皇后小產(chǎn)了!大出血!人……人快不行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高高提起!
來了!
“狗皇帝瘋了!” 王太監(jiān)語速極快,聲音都在抖,“把所有太醫(yī)都拘在鳳儀宮!皇城司的人把整個后宮都圍了!在抓人!聽說……牽扯到了端王!”
他喘著粗氣,眼神像燃燒的炭火,死死盯著我:“北苑那邊的守衛(wèi)……撤了一大半!都調(diào)去鳳儀宮和宮門口了!機會……就是現(xiàn)在!快!跟我來!”
沒有任何猶豫!
我抓起早已準(zhǔn)備好的、裝滿糧食的沉重包袱(用破被單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把那把磨得鋒利的匕首插在腰后,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囚禁了我不知多少個日夜的墳?zāi)梗D(zhuǎn)身沖出破屋!
夜,黑得像濃墨。
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慘淡的星子。
空氣悶熱黏膩,醞釀著一場暴雨。
王太監(jiān)佝僂著背,在前面帶路,腳步卻快得驚人。他熟門熟路地繞過斷壁殘垣,避開幾處可能有瘋太妃的角落,直奔冷宮最北面那堵最高的圍墻。
圍墻下,堆著一些腐朽的爛木頭和雜物。
“踩著這些,翻上去!” 王太監(jiān)指著那堆雜物,聲音急促,“墻外就是荒山!翻過去!一直往北!別回頭!”
我深吸一口氣,把沉重的包袱在背上緊了緊,手腳并用,踩著那些搖搖欲墜的爛木頭,奮力向上攀爬!
沉重的包袱墜著我,粗糙的墻磚摩擦著掌心。
爬到一半,一塊朽木突然斷裂!
我身體猛地一歪,向下滑去!
“抓住!” 王太監(jiān)在下面低吼一聲,用他那單薄的肩膀,死死頂住了我的腳!
一股大力傳來!
我借勢穩(wěn)住身體,指甲摳進(jìn)磚縫里,再次發(fā)力!
終于!
我爬上了墻頭!
高墻外,是望不到邊際的、濃墨般的黑暗。那是北苑荒山,是吞噬了無數(shù)逃亡者的深淵。
我回頭。
墻下,王太監(jiān)仰著臉,在濃重的夜色里,只能看到他一個模糊的、佝僂的輪廓。
“走!” 他嘶啞地吼著,聲音被風(fēng)吹散,“快走!別管老子!記得……給老子留口熱飯!”
“公公保重!”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樣子刻在腦子里,“等我回來!”
說完,我不再猶豫。
看準(zhǔn)墻外一處相對茂密的灌木叢,縱身跳了下去!
“噗通!”
身體砸進(jìn)厚厚的腐葉層,發(fā)出一聲悶響。
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我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
顧不上疼痛!
我立刻爬起來,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
濃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液體包裹著我。參天古木的枝椏扭曲著伸向天空,像無數(shù)鬼怪的臂膀。不知名的蟲豸在草叢里嘶鳴,遠(yuǎn)處隱約傳來一兩聲凄厲悠長的狼嚎。
令人毛骨悚然。
背上沉重的糧食包袱,像一座山壓著我。
但我不能丟!
這是活命的根本!
我抽出腰后的匕首,冰冷的觸感讓我稍微鎮(zhèn)定。
辨明方向。
北!
一直向北!
王太監(jiān)說,翻過這座荒山,就是老鼠巷!
我咬緊牙關(guān),深一腳淺一腳地,扎進(jìn)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山林。
山路崎嶇,根本沒有路。
只有瘋長的荊棘、倒伏的朽木、濕滑的苔蘚。
沉重的包袱勒得我肩膀生疼,汗水像小溪一樣往下淌,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又被夜風(fēng)吹得冰涼。
臉上、手臂上,被帶刺的藤蔓劃出一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我顧不得這些。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向前!翻過去!
不知走了多久。
體力在飛速流逝。
雙腿像灌了鉛,每一次抬起都無比艱難。
胸口像破風(fēng)箱一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汗水流進(jìn)眼睛,又澀又疼。
我靠在一棵粗糙的樹干上,大口喘著氣,心臟狂跳得快要炸開。
掏出水囊(用地道里找到的小皮囊做的),灌了幾口冰冷的清水,又嚼了幾粒生米,強迫自己咽下去。
補充一點體力。
就在這時!
“嗷嗚——!”
一聲凄厲的狼嚎,就在不遠(yuǎn)處響起!
近在咫尺!
我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
猛地轉(zhuǎn)身!
黑暗中,兩點幽綠的光芒,如同鬼火,在離我十幾步遠(yuǎn)的灌木叢后亮起!
冰冷,兇殘,充滿了嗜血的欲望!
狼!
不止一只!
緊接著,第二對,第三對幽綠的光芒,在周圍的黑暗里亮了起來!
它們悄無聲息地移動著,形成一個松散的包圍圈!
粗重的喘息聲,帶著濃烈的腥膻氣,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我被狼群包圍了!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
握著匕首的手,全是冷汗,滑膩膩的。
跑?
背著這么重的包袱,在黑暗崎嶇的山林里,根本跑不過狼!
拼?
就憑我手里這把匕首,面對至少三頭餓狼?
