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寒在搬家公司的紙箱上坐下時，后腰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他盯著茶幾上那只掉了漆的搪瓷杯發(fā)呆，杯身上“敬業(yè)?！比齻€金字早已磨得只剩輪廓——這是老陳退休那天送他的，說“小霍，以后這杯子替我盯著你，別學那些花架子”。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2016年的春天，霍思寒剛從二本院校的廣告學專業(yè)畢業(yè)，揣著一沓打印得皺巴巴的作品集，擠進了這家位于市中心寫字樓的廣告公司。面試他的是文案組組長老陳，一個頭發(fā)花白卻總穿亮色沖鋒衣的老頭，說話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笑起來眼角的皺紋能夾住蚊子。
“知道廣告是啥不？”老陳呷了口茶，搪瓷杯在桌上磕出輕響。
霍思寒緊張得手心冒汗，把課本上背的定義顛三倒四說出來。老陳聽完沒點頭也沒搖頭，從抽屜里抽出張皺巴巴的紙巾，指著上面的醬油漬說：“你看這印子，像不像只鳥？廣告就是把醬油漬說成飛鳥的本事，但前提是，你得真覺得它是只鳥?！?/p>
他就這樣成了老陳帶的實習生。工位就在老陳對面，每天的任務(wù)是給客戶資料分類、給方案排版，偶爾幫老陳買杯加雙份糖的豆?jié){。老陳的辦公桌上總堆著小山似的舊報紙，邊角都卷了毛邊，他說“好文案藏在社會新聞里”。有次霍思寒在廢紙簍里撿到張寫滿字的稿紙，上面是給養(yǎng)老院寫的文案，改了十七遍，最后那句“皺紋里藏著沒說出口的故事”被圈了又圈。
“為啥改這么多遍？”他忍不住問。
老陳正用鋼筆尖敲著桌面打拍子，聞言抬頭笑：“你奶奶要是住養(yǎng)老院，你想讓她聽見啥？”
霍思寒愣了愣。他奶奶前年走的，走之前總對著相冊說“想回鄉(xiāng)下看看油菜花”。
“這就對了，”老陳把稿紙推給他，“文案不是寫漂亮話，是替那些說不出話的人張嘴?！?/p>
那年秋天，公司接了個公益項目——給西北山區(qū)的留守兒童學校做品牌推廣，目的是吸引社會捐贈?？蛻羰羌覄偲鸩降幕饡?，預算少得可憐，部門里沒人愿意接，老陳卻主動把活兒攬了過來，說“這事兒比賺大錢有意義”。
他帶著霍思寒去了趟甘肅。綠皮火車搖了三十多個小時，窗外的景色從高樓變成戈壁，最后是連綿的黃土坡。學校在山坳里，土坯墻裂著縫，孩子們的球鞋露著腳趾，卻把作業(yè)本寫得工工整整。老陳蹲在教室后排聽課時，悄悄抹了把眼睛。那天晚上，兩人擠在老鄉(xiāng)家的土炕上，老陳借著煤油燈的光寫方案，筆尖劃過稿紙的沙沙聲，混著窗外的風聲，像首沒調(diào)的歌。
“你看那娃，”老陳指著筆記本上的速寫，是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她說長大想當老師，回來教弟弟妹妹。咱這方案，得讓更多人看見這些眼睛。”
回公司后，老陳熬了三個通宵，拿出第一版方案，主題叫“山那邊的眼睛”。里面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孩子們的真實故事：每天走兩小時山路上學的男孩，把鉛筆頭用到捏不住的女孩，還有教室墻上那句歪歪扭扭的“我想看看大?！薄＠详愓f：“咱不搞虛的，就把這些曬出來，總會有人心疼?！?/p>
霍思寒看著方案里那句“每個孩子的作業(yè)本，都藏著飛出大山的翅膀”，鼻子突然發(fā)酸。他跟著老陳跑打印店，選最厚的銅版紙，說“得讓這些字站得穩(wěn)當些”；又熬了兩個晚上做PPT，把孩子們的照片一張張修得亮堂，像是給每個笑臉都鍍了層光。
可部門總監(jiān)張姐看完方案，眉頭皺成了疙瘩。她把方案往桌上一摔，紅色指甲在“樸素”兩個字下畫了道粗線：“老陳，這都什么年代了？你拿這些土掉渣的東西給誰看？現(xiàn)在的捐贈者吃這套嗎？”
張姐剛從4A公司挖來，說話總夾雜著英文單詞，開會時愛說“要制造記憶點”“得有爆點”。她很快拿出了自己的方案，用了時下流行的賽博朋克風格，把孩子們的臉做成像素畫，配文寫著“打破次元壁，為夢想充值”。
“你看這個，”張姐敲著屏幕，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年輕人就吃這一套，轉(zhuǎn)發(fā)量肯定爆。老陳你的方案太沉重了，沒人愿意看?！?/p>
