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shí)間仿佛被那扇吱呀作響的琴房門軸徹底卡死。
昏黃的燈光下,空氣凝滯成膠。林溪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坐在琴凳上,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巨響,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那本攤開的、被自己失控的心事徹底“污染”的筆記本,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赤裸裸地躺在譜架上,暴露在陳箏的目光之下。
羞恥。巨大的、滅頂般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那些從未示人的脆弱、恐懼、依賴……那些關(guān)于“她”的、帶著粘稠溫度的混亂心緒……此刻,像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秋日凜冽的寒風(fēng)中。她甚至不敢去看陳箏的臉,只覺得臉頰和耳根燙得像是要燃燒起來,手指冰涼,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陳箏也僵在門口。琥珀色的瞳孔里,震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的波紋尚未平息,就被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情緒覆蓋。那些潦草的字句,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扎進(jìn)她的眼底,鉤出了林溪從未顯露于人前的、沉靜溪流下的洶涌暗礁——疲憊、恐懼、對舞臺失誤的敏感、對旁人目光的在意……還有,那反復(fù)出現(xiàn)的、濃墨重彩的“陳箏”,以及那句力透紙背的“害怕她真的……飛走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混雜著尖銳的心疼,瞬間攥緊了陳箏的心臟。她看著燈光下林溪那過分蒼白的側(cè)臉,緊抿到失去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顫抖的、用力抓著琴板邊緣的手指——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如此脆弱而無措的林溪。
原來,那沉靜如水的表象之下,是如此的驚濤駭浪。原來,自己在她心里……是這樣的存在嗎?是那只讓她害怕飛走的青鳥?
陳箏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小步,想說什么,想靠近一點(diǎn)。
“別過來!”
林溪的聲音猛地響起,干澀、嘶啞,帶著一種近乎驚懼的尖銳,劃破了凝固的空氣。她像是受驚的兔子,猛地從琴凳上彈起來,動作快得帶倒了旁邊的筆筒。幾支鉛筆“嘩啦”一聲滾落在地,在寂靜的琴房里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她看也沒看,幾乎是撲到譜架前,手忙腳亂地、近乎粗暴地一把抓起那本攤開的筆記本,“啪”地一聲狠狠合上!動作之大,帶起一陣風(fēng),吹動了譜架上其他幾張散落的樂譜。她死死地將筆記本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什么見不得光的贓物,要用盡全身力氣將它藏起來,埋進(jìn)土里。
她的背脊僵硬地挺著,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弓弦,微微顫抖。她始終低垂著頭,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深深的陰影,擋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緒泄露。只有急促而壓抑的呼吸聲,泄露著她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陳箏的腳步硬生生頓在原地。林溪那一聲尖銳的“別過來”,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jìn)她試圖靠近的心。她看著林溪如同守護(hù)最后堡壘般死死抱著那本筆記的背影,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被推開的心酸,瞬間彌漫開來。
“我……”陳箏張了張嘴,聲音有些發(fā)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受傷,“我只是……想練會兒笛子。”
解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看到了,林溪也知道她看到了。那本筆記里的秘密,像一道無形的裂痕,驟然橫亙在兩人之間。
林溪沒有回應(yīng),只是抱著筆記本的手指攥得更緊了,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諝庠俅蜗萑肓钊酥舷⒌某聊4巴獾娘L(fēng)聲嗚咽著,如同背景里絕望的低語。
“我……我去別的琴房?!标惞~最終低聲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種強(qiáng)裝的平靜。她沒有再看林溪的背影,抱著自己的笛盒,轉(zhuǎn)身,輕輕地帶上了琴房的門。
“咔噠?!?/p>
門鎖合上的輕響,在寂靜的琴房里,如同驚雷。
