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徹底浸透了南華市的每一寸空氣。教學樓走廊的窗戶蒙著一層模糊的水汽,映出外面鉛灰色的天空和光禿禿的樹枝。下午第一節(jié)課的預備鈴尖銳地響起,驅趕著走廊里最后一點殘存的喧鬧。
高二(3)班的教室,彌漫著一種午睡未醒的慵懶和面對數學課的天然抗拒。桌椅板凳摩擦地面的聲音此起彼伏,夾雜著哈欠和低聲的抱怨??諝饫锲≈酃P灰和書本紙張混合的沉悶氣息。
陳箏蔫蔫地趴在課桌上,下巴擱在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深栗色的短發(fā)也顯得無精打采。她面前攤開的卷子,鮮紅的“68”像一道刺目的傷疤,狠狠烙在卷首。旁邊是用紅筆打滿問號和大叉的幾何證明題,那些扭曲的線條和字母在她眼里如同糾纏不清的亂麻。
“林溪,”她有氣無力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旁邊坐得筆直的林溪,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感冒了,又像是哭過,“這題……輔助線到底添哪兒???我怎么畫都不對……”
她的筆尖無意識地、用力地戳在草稿紙上,已經戳破了好幾個小洞,留下星星點點的墨跡。眉頭緊緊擰著,眉心刻著一道深深的豎紋,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滿了挫敗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煩躁,像被困在籠子里的鳥,徒勞地撞擊著看不見的欄桿。
林溪正在預習下節(jié)課的樂理筆記,聞言筆尖微微一頓。她側過頭,目光落在陳箏那張被紅叉和問號占領的試卷上,又看了看她緊鎖的眉頭和煩躁戳紙的動作。那副沮喪又強撐的樣子,與排練廳里、溪澗青石上那個光芒四射、自由不羈的身影判若兩人。
林溪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講臺上,數學老師王老師那標志性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咳嗽聲已經響了起來。
“上課!”
“起立——”
“老師好——”
程式化的流程過后,教室里響起一片稀稀拉拉的落座聲。
王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全班,最后精準地定格在陳箏那張依舊擰著眉、對著試卷苦大仇深的臉上。他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串復雜的公式和幾何圖形,線條剛勁有力。
“今天我們講期中考試卷的壓軸大題,解析幾何綜合應用?!蓖趵蠋煹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這道題,全班只有三個同學完全做對!這說明什么?說明你們對空間向量和解析法的結合運用,還停留在幼兒園水平!”
他轉過身,粉筆在黑板上敲得篤篤作響,開始講解。嚴謹的邏輯鏈條,復雜的空間坐標變換,抽象的向量運算……一個個冰冷的符號和公式從他口中流淌出來,像一條條無形的鎖鏈,纏繞著臺下大多數學生的思維。
陳箏努力地抬起頭,試圖跟上老師的思路。她盯著黑板上那些天書般的符號和不斷延伸的輔助線,眼睛瞪得溜圓,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張著,像一條離水的魚。老師講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得見,但組合在一起,卻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無法理解其意。她試圖在草稿紙上跟著畫圖,線條卻歪歪扭扭,完全無法對應老師精妙的步驟。
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來,將她淹沒。排練廳里,她可以用笛音輕易俘獲所有人的耳朵和贊嘆;采風時,她可以對著竹林溪澗即興吹出令人驚艷的旋律??稍谶@里,在這方寸課桌之間,面對這些冰冷的數字和線條,她卻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笨拙得可笑。月考的陰影尚未散去,期中考試這張慘淡的卷子,更是將她文化課的短板暴露無遺。
一股強烈的自我厭棄感攫住了她。她煩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深栗色的短發(fā)被她揉得更亂了。視線開始不受控制地飄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似乎有只麻雀在光禿禿的枝頭跳躍,自由自在……
“陳箏!”
一聲嚴厲的斷喝,如同驚雷般在安靜的教室里炸響!
陳箏猛地一哆嗦,瞬間從走神的狀態(tài)驚醒,心臟狂跳。她驚慌失措地抬起頭,正對上王老師鏡片后那雙慍怒的眼睛。
“我講得這么投入,你在那兒神游天外?”王老師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失望和毫不掩飾的嘲諷,“怎么?是覺得我講得不如你的笛子好聽?還是覺得考個六十八分就心滿意足,可以高枕無憂了?”他手中的粉筆頭被捏得嘎吱作響。
教室里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唰”地聚焦在陳箏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種看熱鬧的、甚至帶著點幸災樂禍的窺探。
“我……”陳箏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像要滴出血來。她想辯解,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羞恥感和被當眾羞辱的憤怒讓她渾身僵硬,指尖深深掐進了掌心。
“砰!”
一聲輕響。
王老師手腕一抖,那截被捏得發(fā)白的粉筆頭,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精準地、帶著破空之聲,狠狠砸在了陳箏的額角!
