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戎夷折損一整支精銳后,元氣大傷,暫時安分。
霍挽卻絲毫不敢松懈。
戰(zhàn)場如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這段時日,沈玉容未再來尋她。
只一味待在營帳中。
霍挽問過軍醫(yī),言其身體尚未復原,需再靜養(yǎng)些時日。
三月二十六,霍挽整軍,欲收復大宋早年失陷于戎夷的邊地。
臨行前,沈玉容踏出營帳,主動行至霍挽馬前。
天光甚好,少女鬢邊發(fā)絲被風拂動,根根鍍著耀眼的金芒。
霍挽身后,軍陣肅殺,于皚皚雪原之上,如黑云壓境。
沈玉容憶起兒時,霍挽被霍老將軍抱坐高頭大馬之上,一桿長槍虎虎生風,總纏著父兄問自己舞得好不好。
那時他聽得最多的一句便是:“我以后要做和爹爹一樣的大將軍!”
若霍老將軍得見霍挽今日威風凜凜的模樣,定當欣慰。
沈玉容目光最終凝在那張與記憶中別無二致的臉龐上,他俯身,朗聲道:
“預祝璇璣將軍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霍挽眉心幾不可察地一蹙。
他這是......要走了么?
視線掠過他面容,卻未見異常。
兩不相見,或許是她與他最好的結局。
沉默良久,她終是未問出口,策馬引軍,蹄聲踏雪,漸行漸遠,留下一串深深印痕。
沈玉容在風口佇立良久,直至大軍徹底消失于視線盡頭,方轉(zhuǎn)過身,步履蹣跚地走向軍營后山那座小小的墳塋。
霍挽未言,但他知曉,此間長眠的,是小白。
他將一盤兔肉置于墳前,伸手輕撫那無字木牌。
明明是冷硬觸感,沈玉容卻似感受到小白毛茸茸的腦袋蹭過掌心。
良久,他起身,毅然決然,步入雪山深處。
近來他總夢回從前,夢見與霍挽在北境的日子。
夢中霍挽見他捧著小白自雪山走出時,那笑容璀璨如星。
他想,小白在天有靈,亦不忍阿挽為它傷懷。
他在雪山深處跋涉許久,蹣跚的步履在雪地留下深坑,轉(zhuǎn)瞬又被風雪填平。
或許上蒼有知,在他即將凍斃于風雪之際,一只灰白相間的小狼崽,驀然闖入視線。
那模樣,與當年的小白幾乎別無二致。
沈玉容朝那小狼走去。
小狼卻始終與他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傳來轟隆巨響。
沈玉容抬頭,只見煞白的雪浪鋪天蓋地,滾滾而下!
而那小狼,依舊在他幾步開外,靜靜凝望著他。
沈玉容上前,將小狼緊緊護在身下。
這一次,小狼沒有躲閃。
三月二十七,大宋收復失城的捷報傳回軍營。
大宋勢如破竹,戎夷無力回天,只得將城池拱手奉還。
霍挽幾乎兵不血刃,為大宋洗刷了積年之辱。
霍挽之名,響徹北境。
誠如沈玉容所言,霍挽凱旋而歸。
然而迎接她的,除了歡欣鼓舞的軍民,還有沈玉容的死訊。
她想過沈玉容或許會就此離去,亦想過他會再做出些驚天動地的蠢事試圖挽回。
可她萬萬不曾料到,沈玉容就這樣死了。
留守營地的兵士說,霍挽出征后,沈玉容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軍營。
初時只道他心情郁結,外出散心。
直至入夜,人仍未歸。
遣人搜尋,翌日清晨,方在離營約莫二十里外的雪山深處尋到沈玉容。
彼時他身軀深埋雪中,已然凍僵,懷中卻緊緊護著一只尚存氣息的小狼崽。
霍挽被帶到沈玉容面前。
遺體已由人打理過,面容潔凈,發(fā)髻整齊。
沈玉容靜靜躺在棺中,面色比覆身的白布更為慘淡,神情卻異常平靜。
霍挽立于棺前,凝望著棺中人,心頭滋味難辨。
是悲?是釋?她分不清。
只覺心口似有什么東西正被緩緩抽離,無甚挽留之意,只能眼睜睜看它剝離。
“別怕?!迸嵊^瀾不知何時已站在霍挽身側,替她攏了攏肩頭披風。
霍挽未語。
三日后,一支由霍挽親自挑選的隊伍,自北境為沈玉容抬棺回京。
目送浩浩蕩蕩的隊伍伴著震天嗩吶遠去,霍挽腦中忽而閃過無數(shù)畫面。
待想細看時,卻又似籠上一層薄霧,模糊不清。
“霍挽!”少年的聲音將她拉回現(xiàn)實。
霍挽轉(zhuǎn)頭,一抹熟悉的鴉青撞入眼底。
裴觀瀾懷中抱著那只灰白小狼,小狼懵懂地望著她。
霍挽伸出手指,小狼竟似有所感,輕輕含住。
“喂!給你飯吃、給你生火取暖的人可是我!怎的這般沒良心!”裴觀瀾不滿地撓了撓小狼下巴。
看著少年與小狼理論的模樣,霍挽不禁莞爾。
“良禽擇木而棲。”
“霍挽!你這是拐著彎罵我!我定要寫信給老頭告狀去!”
“好啊?!?/p>
兩人說笑著,并肩朝軍營深處走去。
北境的風雪仿佛永無休止,無數(shù)人與事終被其掩埋。
然總有一些,會破開凍土,于茫茫雪原之上,倔強地生長出參天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