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你們總問我,這世間修仙大道三千,
為何我偏偏選了那條最寂寞、也最虛無縹緲的畫道。每當(dāng)這時,我只是笑笑,
指著這滿亭的風(fēng),遠(yuǎn)處的山,還有你們眼中閃爍的、名為“渴望”的火光。我說,
答案不就在這里嗎?我這一生,不過是把眼睛看到的東西,心感受到的東西,
一一畫下來罷了。故事總得有個開頭。我的開頭,和這世間大多數(shù)凡人沒什么兩樣。
生在一個還算富庶的書香門第,父親是前朝的舉人,滿腹經(jīng)綸,卻一生未能入仕,
便將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教我識文斷字,盼我光耀門楣??上?,我天生體弱,
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別說考取功名,就連多讀半個時辰的書都會頭暈?zāi)垦!?/p>
父親請遍了名醫(yī),得出的結(jié)論都是一樣:先天心脈孱弱,精氣神三寶,
我獨(dú)獨(dú)缺了那最要緊的“精”,如同一只漏了底的沙漏,再多的補(bǔ)藥也填不滿。那一年,
我七歲??粗巴庾分疰音[的同齡人,他們像一頭頭不知疲倦的小牛犢,而我,
只能在藥味的陪伴下,靜靜地看著。世界于我而言,是一幅安靜的畫。父親的嘆息,
母親的眼淚,是我這幅畫上最初的、也是最濃重的底色。我人生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diǎn),
來得毫無征兆,就像一場不期而至的春雨。那天,鎮(zhèn)上來了一個怪人。他不像商販,
不像走卒,更不像那些尋仙問道的方士。他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
背著一個比他還高的畫架,手里拎著一個酒葫蘆,滿身墨香與酒氣混合在一起,竟不難聞。
他走到鎮(zhèn)口的古榕樹下,支開畫架,不言不語,就開始作畫。他畫得很慢,一筆一劃,
仿佛不是在用毛筆,而是在用自己的指骨在摩挲著畫紙。他畫的也不是什么壯麗山河,
也不是什么神仙鬼怪,他畫的,就是那棵古榕樹。他畫它的虬結(jié)的根,畫它皸裂的皮,
畫它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的每一片葉子。鎮(zhèn)上的人都當(dāng)他是個瘋子,沒人理會。只有我,
被他吸引了。我能感覺到,他筆下的那棵樹,是“活”的。我仿佛能聽到樹葉的沙沙聲,
能聞到泥土的芬芳,甚至能感受到那棵老樹在千年歲月中積攢的、那種沉默的生命力。
我一連在他身后站了三天。三天里,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畫。而我,也忘了病痛,
忘了回家,只是看。第三天黃昏,他終于落下了最后一筆。就在那一瞬間,
一陣狂風(fēng)毫無征兆地卷過,吹得鎮(zhèn)上雞飛狗跳,塵沙彌漫。唯獨(dú)那棵古榕樹,紋絲不動。
而他畫架上的那幅畫,竟發(fā)出淡淡的微光。畫上的古榕樹,與真實(shí)的古榕樹,
仿佛在那個瞬間,呼吸與共。他轉(zhuǎn)過身,第一次正眼看我。他的眼睛很亮,
亮得像能穿透我的身體,看到我那顆孱弱的心臟。“你看了三天,看懂了什么?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許久沒有說過話。我當(dāng)時還是個孩子,
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那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只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感覺,
您把那棵樹的‘魂’,畫下來了?!彼蹲×?,隨即放聲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眼淚都流了出來?!昂靡粋€‘樹魂’!好一個畫魂!小子,這世間人人求仙,修的是氣,
煉的是體,奪的是天地造化。我這一門,不修氣,不煉體,只修一顆‘心’,
一顆能看透萬物本相的‘觀物之心’。我們奪的不是造化,而是記錄造化,描摹造化。
這條路,比修仙更苦,更寂寞,甚至可能……一生無成。你,愿意學(xué)嗎?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面臨選擇。一邊,
是父親為我鋪好的、雖然艱難但至少安穩(wěn)的凡人之路;另一邊,
是一個瘋瘋癲癲的畫師許諾的、一條虛無縹緲的、前所未聞的“畫道”。我沒有猶豫。
或許是病痛的折磨讓我對凡人的富貴榮華早已沒了興趣,
或許是那幅畫上流轉(zhuǎn)的生命力讓我看到了另一種“活下去”的可能。我跪下,
向他磕了三個頭。“師父。”那一刻,我聽到了自己心脈漏風(fēng)的聲音,
