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徐晝明離開后再沒回來。
長夜漫漫,夢魘纏繞。
幽幽青煙中,我見自己站在佛堂外,歪頭看向那虔誠之人。
佛子跪坐蒲團,手敲木魚,一刻不停誦讀佛經(jīng)。
少女聲音清脆:“方丈說你這一生都要待在寺中,不得外出?!?/p>
“你為何不能還俗?是不是只要我嫁你,你就能離開寺廟?”
誦經(jīng)聲暫歇,年輕佛子回眸施以一禮。
眼納蒼生,滿目慈悲,聲音清雋若泉流。
“貧僧此生最大心愿便是蒼生幸福?!?/p>
他頓了頓,抬眸時眼中只我一人:“還有施主你也幸福?!?/p>
那時我傻得可憐,只記住一句“你也幸?!?。
便笑得心滿意足,以為那悲天憫人的佛子,對自己亦有片刻動心。
于是此后十年,每月十五我都借祈福之名來看望他,用佛經(jīng)向他表白。
可每一次,佛子都聲色俱厲拒絕,還讓人將我請出寺廟。
我真傻,錯將他為天下人所求愿望,當(dāng)作對我一人的賜福。
卻忘了,他此前所言種種,不過是身為佛子,對信徒遭遇的同情。
我欲上前再問:“佛子如今,可還愿求我幸福?”
裊裊青煙彌漫,轉(zhuǎn)瞬掩去他身形。
“公主快醒醒,今日進宮回門,國師已久等了!”
我剎那從夢中驚醒,背后冷汗迭出。
掌心傷痕不知何時裂開,在錦被上暈開朵朵梅花。
強忍疼痛,我低低應(yīng)一聲,快速梳洗打扮。
踏出房門那一刻,那道聲音再度響起。
“據(jù)史冊記載,樂安公主回門之時,乃是獨自一人進宮。”
“老師,可是史冊也記載,國師一向遵循禮法,怎么會做出這樣失禮的事情?”
“皆因燃燈圣女觀測星象,得知禍?zhǔn)聦⒔?,遭反噬吐血,國師才會不顧禮法,慌忙趕去?!?/p>
聲音震得我耳中轟鳴。
我深感荒謬,仍不信其中所言,可下一刻。
門外侍衛(wèi)匆匆趕來,告知我駙馬已駕車離開,不能與我一同入宮。
鵝毛大雪染白滿頭華發(fā),也浸濕我的心。
我立在雪中,倔強等過半個時辰,徐晝明仍舊沒有回來。
無奈,我只能獨自前往皇宮。
馬車駛過主街。
大雪掩蓋道路,車外竟還傳來眾多百姓議論聲。
“圣女深明大義,為了天下蒼生,不惜遭受反噬也要測定兇禍!”
“圣女以身體為代價,窺探天象,當(dāng)是我朝英雄!”
我神思不屬,掀簾想聽得更真切些。
卻一眼看見不遠處,徐晝明抱著衣襟染血的圣女,滿臉擔(dān)憂。
此情此景,令我憶起兩年前。
那時佛子跪于菩提樹下,虔誠叩拜,望佛祖允他三年后還俗。
他目光哀戚而堅定。
“弟子此生只愿為圣女還俗,若所娶之人非她,情愿永不出寺廟,抄經(jīng)頌佛終生?!?/p>
于佛子而言,圣女是他此生唯一摯愛。
他數(shù)次破例離開寺中,只為在人群中看她一眼。
他屢次辟清謠言,卻在面對他與圣女私相授受傳言時,閉目不語。
他甚至要為她還俗。
即便是清冷佛子,亦甘愿為心愛之人破例、破色、破空。
他原是會愛人的,只是那人不是我。
疼痛如如蟻噬心,我不敢再看。
簾子落下瞬間,淚水忍不住滾落。
倘若當(dāng)初不曾與我相遇,他是否就能與愛人長相守,度余生。
而不是同自己蹉跎深宮中?
