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天河傾覆,粗野地捶打著別墅巨大的落地窗,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轟鳴。整座房子都在風雨飄搖中瑟瑟發(fā)抖,慘白的閃電時不時撕裂厚重的夜幕,瞬間照亮室內昂貴卻冰冷的陳設,隨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我蜷在客廳寬大的沙發(fā)一角,指尖冰涼,徒勞地試圖從一本翻得卷了邊的舊醫(yī)學期刊上汲取一點暖意。
就在這時,一陣狂暴的、幾乎要將門板撞碎的巨響猛然炸開。緊接著,沉重的大門被一股蠻力狠狠撞開,裹挾著風雨的濕冷腥氣洶涌灌入。
是他。
傅承璟渾身濕透,昂貴的西裝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不斷滾落,砸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洇開深色的水漬。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氣息奄奄的女人,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
女人的臉蒼白如紙,濕透的長發(fā)凌亂地貼在額角頸側,更襯得那張臉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林晚晚。這個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針,瞬間刺穿我的心臟。她是傅承璟心尖上那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是他少年時代就鐫刻進骨血里的月光。
“蘇禾!”傅承璟的聲音嘶啞得變了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撕扯出來,裹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不容置喙的焦灼,“救她!用盡你畢生所學!必須救活她!”
命令砸下來,帶著雷霆萬鈞的重量,不容一絲質疑。仿佛我不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而是他傅家豢養(yǎng)、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專屬醫(yī)生,或者……某種可以隨時壓榨價值的工具。
我沉默著站起身,所有的情緒都被強行壓進眼底最深的寒潭,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冷靜。指尖的涼意似乎更甚??觳阶哌M那間設備堪比小型醫(yī)院急診室的客房,濃重的消毒水氣味混雜著從林晚晚身上散發(fā)出的、若有似無的幽冷香水氣息,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傅承璟小心翼翼地將林晚晚平放在那張鋪著雪白床單的診療床上,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他退開半步,焦灼的目光如同烙鐵,死死釘在我身上,又仿佛穿透我,緊緊鎖在床上那個蒼白的人影。
“她不能有事,蘇禾,你聽到沒有!”他又一次低吼,像一頭瀕臨失控邊緣的困獸。
我沒回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林晚晚身上。解開她濕透的上衣,準備做初步檢查和處理外傷。冰涼的聽診器剛貼上她微涼的皮膚,我的目光驟然定格——
在她左側胸肋下方,靠近心臟的位置,一道約莫三寸長的疤痕,顏色比周圍皮膚略淺,像一條丑陋扭曲的蜈蚣,靜靜地蟄伏著。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
我的指尖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懸停在那道疤痕上方幾毫米的空氣里。一股冰冷的電流,從指尖沿著手臂的神經,瞬間竄遍四肢百骸,最后狠狠撞進心臟深處!太熟悉了。這道疤痕的形狀、位置、甚至那細微的縫合痕跡……和我左胸下方,那道在車禍中留下、被傅承璟無數(shù)次溫柔或熾熱撫摸過的疤痕,一模一樣!
我的身體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被猛地抽空了,耳邊傅承璟焦躁的催促聲變得遙遠而模糊,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海水。只有那道猙獰的疤痕,在慘白的燈光下,無比清晰,無比刺眼,無聲地嘲笑著什么。
我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將翻江倒海的驚疑死死壓下。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手指穩(wěn)定下來,拿起消毒棉簽,沾上生理鹽水,開始仔細清理林晚晚額角一道不算深的擦傷。動作機械,精準,不帶絲毫多余的溫度。
“她怎么樣?”傅承璟的聲音緊貼在我身后響起,帶著粗重的喘息。
“失血不算多,主要是撞擊造成的昏迷和輕微腦震蕩,加上淋雨失溫。生命體征暫時平穩(wěn)?!蔽业穆曇羝街钡孟褚粭l凍住的河,沒有一絲波瀾,“需要進一步觀察。”
“那就守著她!一步也不許離開!”他的命令斬釘截鐵,目光片刻不離林晚晚的臉。
我沉默地點頭,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取來溫熱的濕毛巾,避開傷口,小心地擦拭她臉上和頸間的泥水。毛巾拂過她細膩的皮膚,那觸感陌生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熟悉。傅承璟就站在床尾,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一片沉沉的陰影,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鎖鏈,纏繞在林晚晚身上,充滿了失而復得的狂喜和后怕。那份專注,那份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的情感,像一把鈍刀,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反復地、緩慢地切割。
