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識地抬頭尋找。巷子深處,一個不起眼的拐角,掛著一個小小的、原木色的招牌,上面用簡單的黑色字體寫著:“默然咖啡”。字體很特別,帶著點灑脫的筆鋒。店鋪不大,透過擦得锃亮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暖黃色的燈光和幾張簡約的木桌椅。
鬼使神差地,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過去。
推開那扇掛著風鈴的玻璃門,清脆的鈴聲響起。店里很安靜,只有輕柔的爵士樂流淌。吧臺后面,一個男人正背對著門口,專注地擺弄著咖啡機。他個子很高,穿著簡單的深灰色棉麻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沉靜的韻律感。
聽到鈴聲,他轉過身來。
看到他的臉,我愣了一下。不是那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英俊,但五官輪廓清晰硬朗,尤其是一雙眼睛,眼窩有點深,瞳仁顏色偏淺,像沉淀的琥珀,看人的時候,有種洞悉一切的沉靜和……疏離?他看起來三十歲上下,氣質很干凈,和這條臟亂差的城中村小巷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平靜,沒有驚訝,沒有鄙夷,也沒有多余的同情,只是簡單地掃過我洗得發(fā)白的運動服和憔悴的臉,最后停留在我有些無措的眼睛上。
“喝點什么?”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點微啞,像砂紙磨過木頭,聽起來很舒服。
我張了張嘴,那句“招人嗎”卡在喉嚨里,面對著這干凈的環(huán)境和他平靜的目光,突然有點自慚形穢,問不出口了??诖锬莾蓮埌僭n票變得無比滾燙。
“……一杯熱水,謝謝?!?最終,我只擠出這幾個字,聲音細若蚊吶。臉有點發(fā)熱,只想找個角落把自己藏起來。
他似乎沒覺得這要求有什么奇怪,點了點頭,轉身拿起一個干凈的玻璃杯,從旁邊的凈水器接了滿滿一杯溫水,放在吧臺光滑的臺面上,推到我面前。
“坐吧?!?他示意了一下旁邊的高腳凳,語氣依舊沒什么波瀾。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坐了上去。凳子有點高,我坐得不太穩(wěn)當。雙手捧著那杯溫熱的水,汲取著一點點暖意。店里很安靜,只有咖啡機運作時低沉的嗡鳴和輕柔的音樂。這種安靜,讓我緊繃了一天的神經,莫名地松弛了一點點。
“找工作?” 他突然開口,視線沒有看我,依舊在擦拭著吧臺上一只小巧的玻璃杯,動作細致。
我猛地抬頭,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有些慌亂地看著他。他怎么知道?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驚訝,目光終于轉向我,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平靜無波:“這條巷子里,像你這樣打扮,這個時間點走進來只點一杯水的,十有八九是來找活干的?!?他的語氣陳述事實,不帶任何評判。
我的臉更燙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粗糙的玻璃杯壁,指甲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窘迫感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幾乎要把我淹沒。在他平靜的目光下,我像個被剝光了所有偽裝的小丑,狼狽無所遁形。
“……嗯。” 我低下頭,聲音悶悶的,從喉嚨里擠出一個音節(jié)。承認自己走投無路,比想象中更難堪。
“會做什么?” 他放下擦好的杯子,語氣依舊平淡,像是在問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洗碗?打掃?收銀……可能不太熟,但可以學……” 我努力回憶著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技能,聲音越來越小。大學畢業(yè)后就嫁給了顧淮,做了所謂的“顧太太”,除了花錢和看人臉色,我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會。
“試用期三天,管兩頓飯,沒工資。三天后,能留下的話,時薪二十,工作時間下午一點到晚上九點,中間休息一小時。” 他語速平穩(wěn)地報出條件,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審視,“能接受嗎?”
我猛地抬起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管飯!時薪二十!這對于此刻身無分文、饑腸轆轆的我來說,簡直是天籟之音!
“能!我能接受!” 我忙不迭地點頭,生怕他反悔,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謝謝老板!我……我一定好好干!”
