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媽“病倒”和我爸“勸降”的雙重壓力下,我一度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我甚至想過,要不要就此放棄,回去,向她認(rèn)錯,然后繼續(xù)過那種,她為我設(shè)定好的,“正確”的人生。
是陳默,拉了我一把。
他沒有對我說教,只是對我說:“在你做決定之前,要不要,先回一趟外婆家?”
外婆家,在鄰市的一個小鎮(zhèn)上。外婆在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去世了。那棟老房子,一直空著。
我不知道,陳默為什么會提這個建議。
但我潛意識里覺得,或許,我真的該回去看看。
周末,陳默開車,陪我一起,回到了那個,承載了我整個童年記憶的小鎮(zhèn)。
老房子,因為久無人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院子里的桂花樹,卻依然枝繁葉茂。
我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空氣中,彌漫著陽光和塵?;旌系奈兜馈?/p>
我開始打掃,整理。
在整理外婆的遺物時,我翻出了一個落了鎖的舊木箱。我找來鑰匙,打開它。
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沓沓的舊信件,和幾本,厚厚的舊相冊。
我盤腿坐在地板上,借著窗戶透進(jìn)來的光,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相冊里,是媽媽年輕時的樣子。
那個時候的她,沒有現(xiàn)在的精致和從容。她穿著的確良的襯衫,梳著兩條麻花辮,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有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年輕的媽媽,站在一個文工團(tuán)的舞臺上,穿著舞蹈服,正在表演孔雀舞。她的身姿,舒展而優(yōu)美。
我從未聽她提起過,她還會跳舞。
我繼續(xù)往后翻。
翻到相冊的最后一頁,我看到了一張,被撕掉了一半的,殘缺的報紙。
報紙已經(jīng)泛黃,但上面的鉛字,依然清晰。
標(biāo)題是:《市文工團(tuán)招新匯演圓滿落幕,新人輩出展風(fēng)采》。
在報道的末尾,我看到了一段,用紅筆圈起來的文字:
“……此次匯演亦有遺憾,被寄予厚望的舞蹈演員張文芳,在表演關(guān)鍵節(jié)目《雀之靈》時,因意外摔倒,導(dǎo)致演出中斷,令人惋惜……”
張文芳。
是我媽媽的名字。
我愣住了。
原來,我那個一輩子都追求完美,不允許自己和女兒有任何“污點”的媽媽。
在她最美好的年華里,也曾經(jīng)歷過,如此重大的,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失敗”。
就在這時,我爸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大概是掐算著,我該被親情攻勢,折磨得差不多了。
我接起電話,卻沒有說話。
電話那頭,我爸嘆了口氣,說:“然然,你別怪你媽。她……她也是苦過來的?!?/p>
然后,他給我講了一個,我從未聽過的故事。
我媽年輕的時候,是市里最有名的舞蹈天才。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考上省里的文工團(tuán)。那一次的招新匯演,是她離夢想,最近的一次。
為了那場演出,她沒日沒夜地練了半年,腿上全是傷。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是那次匯演上,最閃亮的新星。
可命運(yùn),偏偏給她開了一個,最殘忍的玩笑。
她在最重要的一個跳躍動作時,腳下一滑,當(dāng)著所有評委和觀眾的面,狠狠地摔在了舞臺上。
她的舞蹈生涯,連同她的夢想,一起,摔得粉碎。
“從那以后,你媽就再也沒跳過舞。”我爸的聲音,充滿了滄桑,“她把所有的舞蹈服,照片,都鎖了起來。她不許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跳舞’這兩個字?!?/p>
“她把所有的,未完成的夢想,和對‘成功’的渴望,都寄托在了你身上。她希望你,能替她,活成那個,永遠(yuǎn)不會摔倒,永遠(yuǎn)站在舞臺中央的樣子。她不是不愛你,她只是……太怕了。她太怕,你也會像她一樣,經(jīng)歷失敗,經(jīng)歷那種,被人嘲笑和同情的滋味?!?/p>
掛掉電話,我握著那張泛黃的舊報紙,淚流滿面。
那一刻,我所有的,對她的不解、怨恨和憤怒,都煙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切的,巨大的“憐憫”。
我終于明白了。
她那令人窒息的愛,和對“完美”的偏執(zhí),背后,原來藏著,這樣一個,從未愈合的,血淋淋的傷口。
她不是一個,天生的“控制狂”。
她只是一個,曾經(jīng)被命運(yùn),狠狠地,傷害過的,可憐的女人。
她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對抗那次失敗的陰影。卻不知道,這種對抗,又變成了,對我的一種,新的傷害。
我們母女,原來,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被同一種“失敗”的恐懼,所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