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御花園那次談話后，蕭徹雖未再翻蘇凌薇的綠頭牌，卻時常會借故召她去承乾宮伴駕。有時是陪他看奏折，有時是聽他講些前朝舊事，更多時候，兩人只是相對無言，他處理政務，她在一旁看書練字，卻有種奇異的安寧。
蘇凌薇的位份依舊是答應，碎玉軒卻不再冷清。李德全時不時會送來些賞賜，有上好的筆墨紙硯，也有滋補的藥材，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位被遺忘的答應，實則已入了皇帝的眼。
劉貴妃恨得牙癢癢，卻礙于太后那日的敲打，不敢再明著動手。賢嬪則收斂了許多，見了蘇凌薇總是客客氣氣，眼底的算計卻藏得更深。
蘇凌薇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她必須盡快找到沈家舊案的線索，才能真正站穩(wěn)腳跟。
這日，她借著研究古籍醫(yī)案的由頭，向李德全請了去文淵閣的牌子。文淵閣不僅藏有經史子集，還有歷代宮廷檔案，或許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文淵閣的典籍浩如煙海，負責看管的老太監(jiān)見她是皇帝“留意”過的人，倒也客氣，只是反復叮囑不得私自帶走任何卷宗。
蘇凌薇謝過老太監(jiān)，徑直走向存放前朝檔案的區(qū)域。十年前的卷宗被放在最角落的架子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她戴上青禾準備的細布手套，一本本翻找著。
從早到晚，指尖磨得發(fā)紅，眼前掠過無數(shù)枯燥的記錄——官員任免、糧稅統(tǒng)計、災荒賑濟……卻始終沒有與沈家相關的只言片語。仿佛那場震動朝野的冤案，從未在這宮廷檔案中留下痕跡。
“小姐，歇會兒吧，您都一天沒吃東西了?！鼻嗪踢f過帶來的點心，心疼地說。
蘇凌薇搖搖頭，目光仍在卷宗上逡巡：“再找找，我總覺得應該在這里?！笔拸卣f過，當年的勢力太大，能將沈家案的痕跡抹去得如此干凈，反而說明背后的人極其心虛。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一本泛黃的《雍和五年營造錄》引起了她的注意。這是記錄當年宮殿修繕的冊子，本該與沈家無關，可她在翻看時，卻發(fā)現(xiàn)其中一頁被人用極淡的墨痕涂改過。
仔細辨認，被涂改的地方原本寫著“太傅沈府木料采辦”，后來被改成了“戶部侍郎李府”。
雍和五年，正是沈家被抄家的前一年。沈太傅府邸當時確實進行過一次小規(guī)模修繕，而這位戶部侍郎李大人，正是李妙云的父親！
蘇凌薇的心跳驟然加速。李侍郎為何要冒名頂替沈家的木料采辦？這里面藏著什么貓膩？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一頁的內容默記下來，又將卷宗放回原處，仿佛從未動過。離開文淵閣時，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地面投下長長的影子，像一道道無形的枷鎖。
回到碎玉軒，蘇凌薇立刻寫下一張字條，讓人悄悄送去承乾宮。她沒有明說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只寫了“李侍郎，木料，雍和五年”幾個字。
入夜時分，蕭徹竟親自來了碎玉軒。
這是他第一次踏足這個偏僻的小院，青禾手忙腳亂地要去準備茶水，被他揮手制止了。
“東西帶來了？”他開門見山。
蘇凌薇將默記的內容復述了一遍，蕭徹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李修遠……”他低聲念著李侍郎的名字，眸色冰冷，“朕早該想到，他當年能從一個不起眼的主事，一路爬到侍郎的位置，背后少不了劉淵的扶持?！眲Y，正是劉貴妃的父親，當朝太尉。
“木料采辦能有什么文章？”蘇凌薇不解。
“沈太傅當年修繕府邸，用的是西域進貢的陰沉木，質地堅硬，水火不侵，價值連城。”蕭徹解釋道，“那批木料是先帝御賜的，本就數(shù)量有限。若李修遠冒名頂替，要么是偷換了木料，中飽私囊，要么……”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要么，是用劣質木料替換了陰沉木，為后來的事埋下伏筆?！?/p>
“后來的事？”
“沈家被抄家后，府邸被一把大火燒得精光，說是‘罪證銷毀’，可誰也不知道那場火為何會燒得那般迅猛?！笔拸氐穆曇魩е?，“若沈府的梁柱早已被換成了易燃的劣質木料，那把火……便是有人蓄意為之?！?/p>
蘇凌薇倒吸一口涼氣。好深的算計！不僅要誣陷沈家通敵，還要毀尸滅跡，連一點翻案的可能都不留！
“李修遠只是個棋子，真正的主謀，是劉淵?！笔拸匚站o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他當年掌管京畿衛(wèi)戍，沈家被抄、府邸失火，都離不開他的手?！?/p>