幾乎是死局!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后背。
幽綠的狼眼在黑暗中緩緩移動,如同鬼火,越來越近。腥臭的熱氣幾乎噴到我的臉上。
領(lǐng)頭的狼,體型最大,低伏著身體,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嗚嗚”聲,獠牙在微弱的星光下閃著寒光。
它要發(fā)動攻擊了!
生死一線!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跑是跑不掉了!
拼了!
就在那頭頭狼后腿蹬地,即將撲上來的瞬間!
我做出了一個極其冒險的決定!
我沒有后退,也沒有試圖用匕首格擋!
而是猛地側(cè)身!
用盡全身力氣,將背上那個沉重的、裝滿了糧食的包袱,朝著撲來的頭狼,狠狠地掄了過去!
“砰!”
一聲悶響!
沉重的包袱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了頭狼的側(cè)臉上!
“嗷嗚——!”
頭狼發(fā)出一聲吃痛的慘嚎,被砸得一個趔趄,撲擊的動作被打斷!
與此同時!
我非但沒有后退,反而借著掄包袱的沖力,猛地向前撲去!
目標(biāo)不是頭狼!
而是它身后稍遠(yuǎn)處,一頭體型稍小的、似乎被這突然變故驚得有些遲疑的狼!
擒賊先擒王?不!王太強!
我要挑弱的打!制造混亂!
我的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同歸于盡的瘋狂!
那頭小狼顯然沒料到我會主動撲向它,愣了一下。
就是這一愣!
我已經(jīng)撲到了它面前!
手中的匕首,帶著我全身的重量和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絕望、所有的不甘!
狠狠地!
捅進(jìn)了它的脖子!
“噗嗤!”
溫?zé)岬?、帶著濃烈腥氣的狼血,猛地噴濺出來!
糊了我一臉!
“嗷——!” 小狼發(fā)出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嚎,瘋狂地扭動起來!
我沒有拔刀!
而是死死握住刀柄,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向下、向側(cè)面一劃拉!
“撕拉!”
刀刃割開了堅韌的皮毛、肌肉、血管!
滾燙的狼血如同噴泉,洶涌而出!
小狼的慘嚎戛然而止,身體劇烈地抽搐著,轟然倒地!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頭狼剛穩(wěn)住身形,就看到自己的同伴被瞬間格殺!
它幽綠的眼睛里,兇光暴漲,發(fā)出一聲暴怒的咆哮!
另外兩頭狼,也齜著獠牙,發(fā)出低吼,圍攏上來!
血腥味,徹底刺激了它們的兇性!
我拔出匕首,踉蹌著后退一步,背靠在一棵粗壯的樹干上。
滿臉的狼血,腥臭黏膩。
手里握著滴血的匕首。
胸腔劇烈起伏,像破舊的風(fēng)箱。
剛才那一擊,幾乎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氣和勇氣。
現(xiàn)在,面對三頭徹底被激怒的餓狼,我還能怎么辦?
頭狼低吼著,一步步逼近。
它似乎學(xué)乖了,不再輕易撲擊,而是尋找機會。
另外兩頭狼,一左一右,呈犄角之勢,封住了我的退路。
汗水混著血水,流進(jìn)我的眼睛,又澀又疼。
視線有些模糊。
絕望,再次涌上心頭。
難道……真的要死在這里?死在這荒山野嶺,被野狼分食?
不!
我不能死!
我還沒讓狗皇帝付出代價!
還沒讓王太監(jiān)吃上熱飯!
還沒……像個真正的人一樣站起來!
一股狂暴的戾氣,混合著血腥味,猛地沖上我的腦門!
“來啊!畜生!” 我嘶聲咆哮,聲音沙啞變形,像瀕死的野獸!
我揮舞著滴血的匕首,狀若瘋狂!
“想吃我?!來??!看是你們先啃光我的肉!還是我先撕開你們的喉嚨!”
我的瘋狂,似乎震懾住了那三頭狼。
它們停下了逼近的腳步,幽綠的眼睛警惕地盯著我,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威脅聲,似乎在評估這個渾身是血、狀若瘋魔的獵物。
對峙。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長。
汗水順著我的下巴滴落。
握刀的手,因為脫力和緊張,在微微顫抖。
頭狼的鼻翼翕動著,似乎在判斷我的虛實。
它試探性地向前踏了一步。
我立刻揮動匕首,發(fā)出更大的嘶吼!
它又退了回去。
就在這時!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樹枝斷裂聲,從我左側(cè)的黑暗中傳來!
緊接著,一道更快的黑影,帶著一股腥風(fēng),猛地從我背靠的大樹后面竄了出來!
直撲我的后頸!
第四頭狼!
它竟然一直潛伏在樹后!
狡猾的畜生!
我頭皮瞬間炸裂!想回身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死亡的氣息,瞬間籠罩了我!
就在那閃著寒光的獠牙即將咬上我脖頸的剎那!
“咻——!”
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撕裂了沉悶的空氣!
“噗!”
一聲悶響!
一支粗糙的、削尖的木箭,如同毒蛇吐信,精準(zhǔn)無比地射中了那頭偷襲的野狼的眼睛!
“嗷——?。?!”
凄厲到非人的慘嚎瞬間爆發(fā)!
那頭狼猛地從半空中跌落,瘋狂地在地上翻滾、抓撓,眼球被木箭穿透,鮮血淋漓!