時間在壓抑的靜默和窗外永無止境的暴雨聲中艱難爬行。我守在床邊,像個盡職的衛(wèi)兵,記錄著她細微的生命體征變化。傅承璟則一直站著,如同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偶爾會俯下身,用指尖極其輕柔地觸碰林晚晚冰涼的額頭,那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是我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珍視。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也許只是短短一瞬。林晚晚濃密的眼睫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像瀕死的蝴蝶扇動了翅膀。
“晚晚?”傅承璟的聲音瞬間繃緊,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猛地向前一步,幾乎是撲到床邊。
林晚晚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眼神迷蒙,毫無焦距。她似乎想說什么,嘴唇翕動,卻只發(fā)出微弱的氣音。
“晚晚!是我!承璟!你感覺怎么樣?別怕,沒事了!沒事了!”傅承璟激動得語無倫次,寬厚的手掌緊緊包裹住林晚晚那只沒受傷的手,力道大得指節(jié)都泛了白。他低下頭,臉頰幾乎貼著她的額頭,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臉上,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別說話,好好休息,我在這里,哪里都不去。”
他完全忘記了,就在這個房間,就在這張床的旁邊,還站著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妻子。也忘記了,就在幾個月前,當我從一場同樣慘烈、幾乎奪走我性命的車禍中掙扎著醒來時,他是否也曾有過這樣失態(tài)的狂喜?記憶像蒙塵的膠片,模糊不清。只記得他當時似乎很疲憊,眉頭緊鎖,對我說:“醒了就好,公司還有事。”
心臟的位置,那片被手術刀切割過的區(qū)域,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刺痛。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一種更冰冷、更殘忍的認知,如同毒蛇的獠牙,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
我悄無聲息地后退一步,將自己更深地埋進房間角落的陰影里。燈光勾勒著床邊那對身影的輪廓,男人緊緊握著女人的手,頭顱低垂,姿態(tài)親密無間,構成一幅完美而刺眼的“劫后重逢”圖景。
而我,只是一個多余的道具,一個背景板,一個……他精心挑選的、暫時存放某件“物品”的容器。
客房里壓抑的空氣幾乎凝成實體,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胸口。傅承璟低沉溫柔的安撫聲,林晚晚微弱斷續(xù)的呻吟,還有窗外永不停歇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暴雨,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我再也無法忍受,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逃離。
“她暫時穩(wěn)定了,我去書房拿些營養(yǎng)補充劑的資料?!蔽业穆曇舾蓾孟裆凹埬Σ粒銖娋S持著表面的平靜。
傅承璟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林晚晚身上,他甚至沒有回頭,只是極其敷衍地、從喉嚨里模糊地“嗯”了一聲,算是應允。那聲回應,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卻帶著千鈞重量,將我最后一絲殘存的溫度徹底壓滅。
我?guī)缀跏翘与x了那個房間,反手輕輕帶上門,將那份令人作嘔的溫情隔絕在身后。走廊里只開著一盞昏暗的壁燈,光線幽暗,像通往深淵的甬道。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我,卻奇異地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急促地喘息著,試圖驅散胸腔里那股翻涌欲嘔的感覺。林晚晚胸口那道與我如出一轍的疤痕,傅承璟那失態(tài)到近乎瘋狂的關切,還有他此刻眼中完全視我如無物的冷漠……無數(shù)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最終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卻越來越清晰的輪廓。
不能等。不能再自欺欺人。
我踉蹌著沖向二樓盡頭那間厚重的胡桃木門——傅承璟的書房。這里是他的絕對禁區(qū),除了他本人和定期打掃的鐘點工,平時連我都不被允許隨意進入。門鎖著。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指尖傳來。
我深吸一口氣,轉身沖回主臥。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我記得,記得清清楚楚。在傅承璟送我的一堆昂貴卻毫無溫度的珠寶盒最底層,壓著一把小小的、不起眼的銀色鑰匙。那是很久以前,他有一次醉酒,無意間掉落被我撿到的。當時他醒來后神色有一瞬間的慌張,卻輕描淡寫地說:“一把廢鑰匙而已。”
我粗暴地翻找著抽屜,昂貴的首飾被胡亂地撥開、丟棄,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指尖終于在冰冷的絲絨底層觸碰到那一點堅硬的冰涼。
抓起鑰匙,我像幽靈一樣再次飄回書房門口。鑰匙插入鎖孔,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在這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如同驚雷。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瞬。
推開門。一股混合著上好雪茄、陳年紙張和昂貴皮革的、獨屬于傅承璟的氣息撲面而來。巨大的紅木書桌、高聳到天花板的書架,在窗外偶爾閃過的慘白電光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像蟄伏的怪獸。
目標明確——書桌后方,嵌入墻壁的那個小型保險柜。黑沉沉的金屬門泛著冷硬的光澤。密碼?我?guī)缀鯖]有任何猶豫,指尖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篤定,按下了那串刻入骨髓的數(shù)字——我的生日。
“滴”的一聲輕響,綠燈亮起。
