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嵐是個沒有冬天的小地方。
我在這里租了一間臨街的兩層舊樓,底層開咖啡書店,上層住人,招牌是我親手寫的四個字:
春山不語。
不解釋,不招呼,誰想進(jìn)就進(jìn),誰不想說話,我也從不追問。
開業(yè)第七天的上午,一個男人推門進(jìn)來。
身后跟著一個瘦小的小女孩。
他大概三十六七歲,穿白襯衫卡其褲,干凈、沉穩(wěn),有種不屬于這城市的氣質(zhì)。
但我第一眼不是看他,是看那個女孩。
大概六歲,穿連帽碎花裙,躲在他身后只露出半張臉,眼神像貓一樣戒備、慌張、不肯看任何人。
我心頭微微一動。
“歡迎?!蔽液唵吸c頭,“想看書還是喝咖啡?”
“看書?!蹦腥寺曇舻蛦。翱梢渣c杯檸檬水嗎?”
“當(dāng)然?!?/p>
我沒再多話,轉(zhuǎn)身去柜臺。
他帶孩子坐在最角落的閱讀區(qū),女孩還是緊緊抓著他,小小的身子縮著,眼睛始終盯著門口,像隨時要逃走。
我把檸檬水端過去,正準(zhǔn)備放下,小女孩突然猛地一躲,水杯差點摔地。
“星星?!蹦腥硕紫律磔p聲說,“是檸檬水,不燙?!?/p>
女孩看了我一眼,又飛快低下頭,抱緊自己。
“她怕生?!蹦腥饲敢獾貨_我點頭,“不好意思,嚇著你了?!?/p>
我擺擺手:“沒事?!?/p>
“她不太愛說話。”
“她不想說,我也不問?!蔽业?。
他看了我?guī)酌耄c了點頭:“謝謝。”
他們離開時,小女孩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依舊躲躲閃閃,卻少了一點敵意。
接下來三天,他們每天都來。
男人每天點檸檬水,小女孩始終躲在他身后,她不碰書、不碰人、不講話,但我能感覺到,她在觀察。
她看我擦桌子,看店里的綠植,看周圍的人。
第四天,我特地買了一本故事書,放在她每天坐的座位上。
她沒有翻。
第五天,我沒放書,只留了一顆剝好的糖。
她沒吃,但把糖紙收進(jìn)了口袋。
第六天,我一邊擦桌子,一邊聽到她小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手一頓。
我說:“林澈安?!?/p>
“澈安?!迸⒆炖镙p輕重復(fù)了一遍。
那天離開時,她沒躲那么遠(yuǎn)了。
我終于主動問:“她是你女兒?”
男人笑了笑:“不是親生,我前妻的女兒,跟我一起生活三年?!?/p>
“她叫?”
“星星?!彼f完,看向窗外,“三年前她母親離開,她開始拒絕開口,所有機構(gòu)都說是應(yīng)激障礙。”
我沒接話。
他沒再解釋,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星星的肩:“跟林姐姐說再見。”
女孩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但沒出聲。
“沒關(guān)系?!蔽移届o地說,“她不需要說?!?/p>
他點頭,離開。
我卻忽然坐不住了。
我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六年前,自己也牽著兩個孩子的手,站在某片草地上,他們喊我林阿姨。
喊了六年,卻從沒喊媽媽。
那晚我失眠了。
不是因為星星,而是因為那個男人,陸予成。
他不像秦致遠(yuǎn)那樣咄咄逼人、強勢壓迫,他安靜沉穩(wěn),從不越界。
我習(xí)慣了鋒利的人,而對這種溫柔過分警覺。
他對星星很好,小到給她綁鞋帶、剪指甲,大到為她開車七小時來海嵐尋找一個她愿意停下來的地方。
第七天,我一直等到黃昏,他們沒來。
第八天,他們又來了。
星星進(jìn)門第一件事,是跑到那張桌子前,輕輕放下一本故事書,然后小聲對我說:“謝謝你給我糖?!?/p>
我微微怔了一下,那聲音細(xì)若蚊鳴,卻真真切切。
我蹲下來看著她:“我還有很多糖,你想來就來,不需要說話?!?/p>
她點點頭,眼角終于出現(xiàn)一絲彎彎的弧度。
那天,陸予成笑著對我說:“她第一次開口,是為了你。”
我沒有笑,只是心里,像被什么輕輕擊了一下。
我沒準(zhǔn)備好重新被需要。
可這一刻,我知道,我已經(jīng)開始被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