這突如其來的劇變,讓另外三頭狼也受到了驚嚇!
頭狼發(fā)出一聲驚疑不定的低吼。
緊接著!
“咻!咻!咻!”
又是幾道破空聲!
幾支同樣粗糙的木箭,從不同的方向射來!
雖然準(zhǔn)頭不一,有的射在樹上,有的落空,但其中一支,狠狠釘在了另一頭狼的后腿上!
“嗷嗚!” 那頭狼吃痛,哀嚎著蹦跳起來。
混亂!
狼群徹底混亂了!
頭狼幽綠的眼睛驚疑不定地掃視著黑暗的樹林,似乎感覺到了更大的威脅。
它不甘地低吼了一聲,看了一眼在地上翻滾慘嚎的同伴,又看了一眼渾身浴血、手持匕首的我。
終于!
它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嚎叫!
轉(zhuǎn)身!
帶著另外兩頭沒受傷的狼,迅速地退入了黑暗的密林深處,消失不見。
只剩下那頭被射穿眼睛的狼,還在痛苦地翻滾哀嚎,以及那頭被我割喉、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小狼。
我背靠著樹干,渾身脫力,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
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
是誰?
是誰救了我?
我警惕地握緊匕首,看向木箭射來的方向。
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幾個人影,從樹叢后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
借著微弱的星光,我看清了他們的樣子。
一共四個人。
都穿著破爛不堪、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服,臉上臟兮兮的,頭發(fā)像枯草一樣糾結(jié)。
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高大但非常瘦削的男人,顴骨高聳,眼神像鷹一樣銳利,手里拿著一張簡陋的木弓,腰間別著幾支削尖的木箭。
他旁邊是一個同樣瘦小的少年,大概十五六歲,臉上帶著驚恐和好奇,手里也攥著一根削尖的木棍。
后面跟著兩個女人,一個年紀(jì)大些,頭發(fā)花白,佝僂著背,手里拿著一塊石頭;另一個年輕些,臉上有道疤,眼神兇狠,握著一把生銹的柴刀。
他們看起來,比野人好不了多少。
但他們的眼神,卻牢牢地……鎖定了我腳下那頭還在抽搐的小狼尸體,以及那頭被射穿眼睛、哀嚎聲漸弱的狼。
眼神里,充滿了赤裸裸的……饑餓!
對肉的渴望!
“肉……” 那個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嘶啞,眼睛發(fā)直。
為首的高大男人,目光從小狼尸體上移開,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充滿了審視、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
一個渾身是血、背著沉重包袱、獨自出現(xiàn)在這兇險荒山的女人?
“你,”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戒備,“什么人?從哪里來?”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著。
老鼠巷的“夜不收”?
王太監(jiān)口中的野狗?
看他們的樣子,的確像。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汗,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甚至帶著點虛弱:
“逃難的。宮里……太亂,活不下去了,跑出來的?!?我指了指皇城的方向。
“宮里?” 高大男人的眼神瞬間變得更加銳利,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你是宮里的……什么人?”
“冷宮里的?!?我坦然道,這沒什么好隱瞞,也瞞不住。我的衣服雖然破爛,但還能看出是宮里最低等的粗布樣式。
“冷宮?” 那少年驚呼一聲,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幾分同情和……好奇。
“冷宮的廢妃?” 高大男人眉頭緊鎖,顯然不太相信,“你一個女人,怎么跑出來的?還殺了狼?” 他的目光掃過我手里的匕首,又看了看地上的狼尸。
“運氣好。” 我扯了扯嘴角,指了指那頭被射穿眼睛的狼,“還有……多謝你們?!?/p>
“哼?!?高大男人冷哼一聲,顯然不信只是運氣好。但他沒再追問,目光再次落回狼尸上,眼神里的渴望幾乎要溢出來。
“頭兒……” 那個臉上有疤的女人舔了舔嘴唇,聲音嘶啞,“肉……好多肉……”
高大男人沒理她,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審視貨物的冰冷:“不管你是誰。這山里的東西,誰殺了,就是誰的。這頭小的,” 他指了指被我割喉的小狼,“是你的。這頭大的,” 他指了指被射瞎眼、已經(jīng)不怎么動彈的狼,“是我們的?!?/p>
很公平的劃分。
也很直接。
在這個朝不保夕、弱肉強食的地方,力量就是規(guī)則。
“好?!?我沒有任何異議。一頭小狼的肉,省著點吃,也夠我支撐很久了。
見我答應(yīng)得爽快,高大男人眼中的戒備似乎松動了一絲絲。
“你是要去老鼠巷?” 他問。
“是?!?我點頭,“王……有人告訴我,翻過山就是?!?/p>
“跟我們走?!?高大男人言簡意賅,帶著命令的口吻,“這山里晚上還有別的狼群。不想死,就跟緊?!?/p>
說完,他不再看我,示意那個少年和疤臉女人上前處理狼尸。
少年麻利地用柴刀砍下樹枝,做成簡易的拖架。疤臉女人則熟練地開始剝皮放血,動作麻利得讓人心驚。那個老婦人默默地?fù)焓爸⒙涞哪炯?/p>
我看著他們處理狼尸,那熟練而麻木的動作,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讓我胃里一陣翻騰。
這就是老鼠巷的生活?