冰冷而沉重的柜門無聲地向內彈開。里面東西不多。幾份用牛皮紙袋密封的文件,幾本深色的護照,一些現(xiàn)金,還有……一個沒有任何標記的、深藍色硬質文件夾,靜靜地躺在最上面。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抽出了那個文件夾。冰冷的紙張觸感透過指尖直抵心臟。
打開。
首頁,抬頭一行加粗的黑體字,像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我的瞳孔:
**【心臟器官移植可行性評估及供體儲備協(xié)議】**
供體姓名:蘇禾。
受體姓名:林晚晚。
評估機構:傅氏集團控股 - 康諾生命研究中心。
日期……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末尾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簽名——“傅承璟”,以及協(xié)議簽署的日期上。
窗外,一道前所未有的、撕裂天穹的慘白巨雷驟然炸響!“轟隆——?。?!”震得整棟別墅都在顫抖,玻璃窗發(fā)出瀕死的嗡鳴。刺目的白光瞬間將書房內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協(xié)議末尾那行清晰到刺眼的日期——
**簽署日期:20XX年09月11日。**
時間仿佛被這道驚雷徹底劈碎、凝固。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動,四肢百骸瞬間被凍結成冰。這個日期……這個日期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記憶深處!比那道猙獰的疤痕更清晰,比傅承璟所有的甜言蜜語更深刻!
那是他向我求婚的前一天。
那天傍晚,夕陽染紅了半邊天。他捧著一大束沾著露水的厄瓜多爾玫瑰,單膝跪在鋪滿玫瑰花瓣的地毯上。他仰頭望著我,深邃的眼眸里盛滿了那時我以為足以溺斃我的深情和誠摯。
“蘇禾,”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遇見你,是我生命里最不可思議的奇跡。嫁給我,讓我用余生守護你,補償你受過的所有苦,給你我能給予的一切。我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那一刻的感動,那一刻以為自己終于被命運眷顧、苦盡甘來的巨大幸福,像海嘯般將我淹沒。我含著淚,用力點頭,將手放進他溫暖的掌心,仿佛抓住了整個世界。
原來……
原來所謂的“奇跡”,所謂的“補償”,所謂的“最幸福的女人”……都建立在這份冰冷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協(xié)議之上!
他向我求婚,不是因為愛,而是為了確保我這個“完美匹配”的供體,能夠更“名正言順”、更“心甘情愿”地待在他的掌控之下,成為他心上人林晚晚的活體器官庫!
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頭。我猛地彎腰干嘔,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絕望如同毒液,迅速侵蝕著四肢百骸。我死死攥著那份薄薄的文件,紙張鋒利的邊緣深深嵌入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被徹底掏空、被赤裸裸的利用和欺騙所洞穿的劇痛萬分之一!
“寶貝,在看什么呢?”
一個低沉、帶著一絲剛剛安撫過林晚晚后殘留的沙啞和慵懶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如同鬼魅般在死寂的書房門口響起!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巨大的驚駭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連尖叫都被凍結在胸腔里。
幾乎是身體本能的反應,快于一切思考!我猛地將那份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協(xié)議反手狠狠塞進保險柜里尚未合攏的縫隙深處,同時“啪”地一聲用力合上了保險柜厚重的金屬門!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轉過身時,臉上已經掛上了練習過千百次的、帶著些許迷茫和懷念的淺笑。傅承璟高大的身影斜倚在書房門口,走廊昏暗的光線勾勒著他英俊的輪廓,他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獵物在掌控范圍內的、審視般的放松。
“在看我們婚禮的相冊,”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沉浸在回憶里的繾綣溫柔。我抬手,指尖輕輕拂過書桌上那個敞開的、鑲滿水晶的厚重相冊封面,里面穿著圣潔婚紗的我,依偎在西裝筆挺的他懷里,笑容燦爛得刺眼,“突然……有點懷念?!?/p>
傅承璟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邃,帶著一種慣常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了然。隨即,他唇角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邁開長腿走了進來。他身上還帶著一絲從樓下客房里沾染上的、若有似無的消毒水和林晚晚那款獨特香水混合的氣息。
“傻瓜,”他低沉地笑著,帶著一種寵溺的責備,自然而然地伸出雙臂,將我擁入懷中。他的懷抱依舊寬闊、溫暖,帶著熟悉的古龍水味道,曾經是我最貪戀的港灣。他的下巴輕輕抵在我的發(fā)頂,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額角。“晚晚那邊情況穩(wěn)定了,我才抽空上來看看你。今天……辛苦你了?!彼恼Z氣帶著刻意的安撫。
他的手掌,帶著灼人的溫度,隔著薄薄的衣料,習慣性地、無比自然地撫上我的后背,然后,精準地落在了我左胸下方那道早已愈合、卻永遠無法抹去的疤痕之上。指尖帶著一種掌控的、甚至是評估的意味,在那道微微凸起的皮膚上輕輕摩挲。
這個動作,他做過無數(shù)次。在無數(shù)個親密的時刻,在無數(shù)個他表現(xiàn)“心疼”和“憐惜”的瞬間。我曾經天真地以為,這是他愛的烙印,是他對我劫后余生的疼惜。
而現(xiàn)在……
當他帶著樓下那個女人的氣息,當他剛剛簽署過那份將我視為“供體”的協(xié)議,當他的指尖再次撫上這道疤痕時——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從他觸碰的地方瞬間炸開,沿著脊椎急速蔓延至四肢百?。∧遣皇菒蹞?,那是獄卒在檢查他的囚徒,那是屠夫在確認他的砧板!
