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瞧著工人們全都乘車離開,景明才一骨碌翻身下地,舒展舒展躺了一下午的筋骨。
因為新房尚未蓋好,原來那間破屋棚便還留著。里頭堆著些明蓉管家?guī)兔Σ少I的吃食佐料,至于被褥家具一類則等著新房落成才搬進來。
景明在許多雜物中翻出新買的砍刀和尖刀,點著蠟燭剝了一部分牛皮,又費了半天力氣,分解了一部分牛肉,清洗之后放上佐料腌制。
既然這生意送上門來,不做點醬牛肉賣賣試試實在說不過去。
那天她在城里轉了一圈,并未發(fā)現有類似醬牛肉的做法。恰好明蓉家里開了個酒樓,可以先少做一點托給明蓉家賣賣試試,反正白得的牛,如果醬牛肉行不通,直接做肉賣給肉販也不虧。
她暫且只剔了些許里脊下來,畢竟這牛不小,若是肉全都剔下來也不是她一個人就能完成的,還要找個正經屠夫來。
下午的時候她叫工人帶給李澤謙的信里已經寫了這一點,估計最遲后天就能見到人。今晚先做點樣品,明天再叫工人帶下去,如果賣得出去的話,到時候叫屠夫把肉都剔出來,再多做點也不遲。
她計劃得周全,泡過血水之后,又用醬油泡了兩個時辰,才合著準備好的料包一起丟進鍋里煮。
本就獨居一隅,夜深人靜的,也不怕誰聞著味兒過來瞧。
牛肉煮得久,等著煮熟的功夫,景明已經困得靠在灶邊不住地磕頭。
窗外只有隱約的蟲鳴,加上幾絲細軟的風吹進來,便更叫人昏昏欲睡。
她閉著眼睛靠在墻上,正當即將睡熟的時候,忽然有人來。木門經過這些日子的開開合合已經更弱不禁風,因此外頭那人一碰,便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景明猛地驚醒,下意識摸到暮蒼,猛地一抬頭時,卻發(fā)現來的不是別人,是扶三姑娘。
微弱燭火下,扶三姑娘眼睫投下的陰影也未能擋住她好看的眼睛,眼神中似有擔憂,也有疑惑,同景明含著一絲睡意的警惕視線對上之后,她靜默了,大概忘了一開始要說什么話。
“……你怎么來了?”景明有點意外,隨手拉過一個木墩到她面前,“桌椅要等房子蓋好了才送來,你先坐這個將就一下?!?/p>
扶三姑娘點了點頭,斂裙規(guī)矩坐下,那股藥香味便又飄入景明的鼻腔。她想起來了,李澤謙說,扶三姑娘會醫(yī)術的。
扶三姑娘沉默幾秒,在景明第二次問她來做什么之前,小聲說:
“我聽說……你大哥家的牛把你頂傷了?!?/p>
這是在解釋為什么來?
景明不知為什么有點心情好,她點點頭,想看看這扶三姑娘還能說什么。
“是?!?/p>
扶三姑娘蹙起眉,便有些擔憂在上頭:“那……撞哪兒了?嚴不嚴重?”
景明故意嘆了口氣:“唉,如果不嚴重,我也不至于只能靠在這兒了?!?/p>
扶三姑娘肉眼可見地提了一口氣,她觀察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分辨景明有沒有肉眼可見的傷勢,隨后從懷里拿出一盒草藥來。
“……我研制了一個藥膏,可活血化瘀,若是有淤青處涂涂便好了,很好用,給你?!?/p>
素白的手捏著一個小布包,想來是也沒什么容器可以用,因此只能以這種方式帶過來。
可憐的扶三姑娘,這么多年在她家過的都是什么日子?
景明接過布包,輕嗅藥膏味道的同時,醬牛肉的香味也飄過來,她才想起自己鍋里還燉著肉呢。
“你大半夜來,就是為了給我送這個啊 ?”
扶三姑娘微愣,點點頭:“涂上好得快些?!?/p>
她早就把景明細致打量一遍,這人看不出多痛苦的樣子,雖然可憐兮兮窩在小椅子里,但表情輕松,大概不是骨頭出了問題,應當只是些淤傷。
景明唇角微彎:“可……我又沒用過,萬一不好用怎么辦?”
扶三姑娘搖搖頭:“不會的,我平時會自己用,好用,才帶過來給你?!?/p>
她平時會自己用?她走路矜持,說話都輕聲慢語,可見是個很穩(wěn)重的人,怎會弄出許多淤青來?
景明的笑意消失,眉宇間多了些嚴肅:“他們還打你嗎?”
扶三姑娘微怔,不知怎的,景明如此嚴肅,她便下意識看向景明身側的刀,一時有些心慌。
“不不,我……做活的時候,偶爾會撞到。”
見她不似說謊,景明才放松了些,她把小布包攥在手里,心情更好了,利落地站起來:“行啊,看在你這么關心我的份兒上,我也報之以李,等我一下?!?/p>
扶三姑娘愣愣地看著她從小椅子上一躍而起,那利落的模樣比自己這個健全人還機靈。
她這靈活勁兒哪像受傷了?