生與死,只隔著一口吃食。
高大男人,他們叫他“石頭哥”,是這群人的頭領(lǐng)。
疤臉女人叫“阿刀”,少年叫“小樹”,老婦人姓劉,都叫她“劉婆”。
他們是老鼠巷里掙扎求生的“夜不收”中的一小股。
石頭哥帶著我,在崎嶇黑暗的山林中穿行。
他的方向感極強,對這片山林似乎非常熟悉,總能避開陡峭的崖壁和危險的沼澤。
我背著沉重的糧食包袱,拖著那只被剝了皮、砍去頭爪的小狼尸體(阿刀幫忙處理的,狼皮給了他們),艱難地跟在后面。
血腥味引來了一些野獸的窺伺,但石頭哥那銳利的眼神和手中的木弓,讓它們不敢靠近。
天快亮?xí)r,我們終于翻過了山脊。
站在山頂,向下望去。
一片巨大的、雜亂無章、如同巨大垃圾場的棚戶區(qū),匍匐在皇城根下。
低矮破敗的窩棚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污水橫流,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臭氣。
這就是老鼠巷。
皇城最黑暗的陰影,藏污納垢之地。
“到了?!?石頭哥的聲音帶著一種麻木的疲憊。
我們一行人,拖著獵物,像一群得勝歸來的野獸,走進(jìn)了這片散發(fā)著惡臭的“巢穴”。
一路上,無數(shù)道目光從陰暗的窩棚縫隙里射出來。
麻木的,饑餓的,貪婪的,兇狠的……
像針一樣扎在身上。
他們盯著我們拖著的狼尸,喉嚨里發(fā)出吞咽口水的聲音。
但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石頭哥的名號,或者說,他手中的木弓和腰間的匕首(不是木頭的,是一把真正的、銹跡斑斑但開了刃的鐵匕首),還有阿刀手里那把柴刀,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威懾。
我們走到老鼠巷深處,一個相對偏僻、用破木板和爛油氈勉強搭起來的窩棚前。
“這就是我們的地方?!?石頭哥指了指窩棚。
里面比外面更臭,更擁擠。地上鋪著臟污的稻草,角落里堆著一些破爛。
“你的東西,自己收好?!?石頭哥的目光掃過我背上的包袱,又看了看那半扇狼肉,“在這里,東西丟了,沒人管?!?/p>
他的意思很明白:地盤給你了,生死自負(fù)。
我點點頭,默默地把沉重的糧食包袱和狼肉拖進(jìn)窩棚一個還算干燥的角落,用一些破草席蓋上。
外面,石頭哥他們已經(jīng)開始處理那頭大狼。
剝皮,分割。
阿刀的動作依舊麻利。
很快,窩棚外架起了火堆(用的是撿來的濕木頭,煙很大)。
狼肉被切成小塊,串在削尖的樹枝上,架在火上烤。
油脂滴落在火堆里,發(fā)出“滋滋”的聲響,混合著肉被烤焦的味道,彌漫開來。
這味道,對于極度饑餓的人來說,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窩棚周圍,迅速圍攏了一圈人。
男女老少都有,個個面黃肌瘦,眼窩深陷,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火堆上的烤肉,喉嚨不斷滾動。
但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搶奪。
石頭哥冷著臉,坐在火堆旁,手里摩挲著他那把鐵匕首。
阿刀則兇狠地瞪著每一個試圖靠近的人。
肉烤好了。
沒有鹽,沒有調(diào)料,半生不熟,帶著濃重的腥膻氣。
但沒有人嫌棄。
石頭哥分肉。
他自己拿了一塊最大的。
然后是阿刀、小樹、劉婆。
剩下的,他切成了很多小塊。
然后,他站起身,目光掃過圍攏的人群。
那些麻木的、饑餓的眼睛里,瞬間迸發(fā)出強烈的渴望!
“規(guī)矩。” 石頭哥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出力,有肉吃。今天射狼,劉婆撿箭,小樹拖尸,阿刀剝皮。所以,我們有肉?!?/p>
他頓了頓,冰冷的目光掃過人群:“想吃的,拿東西來換。一個消息,換一小塊。有用的消息?!?/p>
人群騷動起來。
短暫的沉默后。
一個干瘦得像竹竿的老頭,擠到前面,舔著嘴唇,急切地說:“石頭哥!我……我知道!皇城司的‘疤臉劉’今天早上帶人往西邊去了!好像……是去抓一個逃出來的宮女!”
石頭哥面無表情,切下一小塊拇指大小的肉,丟給他。
老頭一把抓住,也顧不上燙,直接塞進(jìn)嘴里,瘋狂地咀嚼起來。
“我!我!” 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擠上前,聲音帶著哭腔,“我……我聽說,西市糧店新到了一批陳米,明天開賣!比平時便宜兩文!”
又是一小塊肉。
婦人千恩萬謝,把肉塞進(jìn)孩子嘴里。
“石頭哥!城門口貼告示了!說……說宮里跑了個要緊的犯人!畫影圖形呢!賞銀……五十兩!” 一個半大少年喊道。
五十兩?!
人群發(fā)出一陣壓抑的驚呼!
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像探照燈一樣,齊刷刷地射向我!
冰冷,審視,貪婪!
我坐在窩棚的陰影里,身體瞬間繃緊!