我的身體在他懷中無法控制地僵硬了一瞬,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但臉上,那抹溫順的、依戀的微笑,卻如同焊死在面具上,紋絲不動。
“不辛苦,應該的?!蔽业穆曇糨p柔得像一陣風,帶著恰到好處的疲憊和一絲滿足,輕輕將臉頰貼在他堅實的胸膛上,仿佛那里依舊是我唯一的依靠。
咚……咚……咚……
隔著兩層薄薄的衣料,隔著那道猙獰的疤痕,他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清晰地傳來,如同擂鼓,敲擊著我的耳膜,也敲擊著我胸腔里那顆……早已不屬于我的心臟。
那顆心臟,在他此刻虛偽的擁抱和溫柔的撫摸下,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充滿諷刺力量的節(jié)奏,強勁地搏動著——
咚!咚!咚!
它在為另一個女人而跳!
為了他懷中這個正在被小心呵護、等待著合適時機被換上的林晚晚,而在我這個冰冷的容器里,蓬勃、有力地、不知疲倦地跳動著!
每一次搏動,都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我殘存的意識上,嘲笑著我過往所有的深情與信任。每一次收縮舒張,都在我耳邊嘶吼著一個冰冷的事實:我蘇禾,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被精心挑選、被謊言包裹、被榨取最后價值的……活體器官庫。
傅承璟的懷抱溫暖依舊,像精心編織的黃金牢籠。他胸腔里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隔著衣料和那道丑陋的疤痕,一下,又一下,撞擊著我的耳膜。每一次搏動,都像冰冷的鐵錘,反復敲打著同一個殘酷的事實——這顆在我胸腔里蓬勃跳動的器官,它的每一次收縮舒張,它的每一下忠誠的泵血,都不是為了我蘇禾的生命,而是為了維系他懷中這個精心呵護的、等待替換的珍寶——林晚晚。
“傻站著做什么?”他的聲音低沉地在我頭頂響起,帶著一絲疲憊的慵懶,還有那種掌控一切的從容。他的手掌依舊停在我的后心,指尖無意識地在那道疤痕上打著圈,仿佛在確認一件屬于他的、至關重要的物品是否完好無損?!罢垓v了一晚上,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晚晚那邊……我會看著?!?/p>
晚晚。叫得多自然,多親昵。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了冰的針,扎進我的神經。
我強迫自己放松身體,依偎的姿態(tài)更加溫順,像一只被馴服的貓。臉頰貼著他昂貴的襯衫面料,能聞到那上面殘留的、屬于林晚晚的幽冷香水味,混合著他自己的古龍水氣息,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宣告著雙重背叛的毒氣。
“嗯,”我輕輕應了一聲,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被他關心的柔軟,“你也別熬太晚?!?抬起頭,迎上他俯視的目光。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此刻盛著一種奇異的混合體——對林晚晚失而復得的余悸,掌控全局的篤定,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我這份“溫順懂事”的滿意。
他抬手,帶著薄繭的拇指指腹極其自然地撫過我的下唇,動作親昵得如同過往千百次。曾經讓我心跳加速的觸碰,此刻卻只激起一陣冰冷的戰(zhàn)栗,從脊椎一路竄到尾椎。
“乖,”他低語,唇角勾起一個溫柔的弧度,像最完美的面具,“去吧?!?/p>
我垂下眼簾,掩飾住眼底翻涌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寒冰和恨意,順從地退出他的懷抱。轉身的瞬間,臉上那層溫順的薄冰瞬間碎裂,只剩下死寂的蒼白和麻木。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腳步聲空洞,如同行走在通往墳墓的甬道。
回到主臥。厚重的房門隔絕了外界的聲音,也隔絕了他那令人窒息的氣息。房間很大,奢華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暴雨仍在肆虐,慘白的電光時不時將室內照得一片鬼魅般的慘白。
