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扭曲的呻吟聲像瀕死野獸的喘息，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每一次撞擊都讓墻壁簌簌發(fā)抖，嗆人的灰塵混著那股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腐爛腥氣，瞬間灌滿了這間茍延殘喘了十七天的狹小囚籠。
“走！”
我甚至沒看清外面那東西到底長了幾條腿，光是那穿透靈魂的嘶吼和門板上迅速凸起的恐怖痕跡，就足夠宣判死刑。一把抓住林晚的手腕，骨頭硌得我掌心發(fā)疼，她瘦得讓人心慌。另一只手死死攥著那個干癟的破背包，里面只剩半瓶渾濁的水和兩塊能硌掉牙的壓縮餅干。
撞門聲是催命的鼓點，越來越密，越來越沉。門框周圍的混凝土開始崩裂，碎石噼啪砸落。不能再等了！
我拖著她撲向房間另一頭那個被破柜子勉強遮擋的后窗。窗框早就變形，玻璃碎得只剩下犬牙交錯的邊緣。肩膀狠狠撞開那搖搖欲墜的破柜子，尖銳的木茬刮過手臂，火辣辣的疼瞬間炸開。
“跳！”幾乎是把她整個抱起來，用力往外推。窗外是堆滿廢棄雜物的狹窄后巷，光線昏暗，垃圾腐敗的惡臭濃得化不開。林晚的動作有些滯澀，落地時踉蹌了一下，發(fā)出短促的悶哼。我緊隨其后躍出，碎玻璃像冰冷的毒牙劃過裸露的大腿，帶起一片濕熱的黏膩。
雙腳剛沾地，身后就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金屬撕裂巨響！伴隨著某種令人牙酸的、骨頭被徹底碾碎的“咔嚓”聲，安全屋那扇最后的屏障宣告徹底報廢。
不用回頭，那股帶著血腥味的腥風已經撲到了背上，冰冷刺骨。
“跑！”嘶吼聲撕裂喉嚨，用力推了林晚一把，同時猛地轉身。
巷口的光線被一個龐大的、蠕動著的陰影堵得嚴嚴實實。勉強算個人形輪廓，軀干卻像吹脹的皮球一樣膨脹變形，皮膚是油膩腐敗的灰綠色，不斷滲出粘稠的膿液。腦袋不成比例地小，深陷在臃腫的肩膀里，裂開的大嘴里密密麻麻布滿了細碎的尖牙，涎水混著血絲滴落，在地上灼燒出小小的白煙。沒有眼睛，只有兩個黑洞洞、不斷翕動的窟窿，此刻正死死“釘”著我們。
怪物！而且是被天上那輪該死的血月強化過的！
那腐爛的巨口張開，刺穿耳膜的嘶鳴聲浪般涌來。幾條末端帶著倒鉤、布滿吸盤的暗紫色觸手猛地從它腋下和后背彈射而出，如同淬毒的標槍，帶著撕裂空氣的腥風，目標直指林晚的后心！
時間被無限拉長。林晚驚惶回頭的臉，那幾條索命的觸手……死亡的軌跡在視網膜上冰冷地描畫。一股從未有過的、源于骨髓深處的滾燙洪流瞬間在體內炸開，沿著脊椎直沖頭頂！視野邊緣猛地燃起一片詭異的銀白，眼球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灼燒。本能驅使下，對著那幾條觸手襲來的方向，狠狠揮動了右手。
嗤啦——！
空氣中響起一種極其怪誕的聲音，像堅韌的布帛被無形的利刃瞬間撕裂。一道狹長、漆黑、邊緣閃爍著不穩(wěn)定銀白電光的裂口憑空出現！如同深淵巨口，精準地橫亙在觸手的前方。
噗！噗！噗！
數聲令人牙酸的悶響。那幾條快如閃電的觸手，尖端毫無阻礙地沖進了那片深邃的黑暗裂口，然后……徹底消失。連同那截肢體，斷開了與怪物的聯系，被投入了虛無。
“嗷——??！”
怪物不成形的頭顱猛地向后一仰，發(fā)出混合著劇痛和純粹狂怒的尖嘯，震得整條小巷都在顫抖。斷裂的觸手根部，墨綠色的腥臭體液如同失控的水泵般狂噴而出。
我愣住了，右手僵在半空。手臂傳來強烈的、類似肌肉被過度撕裂的劇痛，眼前陣陣發(fā)黑。無數模糊的畫面碎片在腦海中瘋狂閃爍、碰撞，尖銳地刺痛每一根神經。歪脖子棗樹？某個陽光刺眼的下午，空蕩蕩的操場跑道？一個模糊的、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背影在遠處招手……那是誰？
“阿默！”林晚帶著哭腔的尖叫將我拉回地獄。
怪物徹底瘋了！劇痛讓它放棄了所有試探，那龐大的、流淌著膿液的畸形身軀帶著碾碎一切的氣勢，轟然朝著我們碾壓過來！狹窄的巷子被完全堵死，腥臭的風壓得人無法呼吸。