手,悄悄握住了腰后的匕首。
石頭哥切肉的動作也頓住了。
他抬起頭,銳利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復(fù)雜無比。
有驚疑,有審視,有警惕,甚至……還有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衡量?
五十兩雪花銀!
在老鼠巷,這是一筆足以讓任何人瘋狂的巨款!足以買下無數(shù)條人命!
空氣仿佛凝固了。
只有火堆燃燒的噼啪聲,和人群粗重的呼吸聲。
那半大少年接過石頭哥丟給他的一小塊肉,貪婪地塞進(jìn)嘴里,眼睛卻依舊死死地盯著我,像是在看一座移動的金山。
“畫影圖形呢?” 石頭哥的聲音響起,依舊嘶啞,聽不出情緒。
“沒……沒看清?!?少年嘴里塞著肉,含糊地說,“就聽守門的兵丁嚷嚷,說是個女的……從宮里跑出來的……長得……好像還挺???”
他的話,讓更多貪婪的目光聚焦在我臉上。
雖然我滿臉血污和塵土,但五官輪廓還在。
“五十兩啊……” 人群中響起壓抑的議論聲,帶著毫不掩飾的垂涎。
“夠吃多少頓飽飯……”
“夠買個小院子了……”
“夠……”
石頭哥沒說話。
他默默地割下一塊稍大的肉,自己慢慢地嚼著。
阿刀握緊了柴刀,兇狠地瞪著那些蠢蠢欲動的人。
小樹有些不安地看看石頭哥,又看看我。
劉婆則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著分到的那點肉,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和她無關(guān)。
我知道,我站在了懸崖邊上。
五十兩的誘惑,足以讓任何人鋌而走險。石頭哥他們,能擋住一次,能擋住所有被貪婪沖昏頭腦的人嗎?
我必須做點什么!
不能坐以待斃!
我深吸一口氣,從窩棚的陰影里站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我身上。
我走到火堆旁,走到石頭哥面前。
無視那些貪婪的目光,我看著他銳利的眼睛。
“石頭哥,” 我的聲音不大,但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五十兩,是不少。”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圍那些餓狼般的眼睛,提高了一點聲音:
“但把我交出去,你們能分到多少?一層?兩層?就算全給你們,” 我指了指石頭哥、阿刀、小樹、劉婆,“四個人分五十兩,一人十二兩半。”
我彎腰,從自己那個蓋著破草席的角落里,拖出了沉重的糧食包袱。
在所有人驚愕、疑惑、繼而變成極度貪婪的注視下,我解開了包袱。
嘩啦——
黃澄澄、飽滿的稻谷和小麥,像金色的細(xì)流,傾瀉而出!
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出令人心醉的光芒!
“糧食!”
“老天爺!是糧食!”
“好多糧食!”
人群瞬間炸了鍋!驚呼聲、吞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無數(shù)雙手下意識地向前伸,又被阿刀的柴刀和石頭哥冰冷的眼神逼退。
我抓起一把稻谷,任由它們從指縫間流下,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我這里,” 我看著石頭哥,一字一句地說,“有糧食。很多糧食?!?/p>
“夠多少人吃?”
“夠吃多久?”
“五十兩銀子,能買到這么多糧食嗎?”
三個問題,像重錘,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銀子是死的,是虛的。
糧食,是活的,是能立刻填飽肚子的希望!
在老鼠巷,在死亡線上掙扎的人眼里,后者比前者,更有致命的吸引力!
貪婪的目光,從我的臉上,齊刷刷地轉(zhuǎn)移到了那堆金黃的糧食上!
呼吸聲更加粗重了!
石頭哥的目光,也死死地盯住了那堆糧食。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銳利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劇烈的波動!
那是饑餓的本能!
“你想怎么樣?” 他嘶啞地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合作?!?我迎著他的目光,斬釘截鐵。
“我的糧食,分給大家。讓大家……先活下來?!?/p>
“活下來,才能想以后。”
“活下來,才有力氣,去掙更多的糧食,更多的銀子!”
我的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每一個絕望的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活下來!
這是老鼠巷所有人,最卑微,也最強烈的渴望!
“你……你說真的?” 那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聲音顫抖,帶著不敢置信的狂喜,“真的……分糧食?”
“分!” 我斬釘截鐵,抓起一把稻谷,走到她面前,塞進(jìn)她枯瘦的手里,“拿去!煮了!給孩子吃!”
婦人看著手里金黃的谷粒,又看看懷里餓得直哭的孩子,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謝謝!謝謝活菩薩!謝謝恩人!”
“我也要!給我一點!”
“求求你了!給點糧食吧!”
人群瞬間激動起來,呼啦一下圍攏過來,伸著枯瘦的手,哭喊著,哀求著。
秩序眼看就要失控!
“都給我站住!” 石頭哥猛地站起身,發(fā)出一聲暴喝!
他手中的鐵匕首,在火光下閃著寒光!
阿刀的柴刀也橫在了身前。
洶涌的人群,被這氣勢所懾,頓時僵在原地。
石頭哥的目光,如同鷹隼,掃過激動的人群,最后落在我臉上。
那眼神,極其復(fù)雜。
有震撼,有驚疑,有審視,還有一種……重新評估的凝重。
“糧食,是你的?!?他嘶啞地說,“你說,怎么分?”