不疼,但那種被擊中的感覺,以及粉筆灰在額角皮膚上碎裂開來的細微觸感,卻帶著一種強烈的侮辱性。
“嗤……”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細碎的嗤笑聲。像無數根細小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陳箏的皮膚上。
陳箏猛地低下頭,深栗色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她瞬間變得通紅的眼睛和額角那一點刺目的白灰。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沒讓眼眶里打轉的淚水掉下來。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她攥緊了那張68分的試卷,紙張的邊緣被她指尖的力道揉搓得起了毛刺,發(fā)出細微的嘶啦聲。
王老師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過火,冷哼了一聲,沒再繼續(xù)訓斥,轉而面向黑板:“我們繼續(xù)看下一步……”
剩下的半節(jié)課,對陳箏而言如同煉獄。王老師的聲音,同學的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甚至窗外麻雀的嘰喳聲,都變成了折磨神經的噪音。她僵硬地坐著,頭埋得低低的,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塑。額角那點粉筆灰的印記,如同一個恥辱的烙印,灼燒著她的皮膚。
下課鈴終于如同救贖般響起。
王老師夾著教案,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教室里瞬間“嗡”地一聲炸開了鍋,同學們收拾東西、討論題目、相約去小賣部,喧鬧異常。
陳箏卻像被釘在了座位上。她動作僵硬地、緩慢地將那張揉得皺巴巴、邊緣毛刺的試卷胡亂塞進書包最底層,仿佛要把它永遠埋葬。然后,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她低著頭,幾乎是撞開幾個還在聊天的同學,像逃難一樣沖出了教室后門。
她沒有去熱鬧的走廊,也沒有去人來人往的樓梯口,而是拐進了教學樓西側通往天臺、平時少有人走的消防樓梯間。這里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灰塵和舊油漆混合的陰冷氣息。她一口氣沖上兩層樓,在拐角處堆放著幾個廢棄清潔工具的陰影里停了下來。
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壁,陳箏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緩緩地滑坐到冰冷的水泥臺階上。她把臉深深地埋進并攏的膝蓋里,肩膀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起來。壓抑了一整節(jié)課的委屈、憤怒、羞恥和強烈的自我懷疑,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校服褲子的布料,留下深色的印記。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小獸般的嗚咽。
她不想被人看見,尤其是……不想被那個人看見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
樓梯間里一片死寂,只有她極力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和脆弱。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一陣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在樓梯下方響起。那腳步聲很穩(wěn),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陳箏的啜泣聲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頭,像受驚的兔子,警惕地望向聲音來源的昏暗樓梯轉角。淚水還掛在睫毛上,臉頰上殘留著狼狽的淚痕,額角的粉筆灰在昏暗光線下依舊顯眼。
昏暗中,一個身影靜靜地站在那里。
是林溪。
她背著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琴盒,靜靜地站在下一層的臺階上,微微仰著頭,目光平靜地看著蜷縮在陰影里、滿臉淚痕的陳箏。她的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沒有驚訝,沒有憐憫,也沒有詢問,只是那樣安靜地看著,像一泓深不見底的潭水。
陳箏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難堪讓她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她下意識地想別開臉,想用袖子狠狠擦掉臉上的淚痕,想立刻逃離這個被撞破的現場。
然而,就在她慌亂無措、幾乎要奪路而逃的瞬間——
林溪動了。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上前。只是抬起手,動作平穩(wěn)地從自己肩上的琴盒側袋里,抽出了一本厚厚的、深藍色硬殼封面的筆記本。
然后,她邁上一級臺階,走到陳箏蜷縮的臺階下方,微微彎下腰。
陳箏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那雙沉靜的眼眸,看著她伸過來的手,以及手中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
林溪的手臂向前遞送,將那本筆記本穩(wěn)穩(wěn)地、無聲地放在了陳箏蜷縮的膝蓋旁邊,冰涼的臺階上。她的指尖在離開筆記本封面的瞬間,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似乎想拂去上面可能沾染的灰塵,但最終只是收了回去。
做完這一切,她直起身,目光在陳箏掛著淚痕的臉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依舊沒有任何言語。然后,她轉過身,腳步依舊很輕,沿著來時的樓梯,一步步向下走去。帆布琴盒隨著她的步伐,在她纖細的背脊上輕輕晃動。
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樓梯間的寂靜里。仿佛她從未出現過。
陳箏僵硬地坐在冰冷的臺階上,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塑。只有臉上未干的淚痕和急促的心跳證明著剛才的一切并非幻覺。
她緩緩地、機械地低下頭,目光落在膝蓋旁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上。
封面上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只有用清秀而略顯冷峻的筆跡寫著的科目名稱:“高二數學(上)”。字跡工整,一絲不茍,如同它的主人。
她遲疑地伸出手,指尖帶著微顫,輕輕觸碰那冰涼的硬殼封面。然后,小心翼翼地翻開。
里面,不是她想象中可能存在的公式定理的簡單羅列。
映入眼簾的,是極其清晰、條理分明的課堂筆記。每一個重要的概念、定理、公式,都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得清清楚楚。旁邊是詳盡的推導過程和關鍵步驟的解析。最讓人震撼的,是每一道典型例題下方,都附有不止一種解題思路的詳細步驟!輔助線從哪里添加、為什么這樣添加、用了哪個定理、如何轉換思路……清晰得如同掌上觀紋!甚至在那些陳箏抓耳撓腮、根本無從下手的難題旁邊,還用娟秀的小字標注著:“注意空間想象”、“向量點積轉換”、“可嘗試建系”等關鍵提示。
字跡清冷,如同冰層下流淌的溪水,卻帶著一種撫平一切煩躁的奇異力量。
陳箏一頁頁地翻看著,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但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羞憤的淚水。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暖意,如同破冰的溪流,悄然沖垮了她心底筑起的、名為“難堪”和“自我厭棄”的堤壩。
她攥緊了筆記本的邊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額頭抵著冰冷的膝蓋,肩膀再次微微聳動起來。但這一次,不再是壓抑的啜泣,而是一種混合著感激、釋然和莫名委屈的宣泄。
昏暗的樓梯間里,只有少女低低的嗚咽和翻動紙頁的沙沙聲響。那本攤開的、字跡清冷的筆記本,靜靜地躺在冰冷的臺階上,像一座沉默卻堅實的燈塔,在情緒的驚濤駭浪中,為她指明了一方小小的、可以暫時停泊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