“跑！別回頭！”嘶吼聲因剛才那一下而嘶啞不堪。用力將林晚往巷子深處更黑暗的地方推去，自己則死死盯著沖來的肉山。大腦深處，那銀白色的火焰再次瘋狂跳動、燃燒，帶著毀滅性的饑渴。手臂的劇痛是血的警告，但此刻別無選擇。
咬緊牙關，迎著那碾壓而來的恐怖，再次揮動右臂。這一次，是進攻！
嗤啦——！嗤啦——！
兩道更寬、更長的漆黑裂口，如同深淵巨獸張開的獠牙，一左一右，驟然出現在怪物沖鋒路徑的兩側?？臻g被無聲地切割、撕裂。怪物龐大的身軀帶著巨大慣性，一頭撞進那恐怖的裂口！
沒有撞擊聲。只有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仿佛巨大物體被強行塞入狹窄管道時發(fā)出的粘膩摩擦聲和骨頭碎裂的悶響。怪物的前半部分，連同那個深陷在肉堆里的惡心頭顱，瞬間消失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后半截臃腫的軀干猛地僵在原地，斷口處光滑如鏡，墨綠色的體液和破碎的內臟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染污大片地面。失去支撐的殘軀搖晃了一下，轟然倒塌，砸起一片嗆人的塵埃。
世界安靜了。只剩下我粗重得像破風箱般的喘息，還有林晚壓抑的、帶著劇烈顫抖的啜泣。
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冰冷潮濕的磚墻才勉強站穩(wěn)。汗水浸透破爛的T恤，冰冷地貼在背上。大腦里一片混亂的轟鳴，像無數根針在里面攪動。剛才閃過的那幾個畫面碎片——歪脖子棗樹、操場跑道、白裙子背影——色彩和細節(jié)被粗暴抹去，只剩下褪色的、無法辨認的輪廓，徹底沉入混沌的黑暗。一種空落落的恐慌攫住了心臟。
“阿默！”林晚跌跌撞撞撲過來，冰涼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怎么樣？你的手……”
低下頭，看到右手臂皮膚下，幾道細微的、銀線般的光痕正迅速黯淡、消失，只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酸痛。那股奇異的力量仿佛從未出現，連同腦海中那點僅存的、關于過去的微光，一同被抽走了。
“沒事，”甩了甩頭，試圖驅散惱人的眩暈和記憶流失帶來的空洞感，聲音嘶啞，“快走，血腥味會引來更多東西?！狈词肿プ∷鶝龅氖滞?，她的手指在微微痙攣。
就在抓住她手腕的瞬間，她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電流擊中，發(fā)出一聲極力壓抑的痛哼。臉色在昏暗光線下，瞬間褪盡最后一點血色，慘白如紙，冷汗順著額角細密的絨毛滑落。
心猛地一沉，像墜入冰窟。“晚晚？”下意識收緊手指，目光急切掃過她的身體。
“沒……沒事！”她飛快地抽回手，動作快得刻意，甚至踉蹌了一下，左手緊緊捂住右邊肋下。那個被破舊外套遮掩的地方，布料顏色深了一點點，洇開一片不祥的暗色?！皠偛盘啊驳綁α?，有點疼?！彼銖姵冻鲂θ?，眼神慌亂避開我的注視，聲音輕飄飄的，沒有一絲重量。
那笑容像根針，狠狠扎進眼底。巷子里濃重的血腥味和怪物體液令人作嘔的腐敗甜腥氣混在一起，幾乎窒息。死死盯著她捂住的肋下，深色的洇痕在昏暗光線下像塊丑陋的污漬。撞到墻？什么樣的撞擊能留下這種不斷擴大的、潮濕的痕跡？
冰冷的、帶著倒刺的念頭瞬間攫住我——剛才那怪物彈出的奪命觸手！雖然被我的空間裂痕吞噬了尖端，但其中一條，似乎……擦著她的身體邊緣掠過的！
“給我看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恐懼和強硬，一步上前就去抓她的手臂。
“別！”林晚反應異常激烈，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磚墻上，發(fā)出悶哼。她死死捂住肋下，身體微微蜷縮，像只受驚的、試圖保護傷口的小獸，聲音帶著哭腔和哀求，“阿默，求你……真的沒事！我們快走好不好？離開這里！求你了！”
她眼中深切的恐懼，不僅僅是對周圍可能出現的怪物，更像是在恐懼著……我即將看到的東西？恐懼著某種無法挽回的結局？
心沉到谷底，四肢百骸浸在刺骨寒意里。怪物抓傷的恐怖景象，逃亡路上親眼目睹的活人扭曲異變的過程……在眼前瘋狂閃回。
