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一塊沉甸甸的濕抹布,被粗暴地從混沌的泥潭里拽了出來。上一刻,
鼻腔里還充斥著粉筆灰干燥嗆人的氣息,老舊風(fēng)扇在頭頂嗡嗡作響,像只疲憊的蜜蜂。
歷史教授那低沉、帶著催眠魔力的嗓音,
正嗡嗡地講述著明初那段骨肉相殘的慘劇——“靖難之役,
建文……下落不明……”眼皮沉重地掀開一條縫隙。世界瞬間翻轉(zhuǎn)、撕裂、燃燒。
干燥的粉筆灰味被一股狂暴的、裹挾著灰燼和焦糊木頭的氣息取代,兇狠地灌入喉嚨,
嗆得我劇烈咳嗽,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不再是教室那沉悶的昏黃燈光,
眼前是瘋狂搖曳的赤紅,舔舐著雕梁畫棟的殿宇,濃煙如同猙獰的巨蟒,在頭頂翻滾、咆哮。
熱浪,帶著毀滅性的力量,一波波拍打過來,皮膚像是被無數(shù)細針灼刺。我趴著,
身下是冰冷堅硬、刻著繁復(fù)花紋的石磚。那石磚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衣料滲入骨髓,
與周遭地獄般的灼熱形成詭異的撕裂感?!氨菹拢”菹?!
”一個尖利、嘶啞到幾乎破音的聲音,裹挾著無盡的恐懼和絕望,刺破火焰的呼嘯,
狠狠扎進我的耳朵。陛下?荒謬!我掙扎著想要抬頭,想看清是誰在胡言亂語,
想弄明白這該死的夢魘到底怎么回事。喉嚨火燒火燎,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視線艱難地聚焦,越過手臂,看到自己身上覆蓋著一層極其柔軟、光滑的……布料?
那布料在周圍火光的映照下,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刺目的明黃色光澤,
上面隱約盤踞著張牙舞爪的圖案——龍?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攥緊,猛地一抽。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壓過了周遭的酷熱。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一定是哪里錯了!我用力撐起身體,試圖甩掉這荒謬的認知。“陛下!快!這邊!
”那個尖利的聲音再次響起,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急迫。還沒等我完全直起身,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決絕,
仿佛抓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最后一線微弱的希望。我像一片輕飄飄的落葉,
被這力量硬生生從冰冷的地磚上拖拽起來。拖拽我的是一個穿著深褐色僧衣的老僧。
他身形枯瘦,臉上布滿溝壑般的皺紋和煙熏火燎的痕跡,一雙眼眸卻亮得驚人,
像淬煉過的寒鐵,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殉道者般的火焰。他死死鉗著我的胳膊,
力氣大得驚人,拖著我踉蹌地沖向大殿深處一根巨大的蟠龍金柱?;鹧嬖谏砗笈叵汾s,
熱浪灼烤著后背。老僧枯槁的手掌在盤龍柱某個不起眼的鱗片處猛地一按,
伴隨著一聲沉悶、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咔噠”聲,
柱子下方一塊沉重的雕花石板竟悄無聲息地滑開,露出一個黑洞洞、向下延伸的入口,
一股混雜著泥土腥味和陳年霉腐氣息的冷風(fēng)撲面而來。“走!”老僧的聲音壓得極低,
卻像重錘敲在心上,不容半分遲疑。他幾乎是把我塞進了那個陰森的地洞。我跌撞著,
撲倒在冰涼的石階上。身后的石板迅速無聲地合攏,
將外面煉獄般的火光、熱浪和慘叫瞬間隔絕,只留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只有石階下方,
一點昏黃的油燈微光在遠處搖曳,如同幽冥地府的引魂燈。胸腔劇烈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煙火的辛辣和劫后余生的恐懼。我撐著冰冷粗糙的石階,艱難地爬起身。
黑暗濃稠得化不開,只有那一點豆大的燈火是唯一的方向。我跌跌撞撞地摸索著墻壁,
向著光源挪去。腳下似乎踢到了什么東西。不是石頭,有些軟,還帶著點韌性。
我下意識地低頭,借著那點微弱的光線,勉強看清——那是一具穿著暗沉服色的尸體。
臉朝下趴著,后心位置,一個猙獰的破口,暗紅色的液體早已凝固發(fā)黑,浸透了身下的石階。
更遠處,微光所及的邊緣,似乎還有更多模糊的、倒伏的人形輪廓。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猛地捂住嘴,強忍著嘔吐的沖動,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冰冷刺骨的恐懼,
比這地道的寒氣更深地鉆進了骨髓。終于靠近了那盞掛在石壁上的油燈。
昏黃的光暈在墻壁上投下我扭曲晃動的影子。墻壁并非普通的土石,
而是被打磨得相當(dāng)光滑的石壁。其中一面,竟鑲嵌著一塊巨大的、打磨得極其光亮的銅鏡。
