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泥糊到了小腿肚子，每一步都像在跟沼澤地拔河。時砂喘著粗氣，抹了把臉上混合著汗水和腐葉臭氣的泥漿，抬頭望了望天。頭頂是密不透風的樹冠，層層疊疊的巨葉把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只漏下幾縷慘淡的光柱，勉強照亮這片洪水肆虐后的死亡叢林。
“操…”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不是未來語，是這幾天跟有巢部落學的土話，夠勁兒，能發(fā)泄出胸腔里那股憋悶和疲憊。
離開部落高地才兩天，感覺像過了兩個世紀。洪水是退了，可留下的爛攤子比戰(zhàn)場還惡心。參天大樹被連根拔起，橫七豎八地砸在地上，腐爛的枝葉和動物的尸體泡在渾濁的積水坑里，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嗡嗡作響的蚊蟲黑云般籠罩其上。盤根錯節(jié)的藤蔓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纏住倒塌的樹干，也纏住每一個試圖穿越者的腳踝?？諝庥譂裼譄?，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腐敗味，肺里火燒火燎。
更煩人的是那些看不見的陷阱。看著是實地，一腳踩下去，泥漿瞬間能沒到大腿根。昨天他就差點交代在一個泥潭里，幸虧抓住了一截裸露的樹根，指甲都摳劈了才爬出來，現(xiàn)在想想還心有余悸。
他低頭看了看胸前的獸皮袋，里面硬邦邦的觸感是那塊要命的石頭——時間磁石。隔著獸皮，依舊能感覺到那股滲人的冰涼，像貼著一塊萬年寒冰。拿出來瞅了一眼，內(nèi)部那些星星點點的光芒（他管它們叫“星芒”）還在那兒沒頭蒼蠅似的亂竄，慘白慘白的光，看著就晦氣。不過，那股死死拽著他往南邊去的勁兒倒是沒變，像有根無形的繩子拴在腰上。
“南邊…神山…” 時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從另一個獸皮袋里摸出蒼目老頭給的那塊龜甲。上面刻的鬼畫符一樣的星圖，是他在這片綠色地獄里唯一的導航儀。
他找了個稍微干爽點的樹根坐下，背靠著濕漉漉的樹干，小心翼翼地攤開龜甲。借著樹葉縫隙漏下的那點可憐光，他瞇起眼，手指在那些彎彎曲曲的刻痕上比劃。又抬頭看看天，太陽？鬼影子都看不到，全被樹冠吃了。
“靠天吃飯真不靠譜…” 他嘟囔著，把龜甲貼在額頭上，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點。腦子里回憶著蒼目老頭那神神叨叨的念叨，結(jié)合這兩天晚上偶爾能從云縫里瞄見的幾顆星星，大概…可能…也許方向沒錯？
肚子咕嚕嚕一陣抗議。他解開腰間的獸皮小包，里面是巨巖塞給他的食物：幾塊硬得能崩掉牙的熏肉干，還有幾個拳頭大小、表皮皺巴巴的根莖。他挑了個最小的根莖，用石匕（巨巖給的，磨得挺鋒利）費力地削掉皮，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肉。顧不上臟，狠狠咬了一口。一股子土腥味混著淡淡的淀粉甜味在嘴里散開，口感像嚼木頭渣，但能頂餓。
剛啃了兩口，一股強烈的危機感毫無征兆地襲來！不是來自外界，是胸口！磁石猛地一縮，那股冰涼瞬間變得刺骨，像一根冰錐狠狠扎進心臟！
“有東西！” 時砂汗毛倒豎，猛地丟掉根莖，反手握住石匕，身體像彈簧一樣繃緊，目光如電掃向左側(cè)那片被巨大蕨類植物遮蔽的陰影。
幾乎同時！
嘩啦——！
腥風撲面！一道黃黑相間的巨大身影帶著摧枯拉朽的氣勢，撞碎層層疊疊的蕨葉猛撲出來！那體型大得驚人，比時砂在后世動物園見過的老虎還要大上一圈，肌肉虬結(jié)，布滿黑色斑紋的皮毛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血盆大口張開，露出匕首般長的森白獠牙，喉嚨里滾動著低沉的、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咆哮！一雙琥珀色的豎瞳死死鎖定了時砂，充滿了饑餓和殘忍的殺意！