“那我們現(xiàn)在可以動李修遠了嗎？”
“還不行?！笔拸負u頭，“李修遠是劉淵的人，動他，等于打草驚蛇。劉淵在軍中經營多年，黨羽眾多，朕還沒有十足的把握?！?/p>
他看著蘇凌薇，目光柔和了些許：“你做得很好，但切記，此事到此為止，不要再深入調查。劉淵老奸巨猾，稍有不慎，你我都會陷入危險?！?/p>
蘇凌薇點頭：“臣女明白?！?/p>
蕭徹嘆了口氣，抬手拂去她肩上的一縷灰塵：“這宮里的日子，委屈你了?！?/p>
這突如其來的溫柔，讓蘇凌薇心頭一顫。她抬頭望進他的眼眸，那里面有帝王的隱忍，有智者的謀劃，還有一絲……她不敢深究的情意。
“能為陛下分憂，是臣女的本分。”她低下頭，掩飾住眼底的慌亂。
蕭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便轉身離開了。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
青禾從外面進來，見蘇凌薇望著門口出神，小聲道：“小姐，陛下待您，好像和別人不一樣?！?/p>
蘇凌薇回過神，淡淡道：“陛下是君，我是臣，能有什么不一樣？”
話雖如此，心底卻像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漾起圈圈漣漪。她知道，自己對這位帝王的感覺，早已超越了“同盟”的界限?？蛇@深宮之中，帝王的愛，是最奢侈的東西，也是最危險的毒藥。
幾日后，宮中突然傳出消息，戶部侍郎李修遠因“督辦漕運不力，貪墨糧款”被革職查辦，打入天牢。
消息傳來時，蘇凌薇正在給窗臺上的蘭花澆水。青禾興奮地跑進來：“小姐！李侍郎被抓了！肯定是陛下動的手！”
蘇凌薇手中的水壺晃了一下，水珠濺在窗臺上。她沒有青禾那么興奮，反而覺得有些不安。蕭徹說過不會動李修遠，為何突然變了主意？
果然，當天下午，劉貴妃便帶著一眾宮女氣勢洶洶地闖進了碎玉軒。
“蘇凌薇！你這個賤人！”劉貴妃一改往日的端莊，指著蘇凌薇的鼻子罵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陛下面前說了什么，害得我舅舅被抓！”
李修遠是劉淵的外甥，劉貴妃自然視他為心腹。
蘇凌薇放下水壺，冷冷地看著她：“貴妃娘娘慎言。李侍郎貪墨糧款，證據(jù)確鑿，陛下依法處置，與臣女何干？”
“證據(jù)確鑿？我看是你偽造的證據(jù)！”劉貴妃步步緊逼，“你入宮后就沒安好心，先是害死李妙云，如今又構陷我舅舅，你到底想干什么？”
“娘娘若有證據(jù)，大可去向陛下揭發(fā)。”蘇凌薇毫不退讓，“若無證據(jù)，便是污蔑君上，誹謗同級，按宮規(guī)，可是要受罰的。”
“你！”劉貴妃被噎得說不出話，她確實沒有證據(jù)，只是氣急敗壞之下，想來找蘇凌薇撒氣。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李德全的聲音：“陛下駕到——”
劉貴妃臉色一變，連忙收斂了怒氣，轉身迎了上去，委屈地哭道：“陛下！您可要為臣妾做主啊！蘇答應她……”
蕭徹卻沒看她，徑直走到蘇凌薇面前，目光落在她被水珠打濕的衣袖上：“怎么回事？”
蘇凌薇剛要開口，劉貴妃搶先道：“陛下，是臣妾不好，方才與蘇妹妹起了點爭執(zhí)，驚擾了陛下。”她見蕭徹神色不悅，不敢再告狀，反而賣起了乖。
蕭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李修遠貪贓枉法，罪有應得，與任何人無關。貴妃若再敢在后宮興風作浪，就去佛堂靜思己過吧?！?/p>
劉貴妃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下：“臣妾知錯了！”
蕭徹沒再理她，對蘇凌薇道：“隨朕來?！?/p>
兩人離開碎玉軒，蕭徹才沉聲道：“李修遠是自己露出了馬腳。朕查到他將貪墨的糧款偷偷轉移到了劉淵的私庫，證據(jù)確鑿，不得不動手?！?/p>
“那劉淵……”
“他老奸巨猾，早已與李修遠撇清了關系，只推說是李修遠個人行為?！笔拸匮壑虚W過一絲冷意，“但這只是開始。李修遠在天牢里，總會說出些什么的?！?/p>
蘇凌薇明白了。蕭徹這是在敲山震虎，也是在逼劉淵露出破綻。
“只是，這樣一來，劉貴妃定會把所有怨恨都算在我頭上。”她輕聲道。
“有朕在，她動不了你。”蕭徹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凌薇，信朕?！?/p>
這聲“凌薇”，喚得又輕又柔，卻像一道暖流，淌過蘇凌薇的心田。她望著他深邃的眼眸，點了點頭：“臣女信陛下?！?/p>
夕陽下，兩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仿佛預示著，他們將在這條布滿荊棘的道路上，并肩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