我沒有開燈。徑直走向與主臥相連的巨大衣帽間。三面墻都是頂天立地的玻璃柜,里面掛滿了昂貴的、由傅承璟的助理定期更換的當季衣物、鞋包、珠寶。這些都是他圈養(yǎng)我的證明,是“傅太太”這個身份華麗的外殼。
我停在正對著入口的那面巨大的落地鏡前。
窗外又一道巨雷炸響,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整個空間,也照亮了鏡中那個形銷骨立的女人。
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失去所有血色。眼神空洞,深不見底,像是兩口被吸干了所有生氣的枯井。曾經被他稱贊過的、蘊藏著星辰的光彩,早已熄滅,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寬大的睡袍包裹著身體,顯得異常單薄。
我的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往下移。
最終,定格在睡袍V領敞開處,那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一小片皮膚上。
左胸下方。
那道疤痕。
在慘白電光的映照下,它像一條扭曲的、丑陋的蜈蚣,猙獰地盤踞在那里。顏色比周圍皮膚略淺,微微凸起。那是我生命被強行撕開又縫合的印記,是那場“意外”車禍留下的永恒烙印。也是……他無數(shù)次溫柔或熾熱撫摸過的地方。
他曾說:“這道疤,是你為我勇敢過的勛章?!?/p>
他說:“每次碰到它,都讓我心疼,也更想好好保護你?!?/p>
他說:“它提醒我,差點就失去你了,我的寶貝。”
謊言。全是精心設計的、裹著蜜糖的砒霜!
他心疼的不是我,是差點失去這顆完美匹配的心臟!
他想保護的更不是我,是他那捧在手心怕化了的白月光林晚晚!
這道疤,不是勛章,是恥辱!是標記!標記著我這具身體,從死亡線上被強行拉回來,唯一的價值就是胸腔里這顆跳動的東西——這顆屬于林晚晚的心臟!
鏡中的女人,指尖顫抖著,帶著一種自毀般的決絕,猛地用力扯開了睡袍的系帶!
絲滑的布料無聲滑落,堆疊在冰冷的腳踝邊。
赤裸的上半身暴露在冰冷的空氣和慘白的電光中。皮膚因為寒意和巨大的情緒沖擊而起了一層細密的疙瘩。那道疤痕,失去了衣物的遮掩,更加完整、更加猙獰地呈現(xiàn)在巨大的鏡面里。從肋骨下方斜斜延伸上去,像一條丑陋的、宣告著所有權的鎖鏈。
我的指尖,冰冷得像冰錐,緩緩地、帶著刻骨的恨意,撫上那道疤痕。
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直抵心臟深處。指尖下的皮膚微微凸起,帶著一種僵硬的韌性。每一次撫摸,都像是在親手揭開一層血淋淋的真相。
“勛章?”我對著鏡中那個眼神死寂、如同復仇幽靈般的自己,無聲地、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兩個字。嘴角扯出一個極其扭曲、極其冰冷的弧度,比哭更難看,比刀鋒更刺骨。
“呵……”
一聲短促的、破碎的冷笑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在空曠死寂的衣帽間里回蕩,帶著無盡的嘲諷和絕望。
這哪里是什么狗屁勛章!
這是屠宰場的編碼!
是器官庫的入庫標簽!
是他傅承璟精心策劃、冷酷執(zhí)行的活體儲存計劃,烙在我身體上的、無法磨滅的印記!
鏡中的女人,手指猛地收緊,指甲狠狠掐進疤痕邊緣的皮肉里!尖銳的刺痛傳來,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扭曲的快意。仿佛只有這種自殘般的痛楚,才能稍微壓過胸腔里那顆心臟為他人而跳所帶來的、深入骨髓的恥辱和瘋狂!
咚咚!咚咚!咚咚!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它跳得那么有力,那么蓬勃,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每一次搏動都震得我指尖發(fā)麻。
它在為誰跳?
為誰?
為誰!
為了樓下那個剛剛被傅承璟從死神手里奪回來、此刻正被他溫柔守護著的林晚晚!
為了那個即將在某個“合適”的時刻,取走它、讓它真正“回家”的女人!
