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雪下了整夜,林知書看著搬家工人將最后一個行李箱搬上貨車,松了口氣。
右腿的護具已經(jīng)換成了輕便的護膝,她扶著窗臺試了試,能獨立站穩(wěn)十秒鐘了。
這個進步讓她嘴角泛起一絲淺淡的笑意。
“姐,真的要搬嗎?”
林知畫抱著母親的羊絨披肩,聲音里帶著不舍。
這里的暖氣片總保持著恰好的溫度,母親靠在沙發(fā)上聽她們讀詩時,臉頰會泛起久違的紅暈。
“嗯?!?/p>
林知書彎腰系好雪地靴的鞋帶,動作還有些遲緩。
“他一定會找來的?!彼私忸櫝袧闪恕?/p>
那個習慣掌控一切的男人,絕不會甘心就此放手。
與其等著被他用懺悔和補償裹挾,不如在他追來之前,筑起一道安全的墻。
新公寓在老城區(qū)的頂樓,爬滿常春藤的墻壁擋住了大部分視線,推開窗卻能看到阿爾卑斯山的雪峰。
房東太太是位退休的芭蕾舞演員,看到林知書扶著樓梯扶手慢慢上樓,笑著遞來杯熱牛奶。
“我當年跟腱斷裂時,也以為再也跳不了《天鵝湖》了?!?/p>
“后來我還是演了一場又一場?!?/p>
林知書感受到她的善意,接過杯子,臉上也綻放出笑意。
搬家后的第二周,復(fù)健中心的醫(yī)生帶來了好消息。
“肌肉力量恢復(fù)得很好,試著不用拐杖走幾步?”
林知畫連忙跑過去扶住姐姐的胳膊,母親坐在旁邊的輪椅上,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清明。
林知書深吸一口氣,慢慢松開拐杖,右腿落地時傳來輕微的刺痛,卻沒有想象中劇烈。
“對,就這樣,重心再往前一點?!?醫(yī)生在一旁指導(dǎo)。
她走了三步,腿一軟差點摔倒,被林知畫穩(wěn)穩(wěn)扶住。
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她卻笑了。
“比昨天多走了一步?!?/p>
母親突然發(fā)出模糊的氣音,手指顫抖著指向她的腿,喉嚨里 “嗚嗚” 地響。
林知畫湊近聽了半天,驚喜地喊,“姐!媽說‘加油’!”
那一刻,復(fù)健的疼痛仿佛都消散了。
林知書蹲下身,握住母親枯瘦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
“嗯,我在加油?!?/p>
之后的日子,林知書每天清晨去公園散步,從最初的五十米,到后來能繞著湖邊走一圈。
母親的情況也在好轉(zhuǎn),能認出人了,偶爾還能說兩個字的詞語。
林知畫總說,“姐,你看我們像不像在攢運氣?等攢夠了,媽就能說話,你就能跑了?!?/p>
林知書只是笑,心里卻清楚,妹妹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
她開始重新拿起畫筆。
報名參加當?shù)氐奈幕除垥r,林知畫擔心她體力不支,想陪她一起去,卻被她拒絕了。
第一次去沙龍的那天,林知書穿了件米白色的羊毛連衣裙,外面套著件駝色大衣,手里拿著本包著牛皮紙書皮的《印象派簡史》。
她沒有坐輪椅,也沒有用拐杖,只是走得慢些,像株在風中緩緩舒展的玉蘭。
玻璃花房里彌漫著郁金香的香氣,來自意大利的雕塑家正在討論羅丹的《思想者》,看到她進來,都友好地笑了笑。
有人注意到她微跛的步態(tài),卻沒人露出異樣的目光 ——
在這里,傷痕和才華一樣,都是值得尊重的勛章。
“你帶來了什么作品?”
白發(fā)蒼蒼的策展人遞來杯伯爵茶,目光落在她隨身的畫筒上。
林知書解開綁帶,拿出一卷素描。
那是她用燒焦的木炭畫的 —— 父親書房的窗,月光透過竹簾灑在硯臺上,硯邊的墨錠沾著半干的墨汁,栩栩如生。
“這光影……” 策展人突然頓住,放大鏡停在窗欞的陰影處,
“你用了負空間技法?”
“算是吧。”
林知書笑了笑,指尖劃過畫紙邊緣的毛邊。
“在沒有光的地方,反而更清楚光的形狀。”
周圍的藝術(shù)家們圍了過來,用法語、德語、英語討論著畫中的細節(jié)。
林知書認真地聽著,偶爾用生澀的法語補充幾句,眼神專注而明亮。
那種光芒里沒有自怨自艾,只有歷經(jīng)劫難后的沉靜,像被雪山融水沖刷過的鵝卵石,溫潤卻堅硬。
林知畫躲在花房的柱子后面,看著姐姐被眾人圍繞的樣子,突然紅了眼眶。
她想起姐姐在房間蜷縮著畫畫的樣子,心疼和驕傲像兩股暖流,在她胸腔里交織涌動。
沙龍結(jié)束時,暮色已經(jīng)漫過玻璃窗。
林知書拒絕了策展人送她回家的提議,堅持自己慢慢走。
路過街角的面包店,她買了個剛出爐的可頌,熱氣透過紙袋熨帖著掌心。
“姐!” 林知畫從后面追上來,手里拿著她忘帶的圍巾,
“我跟了你一路啦。”
林知書將一半可頌遞給妹妹,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眼底泛起溫柔的笑意。
“下周沙龍要討論莫奈的睡蓮,你不是總想陪我參加嗎,我教你幾句法語術(shù)語好不好?”
“好?。 ?林知畫用力點頭,突然想起什么。
“對了,媽今天能說出‘粥’字了!護士說,這是大進步!”
“太好了?!?林知書停下腳步,看著漫天飛雪落在常春藤的嫩芽上,她突然覺得,春天或許真的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