劍齒虎！或者至少是它的近親！洪水讓叢林里的獵食者也餓瘋了！
時砂瞳孔驟縮，腎上腺素狂飆！身體比腦子更快，幾乎是本能地向右側(cè)一個狼狽的翻滾！
嗤啦！
他剛才靠坐的樹干上，留下了幾道深達寸許、觸目驚心的爪痕！木屑紛飛！要是慢上半秒，開膛破肚的就是他了！
腥臭的熱氣噴在臉上，巨大的獸爪帶著風聲再次拍下！時砂根本來不及起身，只能手腳并用，像個滾地葫蘆般繼續(xù)翻滾，險之又險地避開這致命一擊。他滾進了一灘泥水里，冰冷腥臭的泥漿瞬間灌滿了口鼻。
“咳咳！嘔！”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但猛獸根本不給他機會！那龐大的身軀展現(xiàn)出驚人的靈活，一個虎撲，巨大的陰影再次籠罩下來！獠牙滴著涎水，對準了他的脖頸！
完了！時砂心頭一涼。石匕在這種巨獸面前，跟牙簽沒什么區(qū)別！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嗡——！
胸口的磁石仿佛被這極致的死亡威脅徹底激怒！不再是冰冷的警告，而是爆發(fā)出一種滾燙的灼熱！那道在虞墟洪水時就存在的細微裂紋，瞬間變得滾燙發(fā)紅，如同燒紅的烙鐵！一股狂暴的、帶著毀滅氣息的精神沖擊毫無征兆地順著磁石的聯(lián)系，狠狠撞進時砂的腦海！
“呃??！” 時砂眼前一黑，劇痛讓他差點昏厥。無數(shù)破碎扭曲的畫面在意識中炸開：燃燒的宮殿在血色的天空下崩塌，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金鐵交鳴… 最清晰的，依舊是那棵光禿禿的煤山歪脖樹，樹下那個穿著明黃龍袍的身影，這一次，他甚至“聽”到了那身影喉嚨里發(fā)出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絕望喘息！
這精神沖擊來得快去得也快，但造成的眩暈和劇痛讓時砂動作一滯！
噗嗤！
雖然避開了脖頸要害，但猛獸鋒利的爪尖還是狠狠劃過他的左臂外側(cè)！防護服早已破爛不堪，這一下直接撕開了皮肉！鮮血瞬間涌了出來，染紅了泥水和破爛的衣袖！劇痛反而讓他從精神沖擊的眩暈中短暫清醒！
“畜生！滾開！” 求生的本能和劇痛刺激下發(fā)狂的怒吼！時砂不管不顧，受傷的左臂忍著劇痛，抓起一把混合著腐葉和碎石的爛泥，狠狠砸向猛獸的眼睛！同時右手的石匕用盡全身力氣，朝著猛獸相對柔軟的腹部猛捅過去！
猛獸被爛泥糊眼，下意識地甩頭閉眼。噗！石匕成功刺入！但僅僅刺入寸許，就被堅韌的肌肉和皮毛卡住，根本無法造成致命傷！反而徹底激怒了這頭叢林霸主！
“吼——?。?！” 震耳欲聾的咆哮帶著腥風和劇痛，猛獸巨大的頭顱猛地甩開泥漿，獠牙閃爍著寒光，帶著更加狂暴的殺意再次咬下！這一次，避無可避！
生死關頭，時砂的目光瞥見猛獸身后，一根被洪水沖倒、斜搭在另一棵巨樹上的粗壯枯木！枯木的一端尖銳如矛！
拼了！
時砂猛地將身體向左側(cè)（猛獸受傷的腹部方向）全力一撲！不是逃跑，而是迎著猛獸撲擊的方向！
這完全出乎意料的動作讓猛獸的撲咬落空！巨大的頭顱擦著時砂的后背掠過！
就是現(xiàn)在！
時砂在泥地里借勢翻滾，用盡最后的力氣，雙腳狠狠蹬在猛獸相對脆弱的側(cè)后腿上！
猛獸猝不及防，加上受傷的腹部劇痛，龐大的身體被這傾力一蹬踹得一個趔趄，重心不穩(wěn)，朝著那根斜搭著的尖銳枯木方向踉蹌沖去！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沉悶的撕裂聲響起！
尖銳的枯木尖端，如同命運的長矛，精準無比地從猛獸相對脆弱的肋側(cè)狠狠貫入！深沒及柄！
“嗷嗚——?。?！” 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嚎瞬間壓過了叢林的喧囂！猛獸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轟然倒地！鮮血如同噴泉般從恐怖的傷口中狂涌而出，瞬間染紅了身下的泥濘！它四肢瘋狂地抽搐、刨抓，發(fā)出垂死的哀鳴，琥珀色的豎瞳迅速失去了兇光，只剩下瀕死的痛苦和茫然。
