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墨弦踏出那個地底洞窟,重新回到地面時,雨已經(jīng)停了。天空被洗刷得一片澄澈,一輪殘月掛在天邊,灑下清冷的輝光。
這是他第一次,在沒有瘴氣籠罩的情況下,“聆聽”灰燼谷的夜晚。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播放鍵。
他聽到了。
雨后的巖石,因為溫度的驟降,正在發(fā)出細微的、只有他能捕捉到的“咔咔”收縮聲。
殘存的積水,從石縫中滴落,在地面上濺起一圈圈清脆的漣漪,每一滴的聲音都因落點不同而有著微妙的差異。
遠處,有夜行的昆蟲,在草叢中振動著翅膀,發(fā)出“嗡嗡”的低鳴,那是生命的宣告。
甚至,他能聽到風,在拂過他臉頰時,因為他皮膚上細小的絨毛阻礙,而產(chǎn)生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渦流聲。
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無比鮮活、無比真實、充滿了細節(jié)與生命力的聲音世界。
在這一刻,墨弦才真正理解了《九律吐納篇》開篇的那句話——“天地不言,以萬物為聲”。
他貪婪地“呼吸”著這片聲音的海洋,體內(nèi)的那一縷音元,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歡快地舒展著,緩慢而堅定地壯大。
他沒有急著離開。
他先是回到了已經(jīng)徹底坍塌的礦營廢墟。在一片狼藉之中,他找到了幾袋未來得及被帶走或者被掩埋的黑面包和一些腌肉。這些,是他接下來旅途的保障。
隨后,他走到了老王被掩埋的地方。
他沒有再動那具遺骨,只是將一塊相對平整的石板,立在了那里,當作墓碑。
他沒有刻字,因為他不會。
他只是將那枚風蝕骨哨,湊到唇邊,吹奏了一段低沉而哀婉的旋律。這旋律,是他根據(jù)記憶中,老王那破風箱般的咳嗽聲,和那憨厚而關(guān)切的語調(diào),即興編織而成。
一曲終了,他對著石碑,深深鞠了一躬。
“王叔,安息?!?/p>
做完這一切,他再無留戀,辨明了方向,正式踏上了前往青羽門的道路。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對于一個從未離開過灰燼谷的盲眼少年而言,這注定是一段充滿艱辛與挑戰(zhàn)的旅程。
白天,他盡量選擇人跡罕至的山路行走,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夜晚,則尋一處山洞或密林歇息,修煉《九律吐納篇》。
他的“聽音辨微”,成了他最好的眼睛和向?qū)А?/p>
他能通過聆聽風聲在山谷中的回響,判斷出山谷的走向和大小。
他能通過聆聽溪流的聲音,分辨出上游是否有瀑布,下游是否匯入大河。
他能通過聆聽不同野獸的腳步聲和心跳聲,提前規(guī)避那些強大的掠食者。一次,他甚至“聽”到了一頭正在沉睡的、氣息堪比監(jiān)工老周的妖獸——一頭鐵背蒼狼,他屏住呼吸,繞行了數(shù)十里,才敢重新走上正路。
而他的“凡音識情”,則讓他對“人”這種生物,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他曾路過一個偏遠的山村。
在村口,他“聽”到了一位老奶奶,正用一種慈祥而憐憫的語調(diào),呼喚他過去,想給他一碗熱湯。她的心跳平穩(wěn)而和善,沒有絲毫惡意。
但在老奶奶身旁,她的兒子,一個壯年漢子,卻在用極低的聲音,跟妻子嘀咕:“娘又犯糊涂了,一個來路不明的瞎子也敢往家里領(lǐng),萬一是歹人怎么辦?看他背著個怪模怪樣的東西,說不定是什么邪修。”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警惕、嫌惡,以及一種對未知事物的恐懼。
墨弦謝絕了老奶奶的好意,默默離去。
他又曾在一座小鎮(zhèn)的客棧外歇腳。
他“聽”到里面有幾位行腳的商人,正在高談闊論。
“聽說了嗎?青羽門又要開山收徒了!我家那小子,要是能被仙人看上,那可就祖墳冒青煙了!”說話的人,聲音洪亮,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一絲炫耀。
“得了吧,就你家那瘦猴?別做夢了。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給我兒弄到了一枚‘蘊靈丹’,據(jù)說能提升被測出靈根的幾率!”另一個聲音響起,帶著濃濃的酸味和攀比心。
這些聲音,這些情緒,這些凡塵俗世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對墨弦而言,都是一種新奇的“養(yǎng)分”。它們讓他那顆因為常年處于絕境而變得冰冷的心,漸漸有了一絲溫度。
他也終于明白,為何《九律吐納篇》強調(diào),音修不僅要聽自然之聲,更要聽“眾生之聲”。因為人的情感,是這個世界上最復(fù)雜、最動人的樂章。
旅途之中,他也時常拿出那張灰色的“無聲符箓”進行研究。
他發(fā)現(xiàn),這張符箓的可怕之處,在于它并非簡單地吸收聲波,而是在其周圍,創(chuàng)造出一種“聲音法則”的真空地帶。任何聲音進入這個區(qū)域,都會被其法則之力,從根源上“抹消”。
“創(chuàng)造法則……抹消法則……”墨弦喃喃自語。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對力量的認知,再次被拔高了一個層次。他隱隱感覺到,自己所走的這條音修之路,其終點,或許不僅僅是變得強大,而是能夠……制定規(guī)則。
十數(shù)日后,當他翻過最后一座山頭時。
一座青翠欲滴、直插云霄的山峰,映入……不,是“響”入了他的世界。
他能聽到山上萬千林木隨風搖曳,發(fā)出的如同海潮般的“沙沙”聲。
他能聽到一道巨大的瀑布,從半山腰垂落,砸入深潭,發(fā)出的“轟隆”轟鳴。
更能聽到,一股股若有若無的能量流轉(zhuǎn)之聲,如同無數(shù)條看不見的小溪,從四面八方匯聚于山頂,形成一個巨大的、緩緩旋轉(zhuǎn)的“氣旋”。
那氣旋的核心,散發(fā)著一種威嚴而有序的韻律,仿佛在宣告著此地的主權(quán)。
那就是,青羽門。
墨弦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衫,將那支風蝕骨哨別在腰間,背好他那張無弦的古琴,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了山腳下那人聲鼎沸的地方。
他知道,他的第一場真正的“考試”,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