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的建業(yè)城,深秋的寒意已如冰冷的刀鋒,悄然滲入每一處角落,鉆入骨髓。
孫權(quán)獨坐于吳侯府深幽的書房內(nèi),案前那卷帛書攤開著,是曹操遣使送來的戰(zhàn)書,字字句句,
沉甸甸如壓在心頭的大石,幾乎令他喘不過氣。帛書上墨跡淋漓,
仿佛帶著北地鐵騎踏破中原揚起的腥膻塵土與黃河水的渾濁氣息,
透過那力透紙背、張狂跋扈的字里行間,曹操那志得意滿、睥睨天下的狂笑幾乎要破卷而出,
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反復(fù)摩挲著冰涼的絲帛邊緣,指尖卻無法傳遞一絲暖意,
只留下深重的滯澀感和一種被無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窒息。窗外,
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壓著遠處蜿蜒如龍脊的鐘山,幾只寒鴉撲棱著翅膀,
發(fā)出嘶啞不祥的聒噪,掠過庭院中幾株早已落盡黃葉、只剩下嶙峋枯枝的古槐,
更添幾分令人窒息的沉重與不祥。門外廊下,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帶著一種近乎惶恐的急促。魯肅那張向來敦厚溫和、如同春風(fēng)拂柳的臉龐,
此刻被濃重的憂慮刻下了深深的痕跡,眉頭緊鎖,仿佛承載著整個江東的重量。他腳步微滯,
在門外略作停頓,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吸入足夠的勇氣,
才輕輕推開那扇仿佛重逾千鈞的雕花木門。“主公,”魯肅的聲音低沉而緊繃,
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嚨,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擔(dān),
“張昭、顧雍、步騭、薛綜、陸績、嚴畯、程德樞……諸位先生已在議事堂等候多時了。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堂上……主降之聲,甚囂塵上?!睂O權(quán)緩緩抬起頭,
眼底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如同熬過數(shù)個不眠之夜,疲憊已深入骨髓。他疲憊地揮了揮手,
動作帶著一種認命般的沉重,寬大的袍袖拂過冰冷的空氣:“知道了,子敬?!彼酒鹕恚?/p>
高大的身形在搖曳的燭光下投下長長的、微微晃動的陰影,那聲音里透出的,
是深不見底的迷茫、掙扎,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
“隨我……去聽聽這些‘金玉良言’吧。”議事堂內(nèi),
數(shù)十盞青銅獸首燈中的牛油大燭燃燒正旺,將偌大的空間照得亮如白晝,金碧輝煌。
然而這刺目的明亮非但未能驅(qū)散彌漫的陰霾,
反而將一種無形的、令人喘不過氣的壓抑清晰地映照在每個人的臉上。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價值千金的沉水香,馥郁的香氣試圖掩蓋什么,
卻只讓人覺得更加煩悶,如同沉入粘稠的蜜糖沼澤。江東重臣們身著深色錦袍,
依品階肅然分坐兩側(cè)檀木長案之后,人人面色凝重如鐵,眼神交匯間傳遞著無聲的訊息,
或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或是彼此試探的鋒芒。整個廳堂如同暴風(fēng)雨前死寂的泥潭,
醞釀著洶涌的暗流。主位空懸,那寬大的紫檀木座椅仿佛一頭沉默的巨獸,等待著它的主人,
也仿佛等待著某種無可挽回的判決。當孫權(quán)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沉重的步履踏在光滑如鏡的烏磚地面上,發(fā)出清晰而單調(diào)、如同喪鐘般的回響。
廳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連最細微的衣料摩擦聲都消失了,所有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帶著敬畏、期待、審視和難以言喻的壓力。他一步一步走向主位,袍袖拂過冰冷的空氣,
每一步都踏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最終,他緩緩落座,脊背挺得筆直,
如同一柄插在鞘中的利劍。他并未立刻開口,
只是用那雙遺傳自父兄、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緩緩掃過堂下每一張面孔,
那目光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所過之處,空氣都為之凝結(jié),令人屏息。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坐在文臣首席、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卻自帶一股凜然威勢的張昭率先打破了死寂。