我把主動權(quán)交給了他。
“石頭哥是這里的頭領(lǐng)?!?我平靜地說,“規(guī)矩,你來定。我只希望,大家……都能吃上一口?!?/p>
這句話,再次贏得了那些絕望眼神中的一絲感激。
石頭哥沉默了片刻。
他看著那堆金黃的糧食,又看看周圍那一雙雙渴望到極致的眼睛。
終于。
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
“好?!?/p>
“按人頭。每人,每天,一碗米?!?/p>
“老弱婦孺,先領(lǐng)?!?/p>
“敢搶的,敢偷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匕首,眼神冰冷如刀,“老子剁了他的手!”
“石頭哥英明!”
“謝謝石頭哥!謝謝……謝謝女菩薩!”
人群爆發(fā)出劫后余生般的歡呼和感激涕零。
阿刀和小樹立刻開始維持秩序,讓排好隊,準(zhǔn)備分發(fā)糧食。劉婆則默默地去搬來一個破陶罐,準(zhǔn)備煮粥。
混亂平息。
秩序重新建立。
石頭哥走到我面前,銳利的目光深深地看著我,仿佛要將我看穿。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再次問道,聲音低沉。
“蕭令月?!?我迎著他的目光,坦然道,“一個想活下去,也想讓大家活下去的人?!?/p>
石頭哥沒說話。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了那只布滿老繭和污垢的手。
“我叫石巖?!?/p>
兩只手,在跳動的火光下,在無數(shù)雙饑餓而充滿希望的目光注視下,握在了一起。
冰冷,粗糙,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
“合作?!?石巖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多了一絲……認(rèn)同。
糧食,成了老鼠巷黑暗里最耀眼的光。
每天黃昏,窩棚前架起幾口巨大的破鐵鍋(是石巖帶著人,從廢墟里扒拉出來的),劉婆和阿刀負(fù)責(zé)熬煮。
清水(從一條污濁的小水溝里取來的,需要沉淀很久)混合著金黃的稻米或小麥,在鍋里翻滾,散發(fā)出最原始的、卻足以讓所有人瘋狂的米香。
排著長長的隊伍。
每個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能領(lǐng)到一碗稠粥。
捧著滾燙的、冒著熱氣的粥碗,小心翼翼地啜吸著。
每一口滾燙的粥滑進(jìn)干癟的胃里,都帶來一種近乎痙攣的滿足感。
許多人吃著吃著,就哭了出來。
“活過來了……真的活過來了……”
“娘……你聞聞,是米香……是米啊……”
“孩子,慢點吃,燙……”
希望,像微弱的火苗,在這片絕望的土地上,重新點燃。
我的名字,蕭令月,不再只是一個符號。
它成了“糧食”的代名詞,成了“活命”的希望。
他們叫我“月娘子”。
帶著感激,帶著敬畏。
石巖的威信,也隨著糧食的穩(wěn)定供給,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不再是那個帶著幾個人掙扎求生的“石頭哥”,而是真正掌控著老鼠巷生死的“巖爺”。
我和他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同盟。
我提供糧食,穩(wěn)定人心。
他提供武力,維持秩序,并利用“夜不收”的情報網(wǎng),密切關(guān)注著皇城內(nèi)的風(fēng)吹草動。
皇后小產(chǎn)的風(fēng)波愈演愈烈。
狗皇帝震怒,清洗后宮,牽連甚廣?;食撬舅奶幾ト?,風(fēng)聲鶴唳。
前朝也吵翻了天。立儲的呼聲越來越高。
這些消息,通過老鼠巷那些如同幽靈般穿梭在皇城陰影里的“夜不收”們,源源不斷地匯總到石巖這里,再告訴我。
亂。
大亂將至。
這亂局,對被困在冷宮的我,是死路。
但對跳出樊籠、身處老鼠巷的我,卻可能是……機遇!
我需要人。
光有糧食,只能活命。
我需要力量。
能保護(hù)自己,甚至……能攪動風(fēng)云的力量!
老鼠巷的“夜不收”,就是最好的基礎(chǔ)!
他們生活在最底層,對皇城充滿怨恨,熟悉這座城市的每一條暗巷,每一個人性的角落。
他們是天生的暗影。
但,如何把他們從一群只為一口吃食的“野狗”,變成可用的力量?
光靠施粥,不夠。
我需要給他們一個目標(biāo)。
一個比“活命”更高一點的目標(biāo)。
一個能點燃他們心底那點不甘和憤怒的目標(biāo)。
機會,很快來了。
一個壞消息傳到了老鼠巷。
西市糧店那批“便宜”的陳米,被一伙來歷不明的強人搶了!糧店老板被打成重傷,守店的伙計死了兩個。
這消息像一塊巨石,砸進(jìn)了剛剛平靜一點的老鼠巷。
因為老鼠巷很多人,都指望著那批便宜米,能省下一點口糧錢。
憤怒和絕望,再次彌漫開來。
“又是他們!‘黑虎幫’那群天殺的!” 一個斷了條胳膊的老漢捶胸頓足,“專門搶我們窮人的活命糧!”
“官府呢?皇城司呢?他們不管嗎?” 有人悲憤地問。
“管?” 旁邊的人啐了一口,“黑虎幫的靠山就是西城兵馬司的劉扒皮!他們是一伙的!專門吸我們窮鬼的血!”