“呃……”一陣強烈的反胃感猛地沖上喉嚨。我死死捂住嘴,身體痛苦地弓起,干嘔著,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絕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每一寸神經。
窗外,暴雨如注,瘋狂地沖刷著玻璃幕墻,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咆哮。雷聲沉悶地滾動,如同命運在頭頂發(fā)出嘲弄的獰笑。
我緩緩直起身,看著鏡中那個眼神淬毒、胸口烙印著恥辱標記的女人。空洞的眼底,最后一絲屬于“蘇禾”的溫度徹底熄滅,只剩下凜冽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冰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
保護?珍惜?傅承璟,你精心豢養(yǎng)的供體,你視為活體器官庫的容器……
現(xiàn)在,它有自己的想法了。
冰冷的指尖再次撫上那道猙獰的疤痕,這一次,動作緩慢而堅定,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想拿走它?”我對著鏡子里那個復仇的幽靈,無聲地翕動嘴唇,每一個字都浸滿了劇毒的恨意,“除非……踏著我的尸體?!?/p>
衣帽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傅承璟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走廊的光線在他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他換了一身深色的居家服,頭發(fā)微濕,臉上帶著一絲處理完樓下事務的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怎么不開燈?”他低沉的聲音打破了衣帽間死寂的沉默。他的目光精準地落在我赤裸的上半身,落在我撫摸著疤痕的手上,眼神微微一凝。
我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玉雕。沒有驚慌,沒有遮掩,就那樣坦然地、近乎挑釁地迎視著他的目光。指尖甚至沒有從疤痕上移開。
他的視線在我胸口那道刺眼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沉難辨。隨即,他的目光上移,對上我空洞冰冷的眼睛。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暴雨的喧囂和衣帽間里死一般的寂靜在無聲對抗。
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最終,他率先移開了目光,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凝滯只是錯覺。他邁步走進來,姿態(tài)隨意而放松,帶著一種主人巡視領地的從容。他隨手拿起旁邊衣架上掛著的一條柔軟的真絲披肩,動作自然地走過來,帶著他慣有的、不容拒絕的強勢,將它披在我冰涼的肩頭。
“當心著涼?!彼穆曇羝届o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手指隔著絲滑的披肩布料,再次習慣性地、帶著評估意味地拂過我后心那道疤痕的位置?!叭ヅ輦€熱水澡,好好睡一覺。明天……”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刻意的安撫,“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一切都會好起來?
是啊,對他和林晚晚來說,當然會好起來。只等時機成熟,只等這顆在他眼中完美匹配的心臟,從我這個“容器”里,被完好無損地取出,移植到它真正的主人身上。
我任由他擺布,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披肩的暖意無法滲透皮膚分毫,反而襯得心底的寒意更加徹骨。
他收回手,似乎對我的沉默和順從很滿意,轉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他又停住,沒有回頭,聲音低沉地傳來,帶著一種掌控者的、理所當然的指令:
“對了,晚晚身體還很虛弱,需要靜養(yǎng)。這段時間……你就暫時別去客房那邊了。”
說完,他拉開門,身影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線里。
門輕輕合攏,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衣帽間里,再次只剩下我一個人,和鏡中那個眼神越來越冷、越來越瘋狂的倒影。
他連最后一點窺探真相、或者……制造“意外”的機會,都徹底堵死了。
指尖深深掐入披肩柔軟的布料,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鏡中女人的嘴角,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弧度。
冰冷,詭異,如同地獄歸來的惡鬼。
不去客房?
傅承璟,你以為這樣,就能困住一個已經在地獄邊緣徘徊的靈魂嗎?
這顆心臟……
它在我的胸腔里,每跳動一下,都在積蓄著毀滅的力量。
它屬于林晚晚?