扶三姑娘疑惑的視線跟著她,直到她端著一碗肉回來,這樣的香味是她從來沒聞到過的,一時餓了許久的肚子也開始咕嚕作響。
扶三姑娘臉一熱,趕忙捂住肚子低下頭,只是肉香仍舊躲不開地飄進鼻子里。
“嘗嘗?!本懊髯厝ィ岩呀浨谐善娜膺f給她。
扶三姑娘的視線在肉上停頓了幾秒,然后趕忙移開:“不……我,不餓?!?/p>
景明忍不住笑:“我沒說你餓。這是我剛做的,你幫我嘗嘗味道?!?/p>
扶三姑娘有幾分訝異,看著碗里肉誘人的色澤,輕聲給予肯定:“你……手藝很好?!?/p>
景明又朝她遞近一點,支著半邊臉笑望:“嘗都不嘗就這么說,我可不相信?!?/p>
“我們馬上就成親了,你還跟我這么客氣啊?”
雖然這是事實,但被景明這么說出口,扶三姑娘仍舊覺得有一點不好意思。她搓搓手指,拿起筷子夾了一小點放入口中,小幅度地咀嚼,景明便也頗有耐心地舉著碗看著她嚼。
濃郁的醬香在唇齒間漫開,連帶著牛肉的味道,沒有一點腥味,有的只是鮮香的口感,叫扶三姑娘眼神微亮。
“這么一小口能嘗出什么?”景明看出她的羞澀,把碗都遞給她,“嘗過半碗之后再和我說?!?/p>
她說完便故作閉目養(yǎng)神的模樣,抱著雙臂不再看她。
扶三姑娘看看景明,又看看碗里的肉,心知這是景明聽見她腹中饑餓,因此故意拿給她吃的。
她這二十年不曾被什么人如此關心在意過,以往她已經習慣了經常沒飯吃的日子,可如今一碗牛肉被她捧在手心里,溫暖的溫度也讓她那顆死寂的心稍有復蘇。
她發(fā)了一會兒愣,直到一滴眼淚掉進碗里才恍然,趕忙夾起那塊沾了眼淚的牛肉放進嘴里,不愿讓自己污濁的淚糟踐了這么好吃的東西,這么好的心意。
她細微的啜泣被景明聽在耳朵里,不覺疑惑地望向她。
怎么又哭了?
難不成太難吃了?天老爺那還賣什么?
“……有這么難吃啊?”
扶三姑娘趕忙搖頭否認,抬袖擦去自己的淚:“……很好吃,謝謝?!?/p>
景明:……
她知不知道這樣一邊擦眼淚一邊說“好吃”很沒有說服力?
“你確定是好吃嗎?我還打算賣,如果不好吃的話……”她忍不住問。
扶三姑娘微怔,然后大力擦干眼淚,想了想,握著拳頭揮了一下:“確定!”
這堅定的眼神一下子給了景明許多信心,也學著她的樣子握拳:“啊、那、那你多吃點。”
扶三姑娘已經吃了不少,她把碗還回來:“足夠了,不是還要賣 ?”
景明看向碗里剩下的幾片:“咱們賣……也不是論片賣,咱們論斤?!?/p>
扶三姑娘被逗得面色微紅:“我……那你……你自己也嘗嘗?!?/p>
景明笑到肩膀都聳個不停,朝她擺擺手:“別在意,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以后這些都是你的。嗯……不僅是這個,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給你做。家里還有魚塘,如果你喜歡吃魚,我也可以給你做魚?!?/p>
上輩子切了幾年的墩都沒撈著掌勺,這輩子我看誰還跟我搶炒勺?我必要發(fā)揮我舊東方學來的頂級廚藝,拿起我的鍋鏟,如小福貴一般做出金色的——
不對不對,有點跑題了。
景明閉著眼睛撓了撓額頭,似乎這樣就能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抓出去。
扶三姑娘聽著她溫和的語調,眼淚又止不住地冒出來。實在沒辦法,她總是容易掉眼淚,遇見什么好事或是不好的事都掉眼淚,這可真叫人頭疼。
景明一睜眼就瞧見她眼圈紅紅,在如此嬌柔的美人臉上,紅了的眼眶也是一種道不盡的韻味,叫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心生憐意。
她搬著小椅子湊到她面前去,近到她能看清扶三姑娘掛著淚的眼睫才停下。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答應你的都是真的。就算你和我成親,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農活,我能養(yǎng)得起你。別哭了,像我在欺負你似的。”
她總想幫人家擦眼淚,又覺得冒犯,因此手抬起又放下。
扶三姑娘自覺吃著人家給的肉,還要人家哄,實在太沒臉沒皮了些,自己不好意思地擦干眼。
兩人的距離因為景明的靠近而縮短,她后知后覺看著眼前人這行動自如的勁兒,發(fā)出疑問。
“……不是,被撞得很嚴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