我喘息著,幾乎是本能地朝那面鏡子看去。光暈晃動。鏡子里映出一張臉。一張年輕的臉。
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額頭和臉頰有幾道刺目的擦傷,混合著黑灰和血跡。
頭發(fā)凌亂地散落著,沾滿了塵土和草屑。然而,這些狼狽都掩蓋不住那張臉的輪廓——清秀,
甚至帶著幾分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氣。
眉宇間殘留著一種與周遭殘酷格格不入的、近乎稚嫩的文弱。最刺眼的,
是身上那件被撕破、沾滿污跡的明黃色衣袍。那耀眼的、象征著至尊無上的明黃,
在此刻昏暗的地道里,在鏡面的映照下,散發(fā)出一種詭異而絕望的光澤。衣袍上,
被煙熏火燎、撕扯破損的龍紋,依舊張牙舞爪,卻透著末路的猙獰。
我死死地盯著鏡中那張陌生又詭異的年輕面孔,盯著那身刺破黑暗的明黃龍袍。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猛地涌上喉頭,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氨荨菹??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狹窄的地道里回蕩,嘶啞,干澀,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巨大的荒謬感。那鏡中人,也張了張嘴,
無聲地重復(fù)著同樣的口型?!班馈币宦晧阂值綐O致的嗚咽,終于從我,
也從鏡中人的喉嚨深處,同時擠了出來。這不是夢。這冰冷的石階,這濃重的血腥和腐氣,
這鏡中身著龍袍的陌生少年……這令人窒息的真實感,碾碎了我最后一絲僥幸。建文帝。
朱允炆。那個在歷史塵埃中神秘失蹤,留下六百年未解之謎的亡國之君。而我,成了他。
---黑暗,成了最忠實的伴侶。這條狹窄、曲折、仿佛永無盡頭的密道,
是連接地獄與人間的臍帶。空氣凝滯厚重,
彌漫著泥土、陳年霉菌和若有若無的血腥混合的腐朽氣息,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淤泥。
腳下,冰冷濕滑的石階是唯一的觸感,延伸向不可知的深淵。老僧在前面引路,
佝僂的背影在昏黃油燈搖曳的光暈里,如同一截移動的枯木。那盞燈提在他枯瘦的手里,
是這無垠黑暗里唯一的、脆弱的星辰。燈光只能照亮前方幾步,
光暈的邊緣被濃稠的黑暗吞噬,更添幾分未知的恐怖。四周石壁粗糙冰冷,
偶爾有冰冷的水滴從頭頂?shù)膸r縫滲出,落在脖頸上,激得人一個寒顫?!氨菹?,跟緊老衲。
”老僧的聲音壓得極低,沙啞得像砂紙摩擦著石頭,“過了這段‘?dāng)帻埣埂?/p>
前面……或許就通了。”他叫溥洽,一個名字在記憶里模糊劃過。
他自稱是太祖皇帝秘密安排的守護者,是這絕境中唯一的引路人?!巴ǖ侥睦铮?/p>
”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還有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屬于朱允炆這具身體的虛弱。
溥洽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活下去的地方,陛下?!彼脑捳Z簡短,
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沉重的宿命感?;钕氯ィ?/p>
一個被自己的親叔叔、那個燕王朱棣的大軍攻破了都城,燒了宮殿,
滿天下追殺的“前朝余孽”,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大的奢望和詛咒。
時間在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失去了意義。只有腳步摩擦石階的沙沙聲,
油燈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以及胸腔里那顆狂跳不止的心臟的擂鼓聲,
證明著我們還存在。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開闊了些許,空氣也流動起來,
帶來一絲微弱的、帶著草木氣息的涼風(fēng)。緊繃的神經(jīng)剛要松懈一絲——嗡!毫無征兆。
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鐵釬,帶著萬鈞之力,猛地從太陽穴狠狠捅進了我的頭顱深處!
劇烈的、炸裂般的疼痛瞬間席卷了所有意識。
眼前的一切——搖曳的燈火、老僧模糊的背影、冰冷的石壁——像被打碎的鏡子,
驟然扭曲、碎裂、飛旋!“呃啊——!”一聲慘烈的嘶吼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迸發(fā)出來,
身體猛地向前撲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劇痛像無數(shù)細密的毒針,
在腦髓里瘋狂攪動、穿刺。“陛下!”溥洽驚駭?shù)穆曇舴路鸶糁窈竦拿A鱽恚?/p>
模糊而遙遠。他枯瘦的手急切地扶住我癱軟的身體。就在這劇痛的旋渦中心,
破碎的光影和尖銳的噪音如同決堤的洪水,蠻橫地沖垮了意識的堤壩,洶涌灌入!