不。
它現(xiàn)在,只屬于復仇。
冰冷的真絲披肩滑落在地,像一條被遺棄的蛻皮。我赤腳踩在光潔冰冷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向主臥那張巨大的床??諝饫镞€殘留著他身上雪茄與古龍水的味道,混合著林晚晚那若有似無的幽冷香氣,令人作嘔。
我沒有躺下。
目光掃過床頭柜。那里放著一只精致的骨瓷杯,杯底殘留著一點點深褐色的液體。那是傅承璟睡前習慣喝的一小杯威士忌。他喜歡那種灼燒感滑過喉嚨的感覺,他說那能讓他放松緊繃的神經。
一個念頭,冰冷、尖銳,如同毒蛇的毒牙,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腦海。
我像幽靈一樣飄進主臥的浴室。巨大的鏡柜里,琳瑯滿目是他昂貴的護膚品和剃須用具。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我拉開一個深色的亞克力小抽屜。
里面很空。只有兩樣東西。
一個打開的、幾乎全新的白色小藥瓶。標簽上印著復雜的化學名稱和劑量說明——那是他因為工作壓力偶爾需要服用的強效安眠藥,由他的私人醫(yī)生開具。醫(yī)囑明確:一次一粒,必要時,間隔六小時以上方可服用第二粒。
旁邊,散落著幾粒小小的、白色的藥片。圓潤,無害,像微縮的珍珠。
我的指尖冰涼,伸向那幾粒藥片。動作沒有絲毫猶豫,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決絕。我捻起兩粒。想了想,又捻起第三粒。三粒。足以讓一頭強壯的獅子陷入深沉的、毫無知覺的睡眠。
回到床頭柜前。骨瓷杯里還有淺淺一層威士忌殘留。我將三粒小小的白色藥片輕輕放進去。它們立刻沉入那點琥珀色的液體底部,無聲無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然后,我拿起旁邊的威士忌酒瓶。拔掉沉重的玻璃瓶塞,濃郁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我面無表情地將金黃色的液體緩緩注入杯中,淹沒那三粒小小的白色毒藥。酒液打著旋,迅速將藥片溶解、吞噬,不留一絲痕跡。
杯中的液體重新變得澄澈,在昏暗的床頭燈下,閃爍著誘人的、琥珀般的光澤。
做完這一切,我安靜地退回到衣帽間最深的陰影里,像一個耐心的獵手,等待著我的獵物踏入陷阱。心跳,那顆為林晚晚而跳的心臟,此刻卻異常平穩(wěn),甚至有些緩慢,仿佛在積蓄著某種毀滅性的力量。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雨聲漸歇,只剩下零星的雨滴敲打著玻璃,發(fā)出單調的滴答聲,如同倒計時的鐘擺。
終于,走廊上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傅承璟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看起來有些疲憊,眉宇間帶著一絲處理完樓下“珍寶”事務后的放松和不易察覺的煩躁。他徑直走向床頭柜,目光習慣性地落在那個盛著琥珀色液體的骨瓷杯上。
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房間里一件沒有生命的擺設。
他拿起杯子,動作流暢自然。杯沿貼上他略顯干燥的嘴唇。
我藏在陰影里,屏住呼吸,冰冷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幾乎嵌進肉里。鏡中倒映著我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深不見底、淬著寒冰的眼睛。
他仰起頭。
金黃色的液體順著杯壁滑入他的喉嚨。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兩下。
他喝得很慢,似乎在品味那灼熱的口感。杯中的酒液消失了三分之一。
放下杯子時,他發(fā)出一聲滿足的低喟,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那酒液帶來的放松感已經開始蔓延。他扯開領口的扣子,動作帶著一絲慵懶的隨意。
藥效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他走到床邊,沒有立刻躺下,而是站在那里,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抬手撐住額頭,眉頭緊鎖,似乎在努力對抗著突如其來的、洶涌的困倦。
“唔……”一聲模糊的低吟從他喉嚨里溢出。
緊接著,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像一棵被伐倒的巨樹,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后倒去!
“砰!”
一聲悶響,他的身體重重地砸在鋪著昂貴埃及棉床單的大床上,震得床墊都微微晃動。昂貴的絲絨被被他沉重的身軀壓得凹陷下去。他仰面躺著,雙眼緊閉,呼吸瞬間變得深長而均勻,胸膛規(guī)律地起伏著。那張英俊的臉上,所有的掌控、算計、冷酷,都被一種毫無防備的、死寂般的沉睡所取代。
成了。
陰影里,我緩緩地、無聲地走了出來。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像一只真正的幽靈。
我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燈光柔和地灑在他沉睡的臉上,勾勒出深邃的五官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此刻的他,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和防備,安靜得像一個無害的孩童。
無害?