“媽的!跟他們拼了!” 有血氣方剛的小伙子紅著眼睛吼道。
“拼?拿什么拼?” 立刻有人潑冷水,“黑虎幫幾十號人,個個拿著刀!我們有什么?燒火棍?”
人群沉默了。
絕望的沉默。
力量懸殊,反抗就是送死。
我站在窩棚門口,看著群情激憤又迅速陷入絕望的人群。
石巖站在我身邊,臉色陰沉如水。
“黑虎幫……” 他咬著牙,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老子早就想剁了那群雜碎!”
“他們很麻煩?” 我問。
“何止麻煩!” 石巖眼中兇光閃爍,“他們是西城兵馬司養(yǎng)的一條瘋狗!專門幫那些官老爺干臟活!搶糧、收‘保護(hù)費’、抓壯丁……無惡不作!老鼠巷被他們禍害慘了!”
“他們有多少人?”
“常年在西市一帶活動的,大概三四十個。領(lǐng)頭的外號‘黑煞神’,是個練家子,心狠手辣?!?/p>
“裝備呢?”
“刀,棍子,可能有幾把弩。” 石巖沉聲道,“比我們強太多。”
“如果……” 我看著石巖的眼睛,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我們能把他們搶的糧食……再搶回來呢?”
石巖猛地轉(zhuǎn)頭,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射向我:“搶回來?你瘋了?他們幾十號人!我們有什么?就靠阿刀那把柴刀?還是靠你那些糧食去換?”
“我們有人。” 我平靜地說,目光掃過窩棚前那些因為憤怒和不甘而扭曲的臉,“很多很多人?!?/p>
“一群餓得站不穩(wěn)的羊,能斗得過狼?” 石巖嗤笑。
“羊餓了太久,也會吃人?!?我的聲音依舊平靜,“而且,誰說我們是羊?”
我指向遠(yuǎn)處,那些在污水溝邊麻木地清洗著破布爛絮的婦人,那些在廢墟里翻找著任何能換點吃食的破銅爛鐵的老人,那些因為饑餓而眼神空洞的孩子。
“看看他們?!?/p>
“他們?nèi)钡?,只是一點勇氣,一點……組織?!?/p>
“還有,” 我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一個讓他們相信,只要豁出去,就真的能贏的理由!”
石巖沉默了。
他看著那些麻木的身影,眼神劇烈地掙扎著。
“怎么贏?” 他嘶啞地問。
“靠腦子?!?我指了指自己的頭,“靠地利。” 我指了指腳下這片迷宮般的老鼠巷,“靠……出其不意。”
“黑虎幫搶了糧,肯定要運回他們的老巢——西市后街的‘福來賭坊’地下倉庫?!?我對老鼠巷的情報早已爛熟于心,“運糧,需要時間,需要人手。路上,就是機會?!?/p>
“福來賭坊守衛(wèi)森嚴(yán)……”
“我們不進(jìn)賭坊?!?我打斷他,“我們……在路上動手?!?/p>
“路上?西市大街?光天化日?” 石巖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
“誰說要在光天化日?” 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誰說……要在西市大街?”
我攤開手,掌心是幾顆從窩棚角落撿來的、不起眼的黑色小石子。
“老鼠巷的‘夜不收’,最擅長的是什么?”
“是像老鼠一樣,在夜里,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鉆洞。”
我的計劃,極其大膽,甚至瘋狂。
核心只有兩個字:地道。
老鼠巷之所以叫老鼠巷,不僅僅是因為這里的人像老鼠,更因為這里的地下,四通八達(dá)!
那是無數(shù)代的“夜不收”,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為了偷運一點私貨、為了在絕境中尋找一條生路,用雙手,一點一點挖出來的!
錯綜復(fù)雜,如同巨大的蟻巢!
而其中一條廢棄的支線地道,出口,就在西市后街,福來賭坊后墻根的一個極其隱蔽的排水溝附近!
這就是地利!
石巖聽完我的計劃,那張巖石般冷硬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極度震驚的表情!
他看著我,眼神像在看一個怪物。
“你……你怎么知道那條地道?連阿刀都不知道那條岔路通到哪里!” 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
“劉婆知道?!?我平靜地說,“我跟她聊過?!?那個沉默寡言的老婦人,在喝了我特意給她熬的、加了點地道里帶出來的補氣藥材(也是石室里的)的粥后,話多了些,無意中提起過年輕時為了給生病的孩子偷藥,走過一條通往后街的地道。
石巖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我的腦子,看看里面到底裝了什么。
“就算地道能用,怎么把糧食運回來?福來賭坊守衛(wèi)不是瞎子!”
“誰說要運糧食回來?” 我反問。
石巖愣住了。
“不運回來?那搶來做什么?”
“燒了?!?我吐出兩個字,冰冷無比。
“燒了?!” 石巖失聲驚呼,“那么多糧食!燒了?!”
“對,燒了。” 我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冷酷的決絕,“黑虎幫搶糧,是為了賣錢,或者囤積居奇。我們搶不走,也不能留給他們?!?/p>
“那就毀了它!”
“讓所有人,包括黑虎幫背后的人,都看到!”
“看到老鼠巷的‘夜不收’,不是任人宰割的豬羊!”
“看到我們,也有獠牙!也能咬人!而且咬得見血!”