林溪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緩緩地、頹然地坐倒在冰冷的琴凳上。懷中緊抱的筆記本邊緣硌得胸口生疼。她慢慢松開手,筆記本滑落到腿上。封面上,是《青鳥賦》幾個(gè)清秀的字。
她盯著那幾個(gè)字,眼神空洞。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如同一個(gè)荒誕而可怕的夢魘。那些被她深埋心底、視為禁忌的心事,就這樣被最不想被看到的人,猝不及防地窺見了全貌。巨大的羞恥和恐慌過后,是一種更深的、冰涼的疲憊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被剝光后的茫然無措。
接下來的幾天,排練廳里的空氣變得微妙而粘稠。
林溪和陳箏之間,仿佛豎起了一道無形的、透明的墻。她們依舊坐在各自的位置,參加排練,完成合奏。但那些曾經(jīng)自然而然的眼神交匯、排練間隙低聲的討論、甚至一個(gè)心照不宣的微笑,都消失了。
林溪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只徹底縮回殼里的蝸牛。她總是最早到,最晚走,排練時(shí)目光永遠(yuǎn)鎖定在自己的譜架或箏弦上,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她竭力維持著演奏的精準(zhǔn)和穩(wěn)定,每一個(gè)音符都像經(jīng)過最嚴(yán)密的計(jì)算,卻失去了之前被陳箏笛音牽引時(shí)偶爾流露的、細(xì)微的情感波動。她像一架精密但冰冷的機(jī)器,按部就班地運(yùn)轉(zhuǎn)著。
陳箏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笛音依舊自由靈動,但偶爾會飄忽一下,或者在某一個(gè)長音上顯得氣息不穩(wěn)。排練時(shí),她的目光會不受控制地飄向古箏聲部的方向,落在那個(gè)沉默得近乎孤絕的背影上,眼神復(fù)雜,帶著探究,帶著擔(dān)憂,也帶著一絲被拒之門外的失落和委屈。當(dāng)林溪刻意避開她的目光時(shí),她琥珀色的眼底會飛快地掠過一絲黯然。
樂團(tuán)里的其他成員,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微妙的變化。
“嘖,黃金搭檔這是鬧別扭了?”李薇抱著她的阮,湊近旁邊的揚(yáng)琴手,壓低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我就說嘛,天天黏在一起,遲早出問題。”
柳清羽調(diào)試著琵琶的琴軸,清冷的眸光淡淡掃過古箏和笛子聲部的位置,又若無其事地移開,嘴角卻勾起一個(gè)幾不可察的、略帶嘲諷的弧度。她似乎對這種幼稚的情感糾葛毫無興趣,只專注于自己指下即將流淌出的、完美的音符。
周老師也察覺到了。在一次《春江月》雙聲部排練時(shí),他皺著眉,指揮棒重重敲了敲譜架:“古箏!笛子!第七小節(jié)!注意氣息銜接!別各彈各的!你們是合奏!不是獨(dú)奏!”
林溪的指尖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按弦的力度加重了幾分,箏音帶上一絲生硬的棱角。陳箏則抿緊了嘴唇,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笛音跟上,卻依舊能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生澀。
那道無形的裂痕,正在音樂的縫隙中悄然蔓延。
這天下午的排練,氣氛格外壓抑。窗外陰云密布,天色昏暗得如同提前入夜。排練廳里慘白的燈光,將每個(gè)人的臉都照得有些發(fā)青。
周老師要求重點(diǎn)打磨《春江月》中段一個(gè)情緒轉(zhuǎn)換激烈的段落。古箏需要在一段密集的輪指后,迅速接入一個(gè)由慢漸快、情緒層層遞進(jìn)的揉弦加滑音長句,為笛子隨后爆發(fā)性的華彩做鋪墊。
林溪的演奏精準(zhǔn)無誤,輪指顆粒清晰,揉弦幅度標(biāo)準(zhǔn),滑音速度控制得如同教科書。然而,那遞進(jìn)的情緒,卻像是被一層無形的薄膜包裹著,始終無法真正爆發(fā)出來,顯得有些平板和……機(jī)械。
“停!”周老師眉頭緊鎖,“古箏,情緒!情緒遞進(jìn)!這里是積蓄力量,不是完成任務(wù)!你的揉弦太死板了!要像水流積蓄,要有內(nèi)在的張力!再來!”
林溪深吸一口氣,重新開始。她努力調(diào)動情緒,試圖讓指尖的揉弦?guī)细畹牧Χ群筒▌?。然而,那巨大的心理?fù)擔(dān)——被窺破心事的羞恥、對未來的恐懼、對那道無形裂痕的焦慮——如同沉重的枷鎖,死死禁錮著她的情感表達(dá)。她的演奏依舊精準(zhǔn),卻依舊缺乏那種打動人心的、破繭而出的力量感。
“還是不行!”周老師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耐,“林溪,你的心呢?都放在譜子上了嗎?這段要的是感染力!是破開束縛的感覺!不是讓你按譜面機(jī)械地完成動作!”
林溪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指尖下的弦絲仿佛變成了燒紅的鐵絲,灼燙著她的指腹。
就在這時(shí),陳箏突然開口了。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突然安靜下來的排練廳,帶著一種壓抑許久的、試圖打破僵局的急切和……某種她自己都未完全明晰的沖動。
“周老師,”陳箏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著指揮臺,“我覺得……這段古箏的鋪墊,也許可以……更自由一點(diǎn)?在揉弦和滑音的速度上,不用完全拘泥于譜面標(biāo)記的漸快?可以嘗試更隨性、更有爆發(fā)力的處理,像……像被壓抑的風(fēng)突然掙脫束縛那樣!這樣情緒張力會更強(qiáng),也能更好地引出笛子的華彩!”