老陳的臉漲得通紅，手里的鋼筆在指間轉(zhuǎn)得飛快：“張總監(jiān)，這些孩子不是流量密碼。他們的苦是真的，需要也是真的，咱不能為了好看就瞎改?！?/p>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張姐把方案甩回給他，“客戶要的是曝光率，不是紀錄片！”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霍思寒身上。他是項目執(zhí)行，方案最終用哪個，他的意見很重要。張姐朝他使了個眼色，那眼神里有暗示——她正負責年底的晉升評審。老陳沒看他，只是低頭摩挲著搪瓷杯，杯沿的缺口硌得指腹生疼。
霍思寒喉結(jié)動了動。他想起昨天路過張姐辦公室，聽見她跟人事打電話，說“霍思寒這小伙子還不錯，就是缺個拿得出手的項目”；又想起自己交房租時，房東說下個月要漲三百塊；想起母親在電話里反復叮囑“在大城市不容易，得抓住機會”。
“我覺得……”他的聲音干得像砂紙摩擦，“張總監(jiān)的方案更符合傳播規(guī)律?，F(xiàn)在的公益宣傳，確實需要年輕化表達。”
老陳猛地抬起頭，眼里的光碎了一地。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后只把鋼筆重重按在桌上，墨水滴在“山那邊的眼睛”幾個字上，暈開一團黑。
項目最終用了張姐的方案。上線那天，辦公室里一片熱鬧，設(shè)計組在慶祝海報獲得了行業(yè)網(wǎng)站的推薦，張姐拿著數(shù)據(jù)報表在老板面前笑得燦爛?；羲己驹谌巳和?，看著屏幕上那些被像素化的笑臉，突然覺得很陌生。
老陳那天沒來上班。第二天他來收拾東西，把那本十年的案例筆記放在霍思寒桌上：“這東西對你或許還有用?！彼麤]說再見，背著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走出辦公室時，晨光在他佝僂的背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三個月后，項目總結(jié)會上，張姐公布了捐贈數(shù)據(jù)——確實比往年高，但大多是幾十塊的小額捐款，后續(xù)轉(zhuǎn)化率幾乎為零。有志愿者在反饋里說，山區(qū)學校收到的捐贈物資里，有一半是不實用的網(wǎng)紅玩具，孩子們真正需要的冬衣和課本卻沒多少。
霍思寒在茶水間聽到兩個實習生聊天，說“老陳走之前跟基金會的人說，要是用他的方案，他愿意自己貼錢做實地回訪”。他突然想起老陳在甘肅時，給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買了雙紅球鞋，說“穿新鞋跑得快，能早點飛出大山”。
年底晉升名單下來，霍思寒的名字在列。他拿著嶄新的工牌，卻沒覺得開心。那天晚上，他翻出老陳送的搪瓷杯，泡了杯加雙份糖的豆?jié){，喝到嘴里卻全是苦味。
再后來，霍思寒成了部門里的“老人”，帶過幾個實習生，每次都把老陳的話翻來覆去地說。有次新來的小姑娘問他“為啥總留著個破杯子”，他指著杯身上模糊的“敬業(yè)?！闭f：“這上面刻著個教訓——有些東西比升職加薪重要，比如說實話的勇氣，比如把別人的苦難當真的善良?！?/p>
去年冬天，他去甘肅出差，特意繞去那所山區(qū)學校。土坯墻翻新了，教室里安了暖氣，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已經(jīng)上了初中，見到他時笑著說：“陳爺爺去年來看過我，給我?guī)Я吮尽逗５變扇f里》，說我以后一定能看到大海?！?/p>
霍思寒站在操場邊，看著孩子們在陽光下奔跑，突然明白老陳說的“廣告是把醬油漬說成飛鳥”是什么意思——不是憑空捏造，而是在真實的土壤里，種出能讓人看見希望的翅膀。
如今他換了家公司，辦公桌的第一個抽屜里，永遠放著那本案例筆記和搪瓷杯。每次寫方案遇到瓶頸，他都會翻開筆記，看老陳在頁邊寫的批注：“文案要暖，心要真?！?/p>
只是偶爾夜深人靜時，他還是會想起那個會議室里的下午。如果當時他能勇敢一點，站在老陳那邊，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jié)局？這個念頭像根細刺，扎在心里七年，偶爾隱隱作痛，提醒他有些遺憾一旦留下，就只能用往后所有的認真，去慢慢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