我不愿再細想,徑直入了宮。
踏進宮墻,我直直跪下。
宮中有道不成文的規(guī)矩。
只有跪滿999級臺階,我才能進宮請安。
只因當(dāng)今皇后進宮時,憑的是與我母親相似相貌。
她恨母親,亦不喜我。
從小到大,她說過最多的話便是。
——真想毀掉我這張與母親一模一樣的臉。
如今,我早已習(xí)慣。
皇后寢殿磚石冰冷,我跪地行禮,久不聞起身命令。
皇后以手抵額,聲音慵懶:“何時能為皇室誕下子嗣?”
我埋頭不語。
身邊嬤嬤拿走了事帕呈予皇后查看。
皇后微皺眉,一使眼色,嬤嬤上前粗魯掀起我袖子。
潔白手臂上,守宮砂分明還在。
嬤嬤狠狠甩開我:“公主竟無半點皇室體統(tǒng),還敢撒謊!”
皇后臉色難看,拍案而起:“掌嘴,打99個巴掌!”
“廢物!連半點你母親勾引人的本事都沒學(xué)到!一整夜都未曾讓國師碰你,還敢來給我請安!”
巴掌落在臉上疼痛難忍,我渾身顫抖解釋。
“國師酩酊大醉,故而不曾碰我?!?/p>
皇后眉間緊蹙:“還敢狡辯,繼續(xù)打!”
掌風(fēng)呼嘯,巴掌卻并未落下。
我膽怯睜眼,便見嬤嬤退立一旁,神色恭敬。
不遠處,徐晝明與圣女并肩進殿。
圣女為皇后所出,出塵絕世。
與國師并肩而立時,仿佛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我看著看著,覺得眼角干澀,慌忙別過頭。
皇后見到圣女,臉上陰鷙褪去。
“傻孩子,怎能為了觀星不顧自己身體?”
說著目光一轉(zhuǎn),伸手指向我。
“妖妃最是拿手櫻桃酪,你去做來給圣女補身子!”
語畢,嬤嬤二話不說將我拽起往外推。
聽聞櫻桃酪三字,雜亂思緒飄進腦中。
母親音容仿若在眼前。
她端著櫻桃酪,穿身桃花粉衣衫,將我抱在懷中勸哄。
“樂安莫哭,吃過櫻桃酪便不苦了,你父皇九五之尊,你當(dāng)眾駁他臉面,本就是你的不對?!?/p>
我忿忿不平:“可我不明白,為何父皇不能一心一意對母后好,非要納妃?”
“不過頂嘴一句,他就將母后打入冷宮,罰跪我三天三夜!”
而母親久久沉默,只是長嘆一口氣。
那時我不明白,直到現(xiàn)在才懂。
都是因為我。
皇帝本就三宮六院,即便變心也無可指摘。
可我卻敢當(dāng)眾斥責(zé)他,他這才遷怒母親。
悔恨與愧疚將我深深掩埋,原來一切皆由我而起。
若是我不頂嘴,母親就不會被罰進冷宮,更不會失去圣心。
都是我的錯,母后......
腰間軟肉被狠狠掐?。骸鞍l(fā)什么愣,還不快將東西給圣女!”
我痛得雙手一松,櫻桃酪灑落一地。
嬤嬤一把將我強摁在地:“真是晦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怎能當(dāng)?shù)脟鴰煼蛉?!?/p>
圣女大發(fā)慈悲出言求情,這才免去我責(zé)罰。
而徐晝明,哪怕一眼也不曾看我。
望著眼前三人幸福模樣,我想起母親溫柔面龐,心中苦楚無限放大。
碎瓷器狠狠扎進血肉中,卻分毫不及心痛。
皇后拉著圣女的手問長問短,眼中滿是疼惜與慈愛。
“圣女觀星定禍有功,可想過要什么賞賜?”
圣女眸光輕閃,看一眼徐晝明,臉頰飛快染上紅霞。
“臣女想有情人終成眷屬!”
“臣女不求金銀珠寶,只求嫁與國師,為奴為妾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