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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青鳥賦 闌珊不知處 330629 字 2025-07-18 17: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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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清晨,南華市難得褪去了工作日灰蒙蒙的倦怠,陽光金燦燦地潑灑下來,空氣里浮動著初秋特有的、微涼的清爽。南華藝術(shù)中學(xué)門口,一輛藍(lán)白相間的大巴車引擎低吼著,噴出淡淡的白色尾氣。車身上貼著紅紙黑字的橫幅:“南華藝中民樂團(tuán)秋季采風(fēng)”。

喧鬧像煮沸的水,在車門前翻滾。背著琴盒、提著畫板、拎著零食袋的學(xué)生們?nèi)宄扇?,興奮地交談、打鬧,臉上洋溢著逃離校園的雀躍。李薇正指揮著幾個(gè)男生把幾箱礦泉水和備用樂譜搬進(jìn)行李艙,聲音尖利:“小心點(diǎn)!別壓著我的中阮!” 王鵬則湊在幾個(gè)二胡聲部的同學(xué)旁邊,眉飛色舞地講著什么笑話,引來一陣哄笑。

林溪背著她的帆布琴盒,安靜地站在人群邊緣一株枝葉繁茂的香樟樹下。樹蔭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隔絕了大部分的喧囂。她戴著耳機(jī),深棕色的細(xì)線從校服口袋延伸出來,沒入耳中。耳機(jī)里流淌的,不是應(yīng)景的輕音樂,而是《幽澗》中一段極其清冷孤絕的泛音段落,反復(fù)循環(huán),像一層無形的冰殼,將她與周圍熱烈的氣氛隔絕開來。她微微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鞋尖上,對周圍的嬉笑充耳不聞。

“林溪!”

清脆的聲音帶著陽光的溫度,穿透了耳機(jī)里冰冷的泛音,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冰面。

林溪抬起頭。

陳箏像一陣裹挾著秋日暖陽的風(fēng),幾步就沖到了她面前。她沒背那個(gè)標(biāo)志性的火箭琴盒,只斜挎著一個(gè)鼓鼓囊囊的軍綠色帆布包,里面大概塞滿了零食。深栗色的短發(fā)在晨光里跳躍,琥珀色的眼睛亮得驚人,臉頰因?yàn)楸寂芏褐】档募t暈。她一把扯下林溪右耳的耳機(jī),動作快得林溪來不及反應(yīng)。

“發(fā)什么呆呢!快上車?yán)玻≡倌ゲ浜梦恢枚急粨尮饬?!”陳箏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活力,順手就把林溪的耳機(jī)塞進(jìn)了自己耳朵里。冰冷的泛音瞬間沖擊了她的耳膜,她夸張地皺起鼻子,打了個(gè)哆嗦,“哇!大清早聽這個(gè)?你想凍死自己還是凍死竹子啊?” 她飛快地把耳機(jī)摘下來塞回林溪手里,然后不由分說地拉起林溪的胳膊,“走走走!陽光這么好,聽點(diǎn)暖和的東西!”

林溪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和觸碰弄得有些僵硬,手臂下意識地想往回縮,但陳箏的手勁不小,又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熱情,竟被她半拉半拽地帶離了樹蔭,匯入了上車的人流。

“哎,陳箏,這邊!給你和林首席占座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吹笙的女生孫曉曉探出半個(gè)身子,使勁招手。

“謝啦曉曉!”陳箏歡快地應(yīng)著,拉著還有些沒回過神的林溪擠過狹窄的過道。車廂里彌漫著新車的皮革味、零食的甜香和少年人蓬勃的氣息。林溪幾乎是被陳箏按在了靠窗的位置上,陳箏自己則挨著她坐在靠過道一邊。

“喏,靠窗,你的專屬觀景位!”陳箏笑嘻嘻地把帆布包甩在腿上,動作利落。

林溪有些局促地坐好,懷里抱著自己的琴盒。車窗玻璃倒映出她略顯蒼白的臉和一絲未來得及收起的茫然。她下意識地又想去摸耳機(jī),指尖剛碰到冰冷的塑料外殼,旁邊就遞過來一只紅色的無線耳機(jī)。

“聽我的!”陳箏的語氣帶著點(diǎn)小霸道,眼睛彎彎的,“保證適合今天的陽光和竹林!”