他對著孫權(quán)長長一揖,姿態(tài)恭謹,聲音不高,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清晰地傳遍寂靜的廳堂:“主公明鑒?!睆堈训穆曇魩е环N近乎悲憫的沉重,
“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蕩平北方群雄,其勢如日中天,威震華夏,已成不可阻擋之洪流。
今其親率水陸大軍,號稱百萬之眾,艨艟斗艦,遮天蔽日,順浩蕩長江而下,其鋒銳不可當,
直指我江東咽喉。江東基業(yè),乃老主公(孫堅)與先兄伯符(孫策)瀝盡心血,
九死一生開創(chuàng),黎民百姓,世代安居,皆仰賴主公仁德庇護。若……若以江東六郡之血肉,
抗中原虎狼之師,”張昭的聲音微微發(fā)顫,帶著一種痛徹心扉的無奈和一種自詡的清醒,
“無異于以卵擊石,徒然招致玉石俱焚之禍?。脮r,千里膏腴化為焦土,
百萬生靈慘遭涂炭,主公與諸公累世英名亦將付諸東流!老臣斗膽直言,
不如……不如暫順天時人心,歸附朝廷,上表稱臣。如此,既可保主公世代榮華富貴不失,
宗廟祭祀不絕,亦可使江東父老免遭戰(zhàn)火蹂躪,保全性命家業(yè)。此乃……老臣思慮再三,
唯一可行之萬全之策!”“萬全之策”四個字,像四根淬了冰的鋼針,狠狠刺入孫權(quán)的心房。
他端坐主位,面色沉靜如古井深潭,下頜線條卻繃得如拉滿的弓弦,
指節(jié)因用力緊握扶手而泛出青白。他沉默著,目光緩緩掃過堂下眾人,
眼神深處是翻涌的怒濤。張昭的話仿佛投入死水的第一塊巨石,瞬間激起了層層波瀾。
步騭緊隨其后,他年富力強,聲音雖不如張昭蒼老,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和一種對“正統(tǒng)”的執(zhí)著:“張公所言,字字珠璣,切中要害!
曹操奉天子明詔討伐不臣,名正言順,煌煌天威!我等若抗拒王師,名不正則言不順,
此乃自取滅亡之道也!江東孫氏,累世忠良,豈能為一時意氣之爭,毀累世清譽,
背負叛逆之名節(jié)?此智者所不為!”他字字鏗鏘,仿佛江東的百年清譽,盡系于這一念之間,
投降與否,關(guān)乎道德制高點。顧雍也微微頷首,他素以沉穩(wěn)務(wù)實著稱,語調(diào)更為平緩,
卻如同冰冷的秤砣,精確地衡量著血淋淋的現(xiàn)實:“主公,步大人所言名分固然重要,
然則實力懸殊,更是生死存亡之關(guān)鍵。非僅名分也。江東水師雖精,然曹軍勢大,
北地驍騎如云,步卒如蟻,更兼收編荊州水軍,戰(zhàn)艦數(shù)量遠超于我。一旦開戰(zhàn),戰(zhàn)火燎原,
江東魚米之鄉(xiāng),膏腴之地盡成焦土,父老哀鴻遍野,十室九空。為一‘戰(zhàn)’字,
賭上江東百年根基與萬民福祉,智者不為也。保全實力,徐圖后計,方是上策。
”他話語間透出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務(wù)實,將人命與土地化作了冰冷的數(shù)字。接著是陸績,
他以博學(xué)著稱,此刻引經(jīng)據(jù)典:“昔強秦一統(tǒng),六國何存?此乃大勢所趨,非人力可逆。
曹操雄才,已得天命……”嚴畯則強調(diào)曹操對人才的態(tài)度:“曹公求賢若渴,唯才是舉,
若主公歸順,必得重用,江東才俊亦有用武之地……” 程德樞更是危言聳聽,
描繪戰(zhàn)敗后的慘狀:“戰(zhàn)端一開,玉石俱焚,孫氏宗廟恐有傾覆之危,望主公三思!
”……一個接一個的聲音響起,或引經(jīng)據(jù)典粉飾懦弱,或剖析利害強調(diào)絕望,
或痛陳后果恐嚇人心。言辭各異,引用的典故不同,剖析的角度不一,
但鋒芒所指卻驚人地一致——降!唯有降曹,方能保全江東基業(yè),
保全這滿堂公卿的富貴榮華,保全他們的家族和既得利益。
主降的聲浪如同錢塘江八月最狂暴的怒潮,一波高過一波,
洶涌地拍打著中央那孤零零的主位,那滔天的水勢幾乎要將它徹底淹沒、吞噬。
孫權(quán)端坐其上,身形依舊挺拔,如同狂風(fēng)巨浪中沉默而倔強的礁石,
但那雙緊握成拳、青筋畢露的手,以及微微顫抖的袍袖下擺,
卻泄露了他內(nèi)心正承受著何等驚濤駭浪的沖擊和難以抑制的憤怒。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仿佛被自己最倚重的臣子們聯(lián)手推向了懸崖邊緣。
在這片幾乎一邊倒的聲浪中,魯肅如坐針氈,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數(shù)次想要開口,
挺直腰桿,嘴唇翕動,
被身旁同僚那更為激烈、更為“理直氣壯”、更占“道德”與“現(xiàn)實”上風(fēng)的言辭堵了回去。
他焦急的目光頻頻望向議事堂那兩扇緊閉的、厚重的雕花木門,
內(nèi)心焦灼地吶喊:“孔明先生!孔明先生!你為何還不至?江東存亡,系于此一刻??!