“更要讓老鼠巷的所有人看到,” 我的目光掃過那些絕望的臉,“反抗,是有用的!哪怕……只是毀掉仇敵的糧食!”
“這口惡氣出了,人心,就聚起來了!”
石巖徹底沉默了。
他看著我,眼神里的震驚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隱隱的興奮?
那是一種被壓抑了太久、屬于野獸的血性,被點燃的興奮!
“瘋子……” 他喃喃道,嘴角卻勾起一個近乎猙獰的弧度,“……但老子喜歡!”
計劃迅速制定。
人選:石巖親自帶隊,阿刀、小樹,還有另外五個石巖信得過的、身手相對敏捷、對地道熟悉的漢子。
武器:石巖的鐵匕首,阿刀的柴刀,其他人……只有削尖的木棍和石頭。
目標(biāo):潛入福來賭坊地下倉庫外圍,找到存放新?lián)尲Z食的位置,放火!制造混亂!然后利用地道迅速撤離!
時間:就在黑虎幫搶糧成功、放松警惕的當(dāng)晚!
行動前夜。
窩棚里氣氛凝重。
石巖在磨他那把匕首,磨得寒光閃閃。
阿刀在檢查柴刀。
小樹緊張地搓著手。
另外五個漢子,沉默地坐著,眼神里有恐懼,但更多的是被壓抑的怒火和……一絲決絕。
我拿出一個用破布包著的小包,遞給石巖。
“這是什么?” 石巖皺眉。
“油?!?我說,“從地道里找到的燈油,還剩一點。澆在糧食上,一點火星就著?!?/p>
石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接了過去。
我又拿出幾個小小的、用干草和棉絮搓成的火絨團(tuán),分給他們。
“小心?!?/p>
這是我唯一能說的。
石巖點點頭,眼神銳利如鷹:“等著?!?/p>
子夜時分。
行動開始。
石巖帶著七個人,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通往那條廢棄支線地道的入口。
我、劉婆,還有幾個相對健壯的婦人,守在窩棚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久。
突然!
西邊的夜空,猛地亮了起來!
一片紅光,染透了半邊天!
隱隱的,似乎有喧嘩聲、叫喊聲傳來!
“著了!著了!” 窩棚里有人激動地低呼!
我的心也狂跳起來!
成功了?!
時間在焦灼中流逝。
西邊的火光越來越亮,喧嘩聲也越來越大,隱約還能聽到兵刃交擊和慘叫聲!
終于!
地道入口的木板被猛地掀開!
一個接一個的身影,狼狽不堪地爬了出來!
石巖!阿刀!小樹!還有另外四個漢子!
少了一個!
“李老四呢?!” 有人驚問。
“折了!” 石巖滿臉煙灰,手臂上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聲音嘶啞,帶著血腥氣,“被堵住了!他……他點了自己身上的油!把追兵攔住了!”
窩棚里瞬間死寂!
一股悲壯的氣氛彌漫開來。
“糧食呢?” 我壓下心頭的震動,問。
“燒了!” 阿刀抹了一把臉上的黑灰,眼神兇狠,帶著一種發(fā)泄后的快意,“全他娘的燒了!火光沖天!黑虎幫那群雜碎,哭爹喊娘!”
“好!” 我重重地說了一個字。
雖然折了一個兄弟,但計劃成功了!
而且,效果比預(yù)期的更好!
第二天,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老鼠巷,飛遍整個西城!
“聽說了嗎?黑虎幫的糧倉被燒了!全燒光了!”
“誰干的?這么猛?”
“還能有誰?老鼠巷的‘夜不收’!領(lǐng)頭的是巖爺!”
“巖爺?他們不是一群……”
“嘿!這下黑虎幫可栽大了!聽說黑煞神氣得當(dāng)場吐血!”
“燒得好!叫他們搶我們的糧!報應(yīng)!”
“巖爺威武!”
“月娘子……聽說那主意是月娘子出的?”
“真的假的?月娘子不是……”
議論紛紛。
但老鼠巷的氣氛,徹底變了!
不再是死氣沉沉的絕望。
而是一種壓抑著的、即將噴發(fā)的……亢奮!
走在巷子里,那些麻木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隱的激動和……敬畏!
對石巖的敬畏!
對……我的敬畏!
石巖手臂上的傷,成了英雄的勛章。
李老四的犧牲,被傳頌成舍身取義的壯舉。
“夜不收”這個名號,不再僅僅是蔑稱,更帶上了一絲血性與力量!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主動靠近我們。
一些身強力壯的漢子,找到石巖,眼神熱切:“巖爺!以后……我們跟你干!”
石巖的勢力,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如同滾雪球般膨脹起來!
他不再是只有七八個人的小頭目。
而是真正掌控了老鼠巷大半地盤、手下聚集了近百號敢打敢拼漢子的“巖爺”!
糧食,加上一場用鮮血和烈火贏得的勝利,讓這支原本散沙般的“野狗”,第一次有了凝聚力和……一絲狼性!
我知道,第一步棋,走活了。
但這還不夠。
遠(yuǎn)遠(yuǎn)不夠。
我需要更大的力量。
需要……真正的根基。
糧食總有吃完的一天。
我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來源。
一個能支撐起這支隊伍不斷壯大的根基。
老鼠巷太小,太窮。
我的目光,投向了城外。
那里,有更廣闊的天地,也有……更深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