他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臉上沒什么表情變化,指了指吧臺旁邊一扇不起眼的小門:“后面是操作間和水池。先去把那邊堆著的杯子洗干凈。抹布在池子下面?!?/p>
“好!好的老板!” 我立刻放下水杯,像得了圣旨一樣,快步走向那扇小門。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更濃郁的咖啡豆香氣和清潔劑的味道混合著涌來。
操作間很小,但收拾得異常整潔??繅κ遣讳P鋼操作臺和巨大的商用咖啡機,另一邊是雙槽大水池。水池里果然堆著不少沾著咖啡漬和奶泡的杯碟。
我卷起運動服的袖子,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沖在手上,讓我打了個激靈,也讓我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粗切┯湍伒谋?,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洗碗海綿和洗潔精,用力地擦洗起來。
動作很生疏。在家有保姆,在顧家有傭人,我甚至連碗都沒洗過幾次。一個沾滿干涸奶泡的玻璃杯在我手里滑了一下,“哐當”一聲掉進水池里,好在沒碎。
我的心也跟著跳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外面吧臺。
那個男人——我的新老板,依舊背對著這邊,專注地給一位剛進來的客人做著手沖咖啡。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側臉的輪廓,動作沉穩(wěn)流暢,仿佛剛才那點小小的噪音并未入耳。
我悄悄松了口氣,定了定神,更加小心地拿起下一個杯子,更加用力地擦洗。洗潔精的泡沫沾滿了手臂,冰涼的水濺濕了前襟。洗到后來,手指被泡得發(fā)白發(fā)皺,指甲縫里塞滿了污垢。但我心里,卻奇異地踏實了一點點。
至少,暫時不會餓死了。
三天試用期,過得像打仗。
咖啡店的工作遠比我想象的繁重和瑣碎。默然咖啡店面不大,但生意意外地不錯,尤其是在下午和傍晚時分,附近一些年輕白領和學生會過來。除了清洗永遠洗不完的杯碟,我還要學著打掃衛(wèi)生——拖地、擦桌子、清理咖啡渣、倒垃圾。光是那巨大的、散發(fā)著食物殘渣酸腐氣味的垃圾桶,第一次推出去時,就差點讓我把剛吃的員工餐吐出來。
老板叫陳默。人如其名,話極少。大部分時間,他都沉默地待在吧臺后面,專注于他那些咖啡豆和機器,研磨、萃取、打奶泡、拉花……動作精準得像設定好的程序,帶著一種沉靜的專注力。他很少主動跟我說話,吩咐事情也言簡意賅:“杯子?!薄安磷雷??!薄袄鴿M了?!?/p>
最初的笨拙在所難免。打翻過抹布水桶,收錯過客人的錢,洗杯子時手滑摔碎過兩個馬克杯……每一次闖禍,我都心驚膽戰(zhàn)地等著挨訓或者被掃地出門。但陳默的反應總是出乎意料地平淡。打翻水桶,他默默拿過拖把清理;收錯錢,他核對后自己默默補上差額;摔碎杯子,他也只是在我惶恐不安地道歉時,抬眼看了看地上的碎片,淡淡說了句:“下次小心點,從你工資里扣?!?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沒有斥責,沒有不耐煩,更沒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同情或施舍。這種近乎冷漠的平靜,反而給了我一種奇異的喘息空間。我可以笨拙,可以犯錯,只要在努力學、努力做,就不會被輕易否定。
管兩頓飯的承諾他履行得很到位。午餐和晚餐都是簡單的員工餐,有時是附近快餐店送來的盒飯,有時是他自己動手做的。第一次看他挽起袖子在操作間的小電磁爐上炒菜,動作熟練得讓我有些驚訝。飯菜的味道……談不上多美味,但分量很足,熱乎乎的,足以填飽我那因為體力消耗巨大而總是空癟的胃。
第三天晚上快打烊時,我正費力地把最后幾大袋垃圾拖到后巷的集中堆放點。沉重的垃圾袋勒得手指生疼,巷子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剛把袋子扔下,直起腰喘口氣,手機在口袋里瘋狂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著那個無比熟悉又讓我瞬間心頭發(fā)緊的名字——顧淮。
他居然還有臉打來?
三天了。整整三天,音訊全無?;槎Y鬧劇的第二天,鋪天蓋地的新聞、朋友圈截圖、小視頻早就把“顧氏少東婚禮現(xiàn)場為白月光慶生,新娘當場撕婚紗血簽離婚書”的狗血劇情傳得沸沸揚揚。我租住的這個破單間,像是被整個世界遺忘的角落,無人問津。我以為,這就是結束了。沒想到,在我剛剛找到一點點立足之地,剛剛能喘口氣的時候,他又來了。
鈴聲鍥而不舍地響著,在寂靜的后巷里顯得格外刺耳。像索命的魔音。
我盯著屏幕上那個名字,手指冰涼,胃里一陣翻攪。憤怒、委屈、還有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軟弱和恐懼交織在一起,沖擊著我好不容易筑起的一點心理防線。接?還是不接?