也聽到了命運(yùn)齒輪轉(zhuǎn)向的、那聲清脆的“咔嚓”聲。我的人生,從拜師那一刻起,
被徹底劈成了兩半。前半生,是藥罐里茍延殘喘的病弱孩童;后半生,
是追隨師父云游四海的觀物學(xué)徒。第2章:師父沒有教我任何吐納法門,
也沒有給我任何靈丹妙藥。我的身體依舊孱弱,只是在常年的行走中,比以往硬朗了些。
他教我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事,就是“看”??瓷?,不是看它的高聳,
而是看它在億萬年地殼變動中被擠壓出的每一條褶皺,看它承載的草木榮枯,
看它在風(fēng)雨中被剝蝕的痕跡??此皇强此那宄?,而是看它從雪山融化,匯成溪流,
奔向江河,最終歸于大海的整個過程??此甜B(yǎng)的生命,也看它泛濫時帶來的毀滅??慈?,
更是如此。我們混跡于市井,看販夫走卒的汗水,看青樓女子的假笑,看英雄末路的悲涼,
也看帝王將相的野心。師父說,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刻著他一生的故事,他的喜怒哀樂,
他的愛恨情仇,這些,就是最生動的“相”。而我們畫道要做的,就是將這些“相”,
無論是山川草木的“物相”,還是人生百態(tài)的“人相”,用一顆不偏不倚的“觀物之心”,
將其最本源的真實(shí),拓印在畫紙上。我們稱之為——畫心。一開始,我畫得很糟糕。
我畫的山,沒有巍峨之氣;我畫的水,沒有流動之感。我畫的人,更是徒有其表,毫無神韻。
師父從不罵我,只是讓我繼續(xù)看,繼續(xù)畫。他說:“你的心還沒靜下來。
你心里總想著‘我要畫好’,總想著‘我要畫出力量’,你帶著目的去看,
看到的就是你欲望的倒影,而不是萬物的本相。什么時候,你的心像一面鏡子,物來則應(yīng),
物去不留,你的畫,才算真正入了門?!蔽一苏?,才明白“鏡心”的含義。那十年,
我們走遍了名山大川,也踏足了窮山惡水。我見過火山噴發(fā)的瞬間,那毀天滅地的力量,
將一切化為焦土;我也見過災(zāi)后廢墟上,第一抹破土而出的新綠,那生生不息的希望。
我見過萬人敬仰的圣賢,也見過被人唾棄的惡棍。漸漸地,我的筆下開始有了“東西”。
我畫的石頭,堅(jiān)硬得仿佛能砸碎人的骨頭。我畫的火焰,炙熱得似乎能點(diǎn)燃畫紙。師父說,
我入門了。我畫道生涯的第二個轉(zhuǎn)折點(diǎn),是一場血與火的洗禮。它讓我明白,我手中的筆,
畫出的不僅僅是風(fēng)花雪月,更是因果殺伐。那年,
我和師父行至一處名為“黑風(fēng)口”的邊陲小鎮(zhèn)。此地民風(fēng)彪悍,常有馬匪作亂。我們抵達(dá)時,
恰逢一伙窮兇極惡的馬匪洗劫了鎮(zhèn)子,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和師父躲在暗處,
看著那人間地獄般的慘狀。我看到一個漢子,為了保護(hù)妻兒,被馬匪亂刀砍死,
他死前眼中那股不甘的怒火,像烙印一樣刻在我心里。我看到一個母親,
緊緊抱著死去的孩子,臉上沒有眼淚,只有一片死寂的、化不開的絕望。我還看到那個匪首,
他騎在馬上,肆意狂笑,那笑聲里充滿了對生命的漠視和踐踏的快感。我的血是冷的,
手腳都在發(fā)抖。我不是怕,是憤怒。一種前所未有的,想要將眼前這一切撕碎的憤怒。入夜,
馬匪們在鎮(zhèn)中心的廣場上點(diǎn)起篝火,喝酒吃肉,慶祝他們的“勝利”。師父看著我,
眼神異常平靜:“你想怎么做?”我從行囊里拿出最大的那張畫紙,鋪在地上。
我沒有看師父,聲音沙啞地問:“師父,‘心相’,可以殺人嗎?”師父沉默了很久,
才緩緩道:“畫由心生,相由心轉(zhuǎn)。你畫的是什么,它便是什么。但你要記住,筆一旦落下,
便再無回頭路。你畫出的‘因’,也必將結(jié)出你自己的‘果’。你,想好了嗎?”我想好了。
我沒有研墨,而是用指尖劃破手腕,用我自己的血,開始作畫。我沒有去畫那些具體的場景,
我畫的,是“心相”。我先畫那個被砍死的漢子。我閉上眼,腦海中全是他的臉,
全是他眼中那股熊熊燃燒的怒火。我將這股“怒火”拓印下來,一筆一筆,
畫成了一團(tuán)扭曲的、暗紅色的火焰。畫成之時,我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像被灼燒過一樣。
然后,我畫那個失去孩子的母親。我感受著她那死寂的絕望,那是一種比冰更冷,
比夜更沉的寂靜。我將這股“絕望”畫成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黑色沼澤,落筆的瞬間,
我感到自己的神魂仿佛被抽離了一部分,整個人都變得空洞。最后,我畫那個匪首。
我畫的不是他的樣貌,而是他那種踐踏生命的“狂喜”與“殘暴”。
那是一種扭曲的、帶著血腥味的猩紅色。當(dāng)我畫完最后一筆,我整個人虛脫在地,
手腕的傷口早已凝固,但我感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永遠(yuǎn)留在了那張畫上。