她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地拿起竹笛,手指在音孔上快速跳躍,即興吹出了一小段充滿自由呼吸感、帶著強(qiáng)烈掙脫束縛意味的旋律片段。笛音激越、奔放,充滿了她所說的那種“破開束縛”的生命力,與林溪之前那精準(zhǔn)卻略顯死板的演奏形成了鮮明對比。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陳箏身上,帶著驚訝、探究,還有一絲看好戲的意味。
林溪猛地抬起頭!
陳箏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zhǔn)地刺中了她此刻最敏感、最緊繃的神經(jīng)!
“更自由一點(diǎn)”?“不用拘泥譜面”?像“被壓抑的風(fēng)突然掙脫束縛”?
這些話,在此刻林溪聽來,充滿了刺耳的嘲諷!像在指責(zé)她只會死板地按譜子演奏,像在暗示她刻板、機(jī)械、毫無靈氣!更讓她感到一股寒意的是,陳箏此刻那充滿“自由”和“掙脫束縛”的笛音示范,像一面殘酷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她自己的拘謹(jǐn)和無力!
一股混雜著被當(dāng)眾質(zhì)疑的難堪、連日積壓的委屈、被窺破心事的羞憤,以及更深層的、對陳箏那種似乎永遠(yuǎn)“自由”的姿態(tài)的……難以言喻的刺痛感,如同火山熔巖般瞬間沖破了林溪苦苦維持的理智堤壩!
“譜子上不是這樣寫的!”
林溪的聲音猛地響起,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琴弦驟然斷裂,干澀、尖銳,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近乎失控的固執(zhí)和冰冷!她甚至沒有看陳箏,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箏弦上冰冷的雁柱,仿佛那里有她唯一的支撐和依靠。
“譜子上標(biāo)注了漸快!標(biāo)注了揉弦的幅度!標(biāo)注了滑音的方向!”她的聲音因?yàn)榧佣⑽l(fā)顫,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堅(jiān)持,“音樂需要規(guī)則!需要精準(zhǔn)!不是你所謂的‘自由’和‘隨性’就能代替的!”
排練廳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林溪這罕見的、帶著強(qiáng)烈攻擊性的反駁驚呆了。連周老師都皺緊了眉頭,沒有說話。
陳箏臉上的急切和期待瞬間僵住。她眼底那試圖溝通、試圖找回某種聯(lián)結(jié)的光,在聽到林溪冰冷而固執(zhí)的“譜子譜子”時(shí),倏地一下,徹底暗了下去。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連帶著心口都涼透了。
她看著林溪依舊固執(zhí)地盯著箏弦、拒絕看向她的側(cè)臉,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失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
“譜子譜子!小溪!”陳箏的聲音也陡然拔高,帶著一絲被刺傷的激動和不解,琥珀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屬于爭執(zhí)的火焰,“音樂不是只有譜子!它是有生命的!它需要呼吸!需要感受!你把自己死死框在那些符號里,彈出來的東西是死的!沒有靈魂的!你聽聽你自己的聲音!像不像一臺機(jī)器?!”
“機(jī)器”兩個(gè)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壓垮了林溪搖搖欲墜的防線。她猛地轉(zhuǎn)過頭,第一次直直地對上陳箏的目光!那雙總是沉靜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激烈的、受傷的、甚至帶著一絲憤怒的暗潮!蒼白的臉頰因?yàn)榧佣浩鸩徽5募t暈。
“你懂什么?!”林溪的聲音因?yàn)闃O力壓抑而微微發(fā)抖,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可以那么‘自由’嗎?!” 最后幾個(gè)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的控訴和……深藏的酸楚。
空氣驟然凝固!如同被投入了速凍劑!
排練廳里只剩下窗外呼嘯而過的、凄厲的風(fēng)聲,像絕望的嗚咽,灌滿了每一個(gè)角落。
陳箏徹底怔住了。她看著林溪眼中那洶涌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復(fù)雜情緒——憤怒、委屈、指責(zé),還有那更深層的、她此刻無法完全解讀的痛苦……那句“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可以那么‘自由’嗎?”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讓她瞬間啞口無言。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么,想反駁什么,想追問那“自由”背后的含義……但最終,所有的話語都哽在了喉嚨里。她看著林溪那雙燃燒著陌生火焰的眼睛,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深沉的疲憊感席卷而來。
她什么也沒再說。只是緩緩地、頹然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竹笛。琥珀色的眼底,那剛剛?cè)计鸬幕鹧嫦缌耍皇O禄覡a般的黯然和受傷。
林溪也猛地轉(zhuǎn)回頭,重新盯著自己的箏弦。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酸脹的疼痛。指尖下的弦絲冰冷依舊,卻再也無法給她帶來絲毫的平靜。
那道無形的裂痕,在激烈的爭執(zhí)和冰冷的沉默中,終于徹底撕開了一道巨大的、鮮血淋漓的口子。
排練廳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如同悲鳴,在兩人之間那道驟然擴(kuò)大的鴻溝上,徒勞地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