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再忍不住,放聲痛哭。
為什么?
為什么這樣的事又一次發(fā)生在我身上?
為什么我的親人要一個又一個離我而去?
“狗老天!為何偏生我要做這天煞孤星!”
“你想要我這條命,我給你就是!我爛命一條死不足惜!”
“可我的哥哥姐姐做錯什么?為何要帶走我的親人!為什么??!”
直哭到嗓子失聲,再哭不出。
眼前眩暈,視線落入黑暗前,仿佛看見有人策馬朝我奔來。
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里,常歸城褪下長袍,披上盔甲。
手中長槍在陽光下獵獵生輝。
他奔進廊下,為我簪上一枝桃花,嬉笑調侃。
“樂安伶俐漂亮,不知將來誰家小子有幸娶得?!?/p>
常憐卿手捧櫻桃酪,親手喂到我嘴邊。
聞言嗔怪瞪他一眼,轉而撫摸我頭發(fā)。
“小妹還小,不必考慮這么多,有哥哥姐姐撐腰,樂安樂安,一生安樂?!?/p>
“你只需要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櫻桃酪香甜,仿佛母親親手所做。
這時,身后傳來熟悉聲音。
“怎么都聚在廊下,該用膳啦。”
一轉身,便見母親穿著最愛那件粉色衣裙,立在花樹下。
她微笑沖我招手:“樂安,來娘親這里。”
音容一如從前。
我鼻頭一酸,眼眶瞬間發(fā)紅。
淚水怎么也擦不凈,視線模糊不清。
不知何時,哥哥姐姐已站在母親身邊。
他們朝前走,回首催促我:“樂安快來。”
我邁步欲追,奔過廊下,穿過宮道。
我越跑越快,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
她們在我面前越走越遠,背影卻愈發(fā)清晰。
直至走進那間宮殿。
我笑容逐漸凝固,化作驚恐。
下一刻,“轟”一聲,火焰劇烈爆燃。
烈焰灼目,仿佛回到那一夜。
只有我被關在門外。
只剩我被關在門外。
母親在烈火中凄厲哀嚎聲猶在耳邊,成就我近十年夢魘。
手腳在剎那重如千斤,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救不了她,也救不了她們。
可是......可是能不能,不要再一次拋棄我......
火場中虛影朝我張開懷抱。
不知從何生出萬般勇氣,我咬緊牙關沖向火場。
烈火灼傷渾身肌膚,我毅然決然伸手回應。
這一次,我終于能跟她們一起走。
去到一個,只有我們存在的地方......
可在指尖即將相觸那一刻。
夢驟然醒了。
我猛地坐起身,滿面淚痕。
原來是......一場夢?
蝕骨絕望將我吞食。
只有在夢中,哥哥,姐姐,還有母親才能活著。
老國師說的不錯,果然是我這天煞孤星,害死所有愛自己的人。
若是沒有我......
若是我去死......
是不是這一切,就能徹底結束?
可我早已決意死去,為何一切還是無法停止?
為什么......
嬤嬤端藥走進,打斷我思緒。
“公主,這是國師為你準備的藥,你憂慮過度,需好生調養(yǎng)身體,國師會每日探望。”
望著那碗藥湯,胃中一陣翻騰。
能與愛慕十年的郎君朝夕相伴是好事,我本該高興。
可不知為何,我心中竟無一絲波瀾。
也對,心死之人,如何能夠再心痛?
我別開視線:“我不喝?!?/p>
徐晝明不知何時站在房門口,聞言接過藥碗。
“我來吧?!?/p>
他將藥喂至我嘴邊,檀香繚繞。
我不明白他意圖,但不想駁他面子,張口欲喝。
門外忽然闖進一人,噗通跪倒在地:“國師大人,圣女暈倒了!”
徐晝明端藥手一顫。
我心道果然,他定會立刻拋下我去看望圣女。
可出乎意料,他竟隨口兩句將那侍女打發(fā)走。
我詫異抬眸:“圣女暈倒,國師不去探望?”
徐晝明眼眸一沉,避開我視線。
“陛下下旨,讓臣照看好公主?!?/p>
我一頓,在心中暗嘲。
原來是因為旨意。
是我又自作多情,以為他出于真心。
心底涌上無限疲憊。
我接過藥一飲而盡,趕他出門:“國師慢走不送。”
徐晝明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我會每日來看你?!?/p>
可他來看望我的日期,還是從一日一次,變作三日一次。
最后成了七日一次。
他再一次對我失約。
而我,連失望也感受不到了。
連希望都沒有,又何來失望一說?
最后見徐晝明那日,我形容枯槁,已至大限。
他見到我,臉色大變,立刻想要傳太醫(yī)。
卻被我按住。
我取出那枚珍藏宮鈴遞交過去,聲音冷淡。
“此物物歸原主?!?/p>
徐晝明沒接,望著我,神色莫名。
“此物既然給了公主,公主無需歸還?!?/p>
我卻想到那日,圣女無情將宮鈴踩壞,直言這是她不要的垃圾。
我面無表情,語氣平靜。
“國師切記,定情信物應當給心愛之人,不該隨意贈與他人?!?/p>
徐晝明一頓:“這是何意?”
見他滿臉茫然,我抿緊唇,只搖搖頭。
“既然不要宮鈴,便收下這個?!?/p>
懷中信件被體溫捂得溫熱,我捏得指尖發(fā)白。
“這封信中有我想對你說的所有話,還請國師......明日再打開。”
徐晝明伸手接信,雙手竟有些顫抖。
抽了半天,也沒能從我手中將信拿走。
我深吸口氣,終于松手。
徐晝明嘆息:“公主何必自苦?”
我聲音很輕:“往后,不會了?!?/p>
畢竟我很快就要死了。
那些困擾我的,我深愛的,將再不會成為身上負累。
徐晝明呆愣半晌,才壓下眼底翻涌情緒,轉身離去。
望著他背影,我忽覺眼皮無比沉重。
徐晝明,這一回,當真是永別了。
我和衣躺上床,閉目沉沉睡去。
夢中,我的哥哥,姐姐,還有母親站在三步之外。
“樂安,”她們齊聲呼喚,“過來?!?/p>
我鼻尖一酸,熱淚洶涌,撲進她們懷中。
睡夢中,夜合歡發(fā)作。
我一口血噴出,染紅玉連環(huán)。
而夢中,我們終于相聚在奈何橋前。
母親執(zhí)起我的手,帶我往橋上走。
我頓了頓,最后回首望向來時路,釋然一笑。
“愿國師,與相愛之人相守一生......”
而后頭也不回,踏上奈何橋。
另一邊,徐晝明呼吸一滯,攥著書信那只手不自覺捏緊。
他心頭莫名不安,樂安公主平靜神色處處透露著不尋常。
恰在這時,兩更梆鼓驟響,子時已至。
徐晝明慌忙打開信封。
卻見上面赫然寫著三個大字。
——放夫書。
徐晝明腦海一片空白。
放......夫?
不安化作實質,他連鞋都未穿,跌撞沖向公主寢舍。
趕到那一刻,只見我滿身是血。
徐晝明大喊:“常樂安!”
那雙手卻重重砸落在地。
如同一記悶錘,將他砸得眩暈。
徐晝明無力跪倒在地。
霜雪漫天,漸漸吹散他手中放夫書——
“佛下初遇,為君傾心,樂安何幸,暫為君妻?!?/p>
“然樂安身無所長,又非君心之所在。病體支離,難存于世?!?/p>
“今放君去,歡喜各生?!?/p>
“只以安樂長離,而求明晝永續(xù)?!?/p>
“愿君歲歲長寧?。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