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避難所”,除了那間小小的陶藝工作室,還有陳默。
陳默,陶藝工作室的老板,一個在我媽眼里,絕對屬于“不求上進”、“不務正業(yè)”的男人。
他三十出頭,據(jù)說是名牌大學雕塑系畢業(yè)的高材生,卻放棄了留校任教的機會,跑到這個老城區(qū),開了這么一間半死不活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生意,很冷清。常常,一下午,都只有我一個客人。
他也不在意。他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喝著茶,看書,或者搗鼓他那些奇奇怪怪的陶器。他活得,像一個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古人。
我一開始,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老師。
直到有一次,我因為工作上的事,心情極度糟糕,做陶的時候,怎么都無法靜心,捏壞了好幾個杯子。
他走了過來,沒有說話,只是在我旁邊的拉坯機上坐下,重新揉了一團泥。
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泥土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順從地,變成了我想要的樣子。
“心不靜,就跟泥土聊聊天?!彼^也不抬,淡淡地說,“它會告訴你,別著急,慢慢來?!?/p>
那一刻,我心里的煩躁,忽然就被他這句云淡風輕的話,給撫平了。
從那以后,我們漸漸熟絡了起來。
他話不多,但總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說出一兩句,直抵人心的話。
我加班到深夜,在小號朋友圈里吐槽。他會評論:“辛苦了。但別忘了,工作是別人的,身體是自己的?!?/p>
我因為又和我媽在電話里,為了一些小事爭執(zhí)而生氣。他會給我發(fā)來一張他剛燒好的,一個有裂痕的茶杯的照片,說:“你看,不完美,也挺好看的。”
他從不問我,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他也從不給我任何“人生建議”。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安靜地,接納著我的所有情緒。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在他面前,我不需要偽裝。
我可以大大咧咧地,跟他抱怨我的奇葩上司。我可以滿懷憂慮地,跟他探討人生的意義。我甚至可以,什么都不說,就坐在他旁邊,安安靜靜地,捏一個下午的泥巴。
這種感覺,很舒服,很安全。
像漂泊了很久的船,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康?,小小的港灣。
我們的關(guān)系,在某一個雨天,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天,我下班后,冒著大雨,狼狽地跑到工作室。
他正在燒窯,窯里火光熊熊,映得他的側(cè)臉,一半溫暖,一半明亮。
他看到我,遞給我一杯熱茶,又拿了條干毛巾給我。
“怎么了?又被欺負了?”他笑著問,眼神里,卻帶著一絲心疼。
我搖了搖頭,忽然覺得,那些工作上的破事,在這樣溫暖的窯火前,都變得不值一提。
我們就那么坐著,聽著外面的雨聲,和窯里發(fā)出的,輕微的噼啪聲。
“陳默,”我忽然問,“你當初,為什么放棄留校,來開這么個店啊?你的同學,現(xiàn)在應該都成教授了吧?”
這是一個,在我媽看來,極其“愚蠢”的選擇。
他看著窯火,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為,我不喜歡過那種,一眼就能望到頭的人生。我也不喜歡,用別人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成功。”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眼神清澈而堅定。
“江然,人生不是一場比賽,不需要拿那么多第一名。它更像是在捏一個陶器。你可以慢慢來,可以犯錯,可以把它捏成任何你想要的樣子。哪怕最后,它有瑕疵,甚至碎掉了,那也是你自己的,獨一無二的作品?!?/p>
我的心,被他的話,狠狠地,擊中了。
是啊,我的人生,為什么一定要成為別人眼里的“優(yōu)等品”呢?
為什么,我就不能,做一個有裂痕的、不完美的,但屬于我自己的陶器?
那一刻,窗外的雨,似乎小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穿著沾滿泥點圍裙的、在我媽看來“一事無成”的男人。
卻覺得,他比我見過的所有,穿著西裝革履的“成功人士”,都要富有,都要通透。
他,是我唯一的避難所。
也是我,在這個令人窒息的世界里,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