“讓我看！”幾乎是吼出來，不再給她閃躲機會，猛地用力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不顧一切去扯她死死捂住傷口的手和那件破舊外套。
掙扎中，她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呼，身體軟了下去。
外套被粗暴掀開。里面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右邊肋下的位置，撕裂開一道半尺長的口子。布料被粘稠的、混雜暗紅和墨綠色的污穢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而在那布料之下……
呼吸瞬間停滯。
傷口不大，只有三指寬，邊緣卻呈現出詭異的、仿佛被強酸腐蝕過的焦黑色，正絲絲縷縷向外滲出那種不祥的墨綠色粘液。更可怕的是，傷口周圍的皮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出一片片蛛網般的、微微凸起的暗青色紋路！像有生命般，沿著她的皮膚紋理，緩慢而堅定地向上、向下蔓延、侵蝕！
不是撞傷！是感染！是那怪物觸手上攜帶的、足以將人拖入深淵的異變毒素！
血月猩紅的光透過破敗樓宇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落在那猙獰的傷口和蔓延的暗紋上，觸目驚心。林晚的身體在我懷中劇烈顫抖，不再是疼痛，而是源自骨髓深處的、對即將到來的非人命運的極致恐懼。牙齒咯咯作響，淚水無聲洶涌，滾燙地砸在我的手背上。
“阿默……”聲音破碎得不成調，每一個音節(jié)浸滿絕望，“我……我是不是……也要變成……那種東西了？”
那個“死”字，她沒說出口。變成失去理智、只剩吞噬本能的怪物，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絕望千百倍。
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植赖陌登嗌y路像無數條毒蛇，沿著她白皙的皮膚蜿蜒爬行。懷里的身體冰冷嚇人，她的顫抖透過薄薄衣料傳遞過來，連帶著靈魂一同戰(zhàn)栗。
就在這時，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巷子盡頭，怪物倒下的殘軀旁，一點微弱卻突兀的光亮！在濃稠血污和破碎臟器組織中，一顆花生米大小、形狀不規(guī)則的多面晶體，靜靜躺在那里。通體渾濁暗紅，表面流轉著微弱、類似油脂的光澤，像凝固的血滴，散發(fā)著混合誘惑與不祥的氣息。
晶核！變異怪物體內偶爾凝結出的東西！殘存幸存者間的傳聞如同野火——劇毒？力量的源泉？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傳聞里那些突然力大無窮、快如鬼魅的“新人類”，據說就是靠著獵殺怪物、吞噬晶核才獲得的異能！
希望？劇毒？念頭在腦中瘋狂撕扯?？粗滞砝呦虏粩嗦拥陌登嗌y路，看著她眼中迅速熄滅的生命之光，孤注一擲的瘋狂瞬間壓倒了所有猶豫！
沒有時間了！
一把將虛弱顫抖的林晚小心安置在墻角，用身體擋住她。“等我！千萬別動！”嘶啞地吼了一句，不敢回頭看她絕望的眼神，像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朝著巷子盡頭那堆微微抽搐的怪物殘骸猛撲過去！
腳下粘稠滑膩的污血和破碎組織幾乎讓我摔倒。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臭幾乎窒息。眼中只有那顆在血污中散發(fā)微光的暗紅色晶體！撲倒在污穢中，不顧一切伸出手，一把將黏滑、帶著溫熱體溫的晶核死死攥在手心！
入手的感覺極其怪異，像握著裹油脂的碎冰，冰冷中透著一絲詭異的灼熱。幾乎在皮膚接觸瞬間，一股狂暴、混亂、充滿惡意的能量洪流，如同燒紅的鋼針，猛地從掌心刺入，沿著手臂血管和神經，狠狠扎進大腦！
“呃啊——！”