我將那幅只畫了“怒火”、“絕望”和“殘暴”三團(tuán)抽象色塊的畫,交給師父。
我說:“請師父,助我?!睅煾改闷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癡兒。
”他走到廣場邊緣,在馬匪們看不到的陰影里,緩緩展開了那幅畫。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
也沒有光華萬丈的異象。一切都發(fā)生得詭異而安靜。那團(tuán)代表“怒火”的暗紅色火焰,
從畫中飄出,無聲無息地融入了篝火之中。篝火的顏色,瞬間變得妖異起來。
那些正在喝酒的馬匪,突然開始莫名地爭吵,很快,爭吵變成了斗毆,最后,
變成了自相殘殺。他們仿佛都看到了自己最痛恨的仇人,揮舞著刀,砍向自己曾經(jīng)的同伴,
眼中燃燒著和我畫中一模一樣的火焰。緊接著,那片代表“絕望”的黑色沼澤,
從畫中彌漫開來,化作無形的霧氣,籠罩了整個廣場。那些還在廝殺的馬匪,
動作突然慢了下來,眼神變得空洞,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他們?nèi)拥粑淦鳎?/p>
或坐或躺,臉上是和那個母親一樣的、死寂的表情。他們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欲望。最后,
那團(tuán)代表“殘暴”的猩紅色,從畫中升起,在空中凝聚成匪首的笑臉。
他看著下方自相殘殺又陷入絕望的手下,臉上的狂笑變得更加扭曲,更加瘋狂。然后,
那張笑臉猛地炸開,化作無數(shù)血色的尖刺,射向每一個馬匪。第3章:那些馬匪沒有躲,
也沒有反抗。尖刺穿透他們的身體,他們卻仿佛毫無所覺。他們的生命,
就這么在無聲無息中被徹底收割。第二天清晨,鎮(zhèn)民們走出家門,看到的是滿地尸體。
沒有一個活口。所有的馬匪,都死于一種詭異的狀態(tài),身上沒有任何致命傷,但他們的表情,
有的憤怒,有的絕望,有的,則永遠(yuǎn)凝固在一種癲狂的笑容里。而我,躺在床上,
大病了一場。整整一個月,我水米不進(jìn),高燒不退,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夢里,
全是那些馬匪臨死前的臉。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rèn)識到,我手中的筆,可以救人,
更可以殺人。畫道,從來就不是什么風(fēng)雅之事,它和任何一種修仙法門一樣,
本質(zhì)上都是對天地法則的一種運(yùn)用,一種……干涉。病好后,我問師父:“我做錯了嗎?
”師父沒有回答我,而是反問我:“你后悔嗎?”我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
既能畫出春風(fēng)拂面,也能畫出地獄血海。我沉默了很久,搖了搖頭:“不悔。但我……怕了。
”是的,我怕了。我怕的不是殺人,而是那種輕易就能操控他人心神,決定他人生死的力量。
這種力量,太誘人,也太可怕。它會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當(dāng)成主宰一切的神。
師父拍了拍我的肩膀:“怕,就對了。懂得害怕,才不會被力量吞噬。記住,
我們是‘觀物者’,不是‘審判者’。我們的筆,只應(yīng)記錄真實(shí),而不應(yīng)創(chuàng)造因果。
昨夜之事,是你心中之‘真’,也是他們命中之‘果’。但此道,不可輕用,否則,
你畫的就不是‘心相’,而是‘心魔’了?!睆哪翘炱穑沂种械墓P,變得沉重了許多。
我開始有意識地控制自己,只畫山川風(fēng)物,極少再畫“人相”,
更不敢輕易去畫那些極端的情緒。我的人生,在平靜中又過了三十年。三十年間,
師父的頭發(fā)白了,我的鬢角也染上了風(fēng)霜。我們的足跡踏遍了九州,我的畫技也日漸精純。
我畫的《東海潮生圖》,掛在海邊漁村,能預(yù)知風(fēng)暴。我畫的《南山靜夜圖》,
擺在失眠者的枕邊,能讓人安然入夢。我的名聲,漸漸在一些特殊的圈子里流傳開來。
人們不再叫我畫師,而是尊稱我一聲“丹青先生”。我以為,我的人生就會這樣,
在描摹山水中,在觀察萬物中,慢慢地走向終點(diǎn)。直到我遇到了他——墨塵。
我的第三個轉(zhuǎn)折點(diǎn),因他而來。他像一面黑色的鏡子,照出了我內(nèi)心深處,
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另一面。墨塵也是一名畫師。或者說,他走的,是和我同源,
卻又截然相反的一條“畫道”。第一次見到他,
是在一場由某個王公貴族舉辦的“丹青會”上。那時的我,已小有名氣,被奉為上賓。而他,
只是一個籍籍無名、自己找上門來的年輕人。他很英俊,眉眼間帶著一股邪異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