最終,我還是劃開了接聽鍵。也許是那點殘存的不甘,也許是……我想聽聽他還能說出什么更無恥的話。
“喂?” 我的聲音干澀緊繃,帶著連我自己都厭惡的顫抖。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似乎沒料到我會接。然后,顧淮那熟悉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蘇晚?你在哪?” 他的語氣是質問,仿佛我才是那個無理取鬧、離家出走的人。
“我在哪,跟顧先生還有關系嗎?” 我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壓下聲音里的顫抖。后巷的冷風吹在汗?jié)竦暮蟊成?,激起一陣寒意?/p>
“蘇晚!你鬧夠了沒有?!” 顧淮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婚禮的事情是我考慮不周,但薇薇她情況特殊!你就不能體諒一下?非要鬧得這么難堪?你知道現(xiàn)在外面都傳成什么樣了嗎?對我們顧家的聲譽……”
“聲譽?” 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股邪火猛地沖上頭頂,燒掉了最后一絲恐懼和軟弱,聲音陡然變得尖利,“顧淮!你要臉嗎?你摟著林薇在我的婚禮上給她過生日,讓全世界看我的笑話的時候,怎么不想想顧家的聲譽?怎么不想想我蘇晚的聲譽?!現(xiàn)在知道要臉了?我告訴你,那份離婚協(xié)議,你最好立刻、馬上簽了!不然,我不介意讓這場笑話鬧得更大!讓所有人都看看,你顧大少爺是怎么深情款款地陪著快死的白月光‘不留遺憾’,又是怎么逼死自己新婚妻子的!”
電話那頭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顧淮粗重的呼吸聲傳來,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
“蘇晚……” 他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種危險的、咬牙切齒的意味,“你威脅我?你以為你是誰?離了顧家,你什么都不是!你現(xiàn)在在哪?是不是又跑回你那個破出租屋了?我警告你,立刻給我滾回來!把網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刪掉,公開道歉!否則……”
“否則怎么樣?” 我打斷他,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瘋狂,“找人弄死我?還是再帶著你的‘只剩三個月’的林薇,去我墳頭上開個生日趴?顧淮,收起你那套!那份協(xié)議,簽好寄給我!地址我發(fā)你短信!別再打來!否則,我不保證明天頭條會不會是‘顧氏太子爺騷擾前妻,疑因白月光病情加重’!”
說完,不等他反應,我狠狠按下了掛斷鍵!手指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冰冷的手機幾乎要被我捏碎。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我背靠著冰冷潮濕、布滿污漬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剛才那番話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憤怒過后,是更深重的疲憊和一種徹骨的悲涼。
“需要幫忙嗎?”
一個平靜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
我嚇得渾身一哆嗦,猛地轉過身。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
后巷昏暗的路燈下,陳默不知何時站在那里。他手里拎著一個黑色的、裝得鼓鼓囊囊的大垃圾袋,顯然是出來扔垃圾的。暖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輪廓,臉上沒什么表情,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沉靜,正靜靜地看著我。
他……聽到了多少?
一股巨大的難堪瞬間攫住了我。剛才那些歇斯底里的、充滿了不堪和怨恨的對話……全被他聽見了?
血液一下子沖上頭頂,臉頰火燒火燎。我像個被當場抓住的小偷,只想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
“沒……沒事?!?我慌亂地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聲音細若蚊吶,帶著掩飾不住的狼狽,“垃圾……垃圾扔完了,我……我先進去打掃了?!?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低著頭從他身邊飛快地沖過,推開咖啡店的后門,逃進了相對溫暖的室內。
操作間的燈光亮得有些刺眼。我靠在門后,心臟還在怦怦狂跳,臉上燙得能煎雞蛋。完了,他一定聽到了……他會怎么看我?一個被丈夫拋棄、在電話里像潑婦一樣大吼大叫的瘋女人?他會不會覺得我很麻煩?會不會……明天就不要我了?
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這份工作,是我現(xiàn)在唯一的稻草了。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行,不能慌。他剛才……好像也沒說什么?也許他根本沒聽清?或者他根本不在意?
我走到水池邊,擰開水龍頭,用冰涼的水狠狠洗了把臉。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稍微平復了一下燥熱的情緒??粗R子里那個臉色蒼白、眼圈發(fā)紅、頭發(fā)凌亂的女人,我用力咬了咬下唇。
蘇晚,你已經沒有退路了。這份工作,必須保住!
接下來的打掃,我拿出了十二萬分的力氣。吧臺擦得光可鑒人,連咖啡機縫隙里的咖啡粉都用小刷子一點點清理干凈。地面拖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把瓷磚縫都摳出來洗洗。杯子洗得晶瑩剔透,擺放得整整齊齊。
陳默一直在吧臺后面安靜地做著他的收尾工作,清洗咖啡機,清點物料。他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沒有多看我一眼,也沒有再提剛才后巷的事。
直到一切收拾妥當,準備打烊鎖門。
“明天下午一點,準時。” 陳默關上店里的總燈源,只留下門口一盞小燈,拿起鑰匙,語氣和平時沒有任何不同。
我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了一點,連忙點頭:“好的老板!我一定準時!”
他點點頭,鎖好門,轉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子里。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冰冷的夜風吹過,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至少,工作保住了。至于他聽到了多少,怎么想……隨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