難以想象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仿佛無數只冰冷的手瘋狂撕扯腦髓，無數混亂猙獰的嘶吼和破碎扭曲的畫面在顱內炸開！怪物殘留的瘋狂意志？晶核本身的狂暴能量？眼前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幾乎當場昏厥。
就在這時，體內那股冰冷的銀白色空間力量仿佛受到挑釁，猛地沸騰！像被激怒的守護獸，兇狠地迎向入侵的狂暴暗紅能量。兩股力量在體內猛烈碰撞、撕咬、吞噬！
劇痛達到頂點，蜷縮在血污中，牙齒幾乎咬碎。汗水混合污血，小溪般從額頭淌下。能清晰感覺到，冰冷的銀白力量在瘋狂吞噬、轉化著暗紅晶核的能量，如同饑餓的饕餮。而代價是……大腦深處，某些東西正被這股碰撞產生的可怕“熱量”飛速蒸發(fā)、抹去！
一幅清晰的畫面突兀地閃現在劇痛漩渦中心：春日午后，小學教室，窗明幾凈。扎著羊角辮、穿碎花小裙的小女孩，怯生生站在講臺邊，臉蛋紅撲撲。老師聲音帶著鼓勵笑意：“這位是我們班新來的同學，林晚。大家歡迎！”……臺下，坐在前排的我，仰著頭，好奇看著像春天第一朵小花苞般的新同桌……
畫面清晰得纖毫畢現，帶著陽光的溫度和粉筆灰的味道。
下一秒，這鮮活的記憶如同被投入熔爐的蠟像，瞬間扭曲、融化，色彩剝落，只剩下褪色的、模糊的輪廓，然后“啪”地一聲輕響，徹底碎裂、消散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痛中。
永遠地消失了。
劇痛如同退潮般緩緩消退，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靈魂被掏空一塊的巨大空洞。癱在冰冷、浸滿污血的地面上，大口喘著粗氣，像離水的魚。攤開手掌，那顆暗紅色晶核已消失不見，只在掌心留下一圈淡淡的、仿佛被灼燒過的暗紅色印記。
成功了？虛弱地抬起頭，目光越過污穢地面，急切投向巷子深處那個蜷縮在陰影里的身影。
林晚依舊靠著墻坐著，但顫抖似乎……減弱了一些？捂著肋下的手微微松開一點，沾著血污和淚痕的臉上，那雙原本被絕望徹底淹沒的眼睛里，此刻透出難以置信的、微弱的光芒。她死死盯著自己的傷口。
掙扎著爬起身，踉蹌著沖到她身邊，跪坐下來。手指帶著污血和殘留的顫抖，小心翼翼再次掀開她肋下被撕裂的衣料。
傷口邊緣那圈觸目驚心的焦黑色……變淡了！雖然墨綠色粘液仍在滲出，但速度似乎慢了下來。最關鍵，是傷口周圍那片蛛網般蔓延的、象征異變的暗青色紋路！蔓延的趨勢……停止了！甚至，在靠近傷口的中心區(qū)域，有幾條最細小的紋路，顏色似乎淺淡了一些！
恐怖的、不可逆轉的侵蝕……真的被延緩了！
“阿默……”聲音依舊虛弱，卻帶上劫后余生的哽咽和難以置信的狂喜，“它……它好像……停下來了？”她抬起頭看著我，淚水再次涌出，這一次，是因為希望。
看著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感受著體內那股因吞噬晶核而壯大一絲、卻依舊冰冷沉寂的銀白力量，再想到腦海中那片被永久抹去的春日暖陽……慶幸、疲憊和巨大犧牲感的洪流狠狠沖擊心臟。
伸出手，用相對干凈的手背，極其輕柔地擦去她臉上冰冷的淚痕。指尖下的皮膚，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
“嗯，”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停下來了?！鳖D了頓，目光掃過她肋下猙獰的傷口和暫時被遏制的暗紋，再望向巷子外那片被血月籠罩的、危機四伏的廢墟叢林，眼神一點點變得冰冷而堅定，如同淬火的刀鋒。
“我們去找更多的晶核?！蔽艺f，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你需要它們?！?/p>
為了延緩她的異變，必須獵殺更多怪物，吞噬更多晶核，動用更多空間切割的力量。而每一次動用那份力量，每一次吞噬晶核，都意味著腦海中寶貴的、關于“我”是誰、關于“我們”的記憶碎片，將作為燃料，被那冰冷的銀白火焰……永久地焚燒殆盡。
代價是記憶。但只要能換回她，哪怕最后只?？斩窜|殼，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