林溪猶豫了一下,看著那只紅色的、小小的耳機(jī),又看了看陳箏不容置疑的笑臉,最終還是默默地接了過來,塞進(jìn)了左耳。

輕快、跳躍、充滿陽光氣息的吉他旋律瞬間流淌進(jìn)來,混合著清澈的女聲,唱著關(guān)于旅行和冒險(xiǎn)的歌謠。和她耳機(jī)里循環(huán)的冰冷泛音,截然兩個(gè)世界。

大巴車引擎發(fā)出一聲更響亮的轟鳴,緩緩啟動,駛離了喧囂的校門,匯入城市清晨的車流。窗外的街景開始勻速倒退。

林溪靠在椅背上,額頭重新抵上冰涼的車窗。右耳是《幽澗》的冰冷余韻,左耳是陌生的、充滿活力的流行旋律。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在她腦海中碰撞、交織,形成一種奇異的割裂感。她閉上眼,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車窗傳來的、規(guī)律的震動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引擎的轟鳴成了催眠曲,也許是兩種音樂的拉扯耗盡了心神,林溪竟在顛簸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沒有冰冷泛音也沒有陽光旋律的灰色地帶。

直到——

“醒醒!到啦!林溪!”

帶著陽光溫度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戳上她的臉頰!

觸感溫?zé)?,帶著一點(diǎn)調(diào)皮和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林溪猛地驚醒,身體下意識地彈開,后背撞在椅背上。她茫然地睜開眼,瞳孔在瞬間的光線刺激下微微收縮。

映入眼簾的,是陳箏近在咫尺、放大的笑臉,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滿了促狹和抵達(dá)目的地的興奮。

緊接著,她的視線越過陳箏的肩膀,投向車窗外——

大巴車不知何時(shí)已駛離了城市,停在一片開闊的空地上。而窗外,是漫山遍野、浩瀚無邊的翠綠竹林!

初秋的風(fēng)正浩浩蕩蕩地穿過山谷,卷起千萬竿修竹。竹梢搖曳,枝葉摩擦,發(fā)出連綿不絕的、如同海潮般的“沙沙”巨響!整片竹林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jǐn)噭又科饘訉盈B疊、深淺不一的綠色波浪,從山腳一直洶涌澎湃到云霧繚繞的山巔,氣勢磅礴,生機(jī)勃發(fā)!

而在那無邊綠浪的深處,一條蜿蜒曲折、清澈見底的銀亮溪澗,正閃爍著粼粼波光,如同鑲嵌在翡翠大地上的流動銀鏈,無聲地流淌。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而下,在竹葉上跳躍,在溪水上碎裂成萬千碎金。空氣是清冽的,帶著竹葉的清香、泥土的微腥和溪水特有的、濕潤的涼意。

林溪怔住了。

耳機(jī)里的音樂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停止,也許是陳箏關(guān)掉了。車廂里充滿了同學(xué)們興奮的驚呼和迫不及待下車的嘈雜。

但林溪的世界,在那一瞬間,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有車窗外那洶涌澎湃的綠色海洋和那條閃光的溪澗,帶著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蠻橫地撞入她的眼底,沖刷著她因冰冷旋律和封閉空間而變得有些麻木的感官。

“怎么樣?沒騙你吧?是不是比聽那個(gè)凍死人的曲子強(qiáng)多了?”陳箏的聲音帶著笑意在耳邊響起,打破了那短暫的寂靜。她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利索地背好了自己的帆布包,站起身,催促道,“快下車快下車!李薇她們都跑沒影了!”

林溪回過神,心臟還在為剛才那震撼的景象而微微加速跳動。她取下左右耳的耳機(jī),將陳箏那只紅色的輕輕遞還給她,低聲說:“謝謝?!?/p>

聲音很輕,幾乎被車廂里的喧鬧淹沒。

陳箏卻聽得清楚,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客氣啥!走啦!”她率先擠向過道。

林溪抱著琴盒,跟在陳箏身后下了車。雙腳踩在松軟、鋪滿竹葉和碎石的土地上,清冽的空氣瞬間涌入肺腑,帶著一種喚醒般的刺痛感。巨大的、綠色的聲浪將她完全包圍。

采風(fēng)地點(diǎn)在溪澗上游的一片相對平緩的河灘。同學(xué)們早已散開,有的在溪邊架起畫板寫生,有的三三兩兩坐在石頭上聊天,有的則像李薇和王鵬那樣,已經(jīng)拿出零食開始分享。

“林溪!這邊!”陳箏站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朝著落在后面的林溪用力揮手。她手里不知何時(shí)多了一袋拆開的薯片,正咔嚓咔嚓地嚼著,陽光灑在她身上,整個(gè)人都像是在發(fā)光。

林溪抱著琴盒,穿過幾叢茂密的鳳尾竹,走向陳箏所在的溪邊。溪水清澈見底,能看見水底圓潤的鵝卵石和快速游過的小魚。水流撞擊著岸邊的石塊,發(fā)出清脆悅耳的嘩嘩聲。

“給!”陳箏見她走近,很自然地從袋子里抓了一大把薯片,不由分說地塞到林溪懷里抱著的琴盒上,“嘗嘗!黃瓜味的!超清爽!”