**光影:*** **溫暖的宮室。** 檀香裊裊。
一個穿著文官緋袍、面容儒雅卻眼神深沉的中年男人(齊泰?)恭敬地遞上一盞青玉小碗,
碗里是琥珀色的、散發(fā)著奇異甜香的羹湯?!氨菹氯找共賱?,
此羹最能安神補氣……”* **冰冷的御座。** 下方跪著黑壓壓的朝臣,
他們的臉孔模糊不清,只有無數(shù)張開的嘴,發(fā)出嗡嗡嗡的嘈雜噪音,
像千萬只蒼蠅在耳邊盤旋。一個尖利的聲音(黃子澄?)格外刺耳:“陛下!削藩!
刻不容緩!燕王狼子野心……”* **深夜的寢殿。** 燭火昏暗。
身體像被無形的繩索捆縛在龍床上,動彈不得。窗欞上,投下扭曲晃動的黑影,
像鬼魅般無聲移動、窺視。喉嚨被恐懼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冷汗浸透寢衣。
* **城破的混亂。** 震天的喊殺聲、兵刃撞擊聲、瀕死的慘嚎聲交織成一片。
一個穿著明光鎧、滿臉血污的年輕侍衛(wèi)(記憶碎片里閃過“應(yīng)真”這個名字?
)嘶吼著:“陛下快走!”他猛地推開我,轉(zhuǎn)身撲向洶涌而來的叛軍,
瞬間被刀光淹沒……**聲音:*** “陛下…喝了吧…為你好…”(齊泰,
帶著蠱惑的柔和)* “陛下!您太優(yōu)柔寡斷了!燕逆兵鋒已近,當(dāng)斷則斷!”(黃子澄,
焦躁尖利)* “陛下…您…最近精神恍惚…恐是操勞過度…”(某個太醫(yī),
小心翼翼)* “允炆吾侄…何苦至此…”(一個低沉威嚴、帶著冰冷嘆息的聲音,
像噩夢深處的回響——朱棣?。? “瘋子…他瘋了…”(細碎的、充滿恐懼的宮人私語,
從角落飄來)* “殺!一個不留!”(冷酷無情的軍令,
伴隨著婦孺凄厲的哭喊)無數(shù)個聲音碎片,無數(shù)個扭曲的畫面,
在劇痛的熔爐里瘋狂攪拌、沖撞!
輕的建文帝朱允炆——臨死前的恐懼、憤怒、絕望和深入骨髓的、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冰冷。
尤其是那碗甜香的羹湯,那個儒雅文臣看似關(guān)切的眼神,每一次出現(xiàn),
都伴隨著意識深處一陣撕裂般的痛苦和無法抑制的惡心感。毒藥!慢性毒藥!日復(fù)一日,
在“安神補氣”的偽裝下,侵蝕著他的神智!
那些最終導(dǎo)致他江山傾覆、身陷火海的“懦弱”……竟是源于最信任的股肱之臣遞來的毒杯!
“嗬…嗬…”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指甲深深摳進石縫里,
仿佛要將那些強行闖入的記憶碎片挖出來。冷汗像小溪一樣從額角淌下,瞬間浸濕了鬢角。
嘴里彌漫開一股濃重的鐵銹味,不知是咬破了舌頭,還是那些記憶本身帶來的血腥?!氨菹拢?/p>
陛下!醒醒!”溥洽焦急的聲音終于穿透了混亂的噪音。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掐著我的人中,
冰涼的觸感帶來一絲刺痛,像一根針,暫時刺破了那團混亂的迷霧。劇痛如潮水般緩緩?fù)巳ィ?/p>
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視線逐漸聚焦,對上溥洽那雙充滿憂慮和痛楚的眼睛。
油燈的光映在他臉上,皺紋顯得更深了。“應(yīng)真……”我喘息著,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氣音,
那個年輕侍衛(wèi)血染鎧甲撲向叛軍的畫面還在眼前晃動,“他……死了?
”溥洽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哀慟,緩緩地點了點頭,
干裂的嘴唇翕動:“應(yīng)真……還有很多人……都沒能……”后面的話,
淹沒在一聲沉重的嘆息里。他用力攙扶起我癱軟的身體。
我的手臂搭在他枯瘦卻異常穩(wěn)固的肩膀上,全身的重量幾乎都壓了過去。雙腿軟得如同面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