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的洛陽城,暮春的風里裹挾著未散盡的烽煙氣和牡丹的頹香。司馬府邸朱門深鎖,
庭院深深,連喜慶的紅綢都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威壓。
我穿著漿洗得發(fā)硬、尺寸略大的玄色贅婿禮袍,頭上束著象征“歸附”的青色綸巾,
被兩個面無表情、甲胄森嚴的家將引著,穿過重重回廊,
走向那間燭火通明卻寒意森森的新房。府邸的主人,大魏權傾朝野的撫軍大將軍司馬懿,
此刻正坐鎮(zhèn)長安,與蜀相諸葛亮對峙于五丈原。這樁婚事,是他臨行前親口定下,
用他體弱多病、鮮少露面的嫡女司馬昭君,
招贅我這個“僥幸”從夏侯淵滅門之禍中逃脫的“孤子”夏侯明。
一個失了根基的敗軍之將遺孤,入贅如日中天的司馬氏,在外人看來,是莫大的恩典與茍活。
只有我知道,這紅綢之下,是淬了劇毒的鎖鏈。推開新房的雕花木門,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名貴沉水香與某種奇異甜腥的氣息撲面而來。屋內(nèi)陳設極盡奢華,
卻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我的“妻子”司馬昭君,一身繁復的鳳穿牡丹大紅嫁衣,
端坐在鋪著百子千孫錦被的紫檀拔步床邊。她臉上覆著一層薄如蟬翼的輕紗,
遮住了大半容顏,只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睛極美,瞳仁是罕見的深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挑,
本該是嫵媚的弧度,此刻卻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無波,映不出半點燭火的暖意,
只有一片冰封的審視。“夏侯明?”她的聲音清冷,如同玉石相擊,不帶絲毫情緒,“過來。
”我依言上前,在她面前三步處站定。隔著輕紗,我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
在我臉上細細刮過,仿佛在確認一件物品的成色?!帮嬃诉@盞酒,你便是我司馬家的人了。
”她伸出纖纖玉手,從身旁的紫檀小幾上端起兩盞薄胎白玉杯。杯中并非清冽的酒液,
而是盛著一種粘稠的、暗紅近黑的液體,
液體中沉浮著半枚指甲蓋大小、色澤渾濁、邊緣不規(guī)則的玉石。那玉石浸泡在液體中,
竟隱隱透出一絲微弱的、令人極其不適的油潤光澤,濃烈的甜腥氣正是由此散發(fā)出來。血玉!
以活人精血浸泡、秘法炮制的邪物!權貴門閥間用以控制死士、彰顯絕對掌控的禁忌手段!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強壓下喉間的嘔意,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
司馬昭君將其中一盞遞到我面前,另一盞自己執(zhí)在手中,
輕紗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此乃我司馬家規(guī),”她的聲音依舊平靜,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飲下它,表你忠心,斷你前塵。”我看著她遞到唇邊的玉杯,
杯中那半枚血玉在暗紅的液體里微微晃動,仿佛一只半睜的、充滿惡意的眼睛。我知道,
這杯中之物,便是我的投名狀,也是我的催命符。飲下它,從此生死不由己。我緩緩抬手,
接過那盞溫熱的玉杯。指尖觸及杯壁,竟感到一絲詭異的粘膩。我抬眼,
迎上輕紗后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然后,在對方冰冷的注視下,將杯沿湊到唇邊,
毫不猶豫地將那粘稠、腥甜的液體連同那半枚血玉,一飲而盡!液體滑過喉嚨,
帶來一股火燒般的灼痛感!那半枚血玉更是如同活物般,帶著沉甸甸的涼意,一路滑入腹中!
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燒紅烙鐵在臟腑間攪動的劇痛猛地炸開!
“呃……”我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佝僂下去,額角瞬間沁出豆大的冷汗!
手中的玉杯“當啷”一聲跌落在地,摔得粉碎!司馬昭君端坐不動,輕紗后的眼神毫無波瀾,
仿佛眼前的一切與她無關。劇痛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
五臟六腑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我蜷縮在地,視線因劇痛而模糊。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吞噬的瞬間,腹中那枚血玉帶來的冰涼觸感驟然放大!
一幅極其詭異、卻又清晰無比的畫面,如同烙印般強行闖入我的腦海!那畫面,
正是那半枚血玉內(nèi)部的景象!在渾濁玉質(zhì)的核心,
包裹著一顆……縮小了無數(shù)倍、卻依舊栩栩如生的人眼!眼珠的瞳孔已經(jīng)擴散,
呈現(xiàn)出一種死寂的灰白色,但在那灰白的虹膜深處,
竟被人用極其細微、近乎鬼斧神工的刀法,刻上了幾個蠅頭小字!