林溪看著琴盒上那堆金黃色的、散發(fā)著油炸食品香氣的薯片,又看看陳箏沾著一點(diǎn)薯片碎屑、笑意盈盈的臉,一時(shí)有些無措。她不太習(xí)慣這種隨意的分享,尤其是在這樣開闊的野外。她下意識地想拒絕,想說“不用了”,但看著陳箏那雙坦蕩又期待的眼睛,那拒絕的話竟卡在了喉嚨里。

她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從琴盒上拈起一小片薯片,放進(jìn)嘴里。咔嚓。酥脆。咸香中帶著一絲黃瓜的清涼。一種陌生的、屬于“零食”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怎么樣?”陳箏湊近了一點(diǎn),眼睛亮晶晶地問。

“……嗯?!绷窒p輕應(yīng)了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溪澗吸引。那潺潺的水聲,像一種自然的召喚。

陳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她三兩口把剩下的薯片塞進(jìn)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然后從旁邊的大石頭上拿起她的紫竹笛。

“等我一下!”她丟下這句話,像個(gè)敏捷的山羊,幾步就跳到了溪澗中央一塊突出水面的、光滑的大青石上。溪水在她腳邊沖刷而過,激起細(xì)小的白色水花。

她站定,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岸邊的林溪,臉上帶著一種近乎頑皮又無比認(rèn)真的神情。陽光勾勒出她纖細(xì)挺拔的輪廓,深栗色的短發(fā)在風(fēng)中輕輕拂動。

沒有預(yù)告,沒有起手式。

她將紫竹笛橫在唇邊,下頜微收,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瞇起,望向遠(yuǎn)方翻涌的竹海,望向頭頂湛藍(lán)的天空。然后,氣息輕吐,指尖在音孔上靈巧地跳躍。

“咻——啾啾——啁——咻咻咻——”

一串清亮、自由、毫無拘束的笛音驟然響起!

那不是排練廳里規(guī)整的曲調(diào),也不是《春江月》中標(biāo)注的“驚鳥”。這聲音是即興的,是隨性的,是風(fēng)穿過竹林的呼嘯,是溪水流過石隙的歡唱,是陽光在葉片上跳躍的光斑!它高亢時(shí)如云雀穿云,低回時(shí)如清泉漱石,帶著一種野性的、未經(jīng)雕琢的、蓬勃欲出的生命力!

笛聲在空曠的山谷溪澗間回蕩,撞向翠綠的竹壁,又反彈回來,與自然的聲浪融為一體。它不再是單純的樂器演奏,而是化作了這山林溪澗的一部分,是風(fēng),是水,是陽光本身!

岸邊的同學(xué)們紛紛被這突如其來的天籟吸引,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朝溪中望去。李薇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了句“顯擺”,但眼神里也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欣賞。王鵬則直接吹了聲口哨。

林溪站在岸邊,懷里抱著琴盒,琴盒上還散落著幾片金黃的薯片。她忘記了咀嚼,忘記了呼吸,只是怔怔地望著溪流中央那塊青石上的身影。

陳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身體隨著旋律微微晃動,陽光在她身上跳躍。她的笛聲是如此自由,如此快樂,如此……無所顧忌!仿佛掙脫了所有譜面的束縛,所有技巧的框架,只是純粹地、用聲音表達(dá)著此刻充盈于胸中的、對這片天地的熱愛與暢快!

那笛音像一股暖流,又像一道閃電,穿透了林溪耳中殘留的冰冷泛音,穿透了她習(xí)慣性包裹自己的那層無形隔膜,直直地撞入她的心底!

她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

排練廳里陳箏的演奏是靈動的,但總歸在框架之內(nèi)。而此刻,在這山林溪澗之間,她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束縛,變成了一只真正的、振翅欲飛的青鳥!那笛音里蘊(yùn)含的純粹自由和磅礴生機(jī),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力量,灼燒著林溪被“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和“上音就好”所冰封的內(nèi)心一角。

指尖殘留的薯片碎屑傳來細(xì)微的觸感。林溪低下頭,看著琴盒上散落的金黃碎片,又抬頭望向溪中那個(gè)在笛聲與陽光中仿佛在發(fā)光的身影。

一種極其陌生的、帶著微微刺痛感的暖流,悄然從心底最深處涌起,緩慢地蔓延開來,融化了某些堅(jiān)硬的冰層。


更新時(shí)間:2025-07-18 17:06: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