時砂癱倒在幾步外的泥水里，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左臂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混合著泥漿，感覺整條手臂都麻木了。渾身脫力，剛才那一下爆發(fā)耗盡了所有力氣。他看著那垂死掙扎的巨獸，心有余悸，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虛脫。
“媽的…差點…喂了畜生…” 他喘著粗氣，艱難地從泥水里坐起來。顧不上處理傷口，先檢查胸口的磁石。灼熱感已經(jīng)退去，恢復了那種滲人的冰涼，裂紋處的暗紅色也消失了，但那條裂縫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點？慘白的光芒依舊混亂，那點潛伏的幽藍深藏在星芒漩渦深處，仿佛剛才的爆發(fā)只是一場幻覺。但腦海中殘留的煤山幻象和那絕望的喘息聲，提醒著他剛才的兇險不僅來自猛獸。
休息了好一會兒，時砂才掙扎著爬起來。失血加上脫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他撕下還算干凈的里襯布條，用皮囊里僅剩的一點清水（混著泥）沖洗了一下傷口，簡單包扎止血。石匕在剛才的搏斗中脫手了，好在就在不遠處。他撿起匕首，看著上面沾染的猛獸血跡，又看了看那漸漸停止抽搐的巨大尸體。
食物！珍貴的肉食！
他強打精神，用石匕艱難地割下幾大塊相對完好的后腿肉，用寬大的樹葉包好。這血腥味很快就會引來其他獵食者，不能久留。
重新背起行囊，拖著疲憊傷痛的身體，時砂繼續(xù)向南跋涉。胸口的磁石依舊冰冷，南方的牽引感如同跗骨之蛆。星圖龜甲被汗水浸得有些滑膩。
穿過一片被洪水沖刷得相對開闊的古老河床時，腳下的觸感有些不同。不再是軟爛的淤泥，而是許多大小不一的碎石。時砂低頭，目光掃過那些被水流磨圓了的石頭。
突然，他停住了腳步。
蹲下身，撥開幾塊鵝卵石。下面露出幾塊灰白色的碎片。不是石頭，是陶片！顏色、質(zhì)地…跟他從虞墟洪水后撿到的那塊神秘陶片，一模一樣！更讓他心頭一跳的是，其中一塊較大的碎片上，清晰地保留著那種繁復精美的旋渦星辰幾何紋飾！線條流暢而神秘，充滿了不屬于這個時代的韻律感！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撿。
嗡——！
胸口的磁石毫無征兆地一顫！一股比剛才遭遇劍齒虎時稍弱、但極其清晰的牽引感傳來，內(nèi)部的星芒明顯地朝著他手中的陶片方向偏移了一下！同時，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順著磁石蔓延開來！更詭異的是，那裂紋深處，一點極其微弱、卻帶著不祥意味的幽藍光芒，如同鬼火般閃爍了一瞬！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時砂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離那冰冷的陶片只有一寸。他死死盯著碎片上精美的紋路，又低頭看了看胸口那塊散發(fā)著寒意的石頭。虞墟河灘、泄洪渠、洪水后的高地、現(xiàn)在這條干涸的古老河床…這東西，陰魂不散！
“墟之痕…” 他想起蒼目老頭那沙啞的聲音，還有那句讓人心底發(fā)涼的“循環(huán)之始”。這玩意兒，到底是什么鬼東西留下的？又他媽跟這塊破石頭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最終還是撿起了那幾塊陶片，用樹葉包好塞進懷里。是線索，也可能是禍根。但在這片未知的死亡叢林里，任何一點信息都可能是救命稻草，或者…通向真相的鑰匙。只是胸口那冰冷的觸感和腦海中殘留的絕望喘息，讓他明白，這條路，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握緊石匕，繼續(xù)朝著南方，朝著那該死的“神山”，一頭扎進了更深的綠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