”就在主降的聲浪即將攀至頂峰,張昭等人臉上已隱隱浮現(xiàn)出“大局已定”的神色,
要將整個議事堂徹底吞噬之際——“吱呀——”廳堂那兩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了。
一股深秋夜晚凜冽的涼風(fēng)隨之卷入,帶著庭院里草木衰敗的微澀氣息和江水的濕冷腥氣,
瞬間吹散了堂內(nèi)凝滯壓抑的空氣和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濃郁沉水香,
也吹得數(shù)十盞燭火一陣劇烈的搖曳晃動,光影在眾人臉上明滅不定,如同鬼魅。一個身影,
裹挾著門外深沉的、無邊無際的夜色,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仿佛從黑暗的深淵中步出。
來人身材頎長挺拔,穿著一領(lǐng)洗得有些發(fā)舊卻漿洗得十分潔凈的青色布袍,
寬大的袖口隨風(fēng)輕輕擺動,袍角甚至還沾染著些許旅途的風(fēng)塵,
樸素得與這滿堂錦繡格格不入。他面容清癯,三綹長須垂于胸前,隨風(fēng)微拂,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那把羽扇,雪白的翎羽在跳躍的燭光下泛著柔和而堅韌的光澤。
他的步伐從容不迫,神態(tài)恬淡寧靜,眼神清澈而深邃,
仿佛一泓深不見底、映照著星空的古潭水。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沉靜,
與堂內(nèi)劍拔弩張、群情洶涌、幾乎要爆炸的氣氛形成了極其強烈的、令人愕然的對比。
他正是諸葛亮,字孔明??酌鲗M堂投射而來的驚愕、審視、不屑、敵意的目光恍若未見。
他徑直走到堂中,對著主位上面色深沉、眼神復(fù)雜的孫權(quán),微微躬身,
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禮,聲音清朗平和,如同玉石相擊,
瞬間穿透了嘈雜的余音:“南陽布衣諸葛亮,奉我主劉豫州之命,特來拜會吳侯,
共商抗曹大計,以保漢室江山,救黎民于水火?!边@“抗曹”二字,
如同兩顆燒紅的、滋滋作響的鐵彈,驟然投入了冰冷刺骨的水中!剎那間,
剛才還沸反盈天、自以為勝券在握的議事堂,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所有目光都從孫權(quán)身上驟然轉(zhuǎn)向了這位不速之客,
驚愕、審視、不屑、輕蔑、嘲諷、乃至隱隱的、仿佛被冒犯般的敵意,
交織成一張無形而粘稠的網(wǎng),兜頭向他罩來,欲將他這“不識時務(wù)”的狂言碾碎。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張昭率先發(fā)難。他端坐首席,身體微微前傾,
蒼老而銳利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般刺向孔明,嘴角噙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譏誚,
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拖長的腔調(diào):“哦?原來是名動荊襄的諸葛孔明先生。久仰大名,
如雷貫耳啊?!彼掍h陡然一轉(zhuǎn),變得尖銳無比,“老朽嘗聞先生高臥隆中之時,
常自比于管仲、樂毅。管仲相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尊王攘夷,
功業(yè)彪炳史冊;樂毅扶持微弱之燕,連下強齊七十余城,幾乎滅國,其才可謂震古爍今,
罕有其匹。此二人之功業(yè),天下共睹?!彼D了頓,目光如鷹隼般鎖定孔明,
語氣中的諷刺愈發(fā)濃烈,“今先生既出山輔佐劉豫州,當為天下黎民計,解倒懸之急,
拯社稷于危難才是。然則,老朽有一事不明,還望先生賜教?!睆堈训穆曇舳溉话胃撸?/p>
帶著咄咄逼人的氣勢,如同驚堂木拍下:“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能縱橫寰宇,雖顛沛流離,
然尚可割據(jù)城池,如徐州、小沛,亦曾令曹操側(cè)目;自得先生出山輔佐之后,
反棄新野如敝履,走樊城如喪家,敗當陽幾近覆沒,奔夏口惶惶如漏網(wǎng)之魚,如今寄人籬下,
幾無容身之地!此情此景,與先生昔日之自詡,相去何止霄壤?敢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