那字體……那筆畫走勢……我至死也不會認錯!是司馬懿的筆跡!是建安五年,
他親筆寫給時任征西將軍夏侯淵的那封密信上的字跡!那封信,
最終導致了父親在定軍山的孤軍深入,身陷重圍,力戰(zhàn)而亡!夏侯氏滿門男丁,
除我僥幸被親兵拼死救出,余者盡數(shù)戰(zhàn)死或被俘后處決!而此刻,
那死寂眼珠瞳孔深處刻著的,赫然是——“淵部異動,速除之!”六個字!如同六道驚雷,
在我混沌的腦海中轟然炸響!原來如此!原來父親的死,夏侯氏的覆滅,
根本不是什么戰(zhàn)場失利!而是司馬懿精心策劃的陰謀!這枚血玉中的眼珠,
恐怕就是司馬懿清除異己后,用某個夏侯氏親族的眼睛炮制而成!這是勝利者的炫耀!
更是對失敗者最惡毒的羞辱!滔天的恨意如同巖漿般沖垮了劇痛的堤壩!我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端坐床沿、如同冰雕般的司馬昭君!
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這……眼珠……是誰的?!
”司馬昭君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發(fā)問,更沒料到我能“看”到玉中之物。
她輕紗下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深潭般的眸子里終于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
隨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蓋?!皩⑺乐?,何必多問。”她的聲音依舊清冷,
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是……我三叔夏侯杰的……對不對?!
”我掙扎著想要站起,腹中的劇痛和翻騰的恨意讓我渾身顫抖,
“建安五年……定軍山……他被俘后……被剜去雙眼……是你們……是司馬懿!”“放肆!
”司馬昭君厲聲喝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怒,“家父名諱,豈是你能直呼!
”她猛地站起身,大紅嫁衣在燭火下翻涌如血浪。隨著她的動作,
一柄造型古樸、寒光四射的匕首從她寬大的袖中滑落,“鏘”的一聲釘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匕首的吞口處,鑲嵌著一顆鴿卵大小、色澤溫潤的羊脂白玉?!跋暮蠲?!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冰冷如刀,“認清你的身份!你不過是我司馬家的一條狗!
讓你生便生,讓你死便死!再多說一個字,這柄‘定情’匕首,便是你的歸宿!
”“定情匕首?”我喘息著,目光落在那柄寒光閃閃的兇器上。
當視線觸及匕首吞口處那顆羊脂白玉時,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玉的質(zhì)地、色澤、尤其是邊緣一道極其細微、如同發(fā)絲般的天然沁色裂紋……我絕不會認錯!
那是我父親夏侯淵的隨身之物!是他最珍視的、傳自先祖的羊脂玉平安扣!
建安五年定軍山之戰(zhàn),父親戰(zhàn)死,尸骨無存,隨身佩玉也隨之失蹤!如今,
它竟被鑲嵌在司馬昭君用來威脅我的匕首上!“這玉……”我喉頭滾動,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是我父親的……平安扣……”司馬昭君握著匕首的手,
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輕紗后的眼神,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波動,
震驚、疑惑、以及一絲……難以置信?“你……胡說什么?!”她的聲音依舊冰冷,
卻少了幾分底氣。“我沒胡說!”我強忍著腹中翻江倒海的劇痛和恨意,支撐著身體,
指著那匕首吞口,“玉右下角,有一道天然沁紋,形如飛燕!是我七歲那年,
父親親手為我指認的!他說那是夏侯家先祖隨光武帝征戰(zhàn)時的護身符,能擋災厄!
如今……它成了你司馬家的‘定情’兇器?!司馬昭君!你們父女,好狠毒的心腸!
好無恥的嘴臉!”“轟——!”仿佛一道無形的驚雷在房中炸響!司馬昭君踉蹌后退一步,
撞在拔步床的立柱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她死死地盯著我,
又低頭看向手中匕首吞口處那顆溫潤的白玉,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輕紗遮掩下,
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深潭般的眼眸中,冰封的平靜徹底碎裂,
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震驚、混亂和……一絲深沉的痛苦?“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語,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這是……父親給我的……說是……故人之物……護我平安……”“故人?”我慘笑,
嘴角溢出因劇痛和激憤而涌出的血沫,“是仇人!是你們司馬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這玉上沾著我父親的血!這匕首,恐怕也是飲過夏侯氏男兒的血吧?!
”我猛地咳出一口鮮血,眼前陣陣發(fā)黑,
馬昭君……你今**我飲下這血玉……用我親族的眼珠……用我父親的遺玉……來‘定情’?
來表‘忠心’?哈哈……哈哈哈……好一個司馬家!好一個撫軍大將軍!
好一個……蛇蝎心腸的毒婦!”狂笑聲在死寂的新房中回蕩,凄厲而絕望。
腹中那枚血玉帶來的冰冷與灼痛交織,如同毒蛇啃噬著我的臟腑。我知道,
劇毒已經(jīng)開始發(fā)作。司馬懿招我入贅,根本不是為了什么恩典,而是要斬草除根!這盞血玉,
就是我的斷魂湯!視線越來越模糊,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
我最后看到的,是司馬昭君失魂落魄般站在原地,
手中那柄“定情”匕首“當啷”一聲跌落在地。輕紗微微晃動,一滴晶瑩的水珠,
無聲地滑落,浸濕了面紗的一角。是淚嗎?還是……我的幻覺?
幽禁與轉機:深宅暗影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將我徹底吞沒。不知過了多久,
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眼簾,伴隨著臟腑間依舊殘留的、如同余燼般的隱痛和強烈的虛弱感。
我掙扎著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低矮的房梁,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霉味和草藥苦澀的氣息。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
身上蓋著一床薄而粗糙的棉被。這里不是新房,更像是一間廢棄的柴房或仆役居所。我沒死?
這個認知讓我心頭一震。司馬昭君沒有殺我?為什么?是那滴淚?還是……她信了我的話?
“吱呀——”破舊的木門被推開,
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頭發(fā)花白的老嫗端著個粗陶碗走了進來。她面容枯槁,眼神渾濁,
看到我醒來,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將碗放在床邊一張缺了腿、用石頭墊著的破桌子上。
“醒了?把藥喝了?!彼穆曇羯硢「蓾?,如同破舊的風箱。
碗里是黑乎乎、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藥汁。我警惕地看著她,沒有動?!胺判?,死不了。
”老嫗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是大小姐吩咐的。
她說……你這條命,暫時還不能丟?!贝笮〗悖克抉R昭君?我心中疑竇叢生。她為何要救我?
是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另有所圖?“這是哪里?”我啞聲問?!案镒钗黝^的廢院,
以前是堆雜物的?!崩蠇灥?,“以后你就住這兒。外面有人守著,別想著跑。飯食和藥,
我會按時送來?!彼f完,不再看我,佝僂著背轉身走了出去,關上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我靠在冰冷的土墻上,環(huán)顧這間不足方丈的陋室。一床,一桌,一凳,
墻角堆著些破爛農(nóng)具和朽木,唯一的窗戶開得很高,很小,糊著發(fā)黃的窗紙,
透進的光線十分有限。腹中的隱痛提醒著我那枚血玉的存在。我嘗試著內(nèi)視,
卻只能感受到一團冰冷的、帶著惡意的異物盤踞在臟腑之間,如同附骨之疽。
司馬懿的手段果然狠毒,這血玉既是控制,也是慢性毒藥,恐怕我的生死,
真的只在司馬昭君一念之間。接下來的日子,如同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塵埃。
每日只有那個沉默寡言的老嫗送來兩頓粗糲的飯食和一碗苦澀的藥汁。
我如同囚徒般被幽禁在這方寸之地,無人問津。
只有腹中那枚血玉時刻提醒著我血海深仇和身陷囹圄的現(xiàn)實。但我沒有放棄。
我開始利用一切機會觀察這個囚籠。老嫗雖然沉默,但每次送飯時,
眼神中似乎總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我嘗試著與她攀談,起初她不理不睬,
后來或許是被我的鍥而不舍打動,或許也是在這死寂的廢院里太過孤獨,
她偶爾會應上一兩句。從她斷斷續(xù)續(xù)、含糊不清的話語中,我拼湊出一些信息:她夫家姓陳,
曾是司馬府的馬夫,十幾年前死于一場“意外”。她無兒無女,便被發(fā)配到這廢院自生自滅。
她還提到,大小姐司馬昭君,并非外界傳言那般體弱多病,相反,她自幼聰慧,
深得司馬懿喜愛,只是性子……極其孤僻冷硬。至于那柄匕首和羊脂玉的來歷,她諱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