我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眼底深處,是凍結萬年的寒冰和瘋狂滋長的黑色藤蔓。
無害的魔鬼,依舊是魔鬼。
我的目光從他沉睡的臉上移開,轉向床頭柜上那只空了大半的骨瓷杯。杯壁上還殘留著一點琥珀色的酒痕。里面溶解的,是三顆足以讓他沉睡到天明的白色小藥片。
時間不多。每一秒都彌足珍貴。
我沒有絲毫停留,甚至沒有再多看他一眼。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主臥。
走廊里一片死寂。壁燈的光線昏暗,在地板上投下我拉長的、扭曲的陰影。我像個訓練有素的刺客,腳步輕盈迅捷,目標明確——一樓盡頭的那間客房。
門虛掩著,留著一道縫隙。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線。
我輕輕推開。
房間里只開著一盞壁燈,光線昏黃柔和。濃重的消毒水氣味依舊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林晚晚身上那若有似無的、令人作嘔的幽冷香氣。
她躺在診療床上,蓋著薄薄的被子,只露出一張蒼白脆弱的臉。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呼吸微弱而平穩(wěn),像是陷入了深沉的夢境。傅承璟大概給她注射了某種鎮(zhèn)靜止痛的藥物。
床頭柜上,放著心電監(jiān)護儀的屏幕。綠色的線條平穩(wěn)地起伏著,發(fā)出規(guī)律而輕微的“嘀…嘀…”聲,像生命微弱的脈搏。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整個房間。
最終,定格在病床旁邊,一個打開的醫(yī)療推車上。上面擺放著各種無菌敷料、消毒液、注射器……還有幾樣關鍵的東西。
一把閃著冷光的、小巧而鋒利的手術剪。
一柄薄如柳葉、刃口寒芒畢露的手術刀片。
一個裝著幾支一次性注射器的無菌包裝。
以及……一瓶標簽寫著“腎上腺素”的注射液。
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平穩(wěn)的綠色線條,每一次細微的起伏,都伴隨著一聲短促的“嘀”聲。那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像一根冰冷的針,反復刺穿著我緊繃的神經。
嘀…嘀…嘀…
它在跳。
在我的胸腔里跳。
為床上這個女人跳!
每一次搏動,每一次輕微的“嘀”聲,都在提醒著我那個深入骨髓的恥辱——我只是一具行走的容器,一顆為他人跳動的心臟的臨時保管員!
冰冷的恨意如同洶涌的暗流,瞬間沖垮了最后一絲理智的堤壩。我猛地伸出手,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目標精準地抓住了醫(yī)療推車上那瓶標簽醒目的——腎上腺素注射液!
玻璃藥瓶冰冷堅硬,握在掌心,卻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我的皮膚和神經。我粗暴地撕開一次性注射器的無菌包裝,動作帶著一種毀滅性的急切。透明的針筒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著冷酷的光澤。
拔掉針頭的保護套,鋒利的針尖在空氣中閃爍著一點寒星。
我旋開腎上腺素藥瓶的金屬蓋,橡膠瓶塞暴露出來。針尖毫不猶豫地刺穿橡膠,發(fā)出輕微的“噗”聲。拇指推動針栓,冰冷的、透明的藥液被緩緩抽入針筒。1ml。劑量精準。足夠喚醒一個沉睡的瀕死者,也足以……讓一個心臟不堪重負的人,提前走向終點。
我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死死釘在林晚晚那張蒼白脆弱的臉上。她依舊無知無覺地沉睡著,像個易碎的瓷娃娃。傅承璟把她保護得真好,隔絕一切可能的“意外”。
可惜,意外……總是由人創(chuàng)造的。
我握著那支注滿了危險液體的注射器,一步步走向病床。腳步無聲,如同死神在靠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咚咚!咚咚!那聲音巨大得幾乎蓋過了監(jiān)護儀的“嘀嘀”聲,但它跳得越激烈,我眼底的冰寒就越刺骨。
它在為誰而狂跳?
為了即將被“喚醒”的主人?
還是為了即將到來的、徹底的毀滅?
我在床邊站定,俯視著她。她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脆弱得不堪一擊。我的指尖撫上她纖細的手腕,皮膚冰涼。找到靜脈,清晰可見,在蒼白的皮膚下微微凸起,像一條安靜的藍色小溪。
針尖,帶著冰冷的寒芒,緩緩地、精準地對準了那根跳動著生命之源的脆弱血管。
只需要輕輕一推……
只需要零點幾秒……
這顆在我胸腔里瘋狂跳動的心臟,就能提前“物歸原主”!連同我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恨意、所有被欺騙被利用的絕望,一起……還給她!
針尖幾乎要刺破皮膚。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瞬間——
“嘀——?。。 ?/p>
心電監(jiān)護儀猛地發(fā)出一聲尖銳刺耳、拉長了音調的警報!
原本平穩(wěn)的綠色波形瞬間變成了一條劇烈顫抖、瘋狂亂竄的直線!
尖銳的、象征著生命垂危的警報聲如同無數(shù)把鋼刀,瞬間刺穿了死寂的房間!
我的動作驟然僵??!瞳孔猛地收縮!
發(fā)生了什么?!
這警報……不是因為我!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動手!
床上,林晚晚的身體毫無征兆地劇烈抽搐起來!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她的眼睛猛地睜開,瞳孔卻毫無焦距,一片渙散!喉嚨里發(fā)出可怕的“嗬嗬”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臉色由蒼白瞬間轉為駭人的青紫!
怎么回事?!
藥物反應?!
還是……傅承璟給她用的藥有問題?!
巨大的驚愕如同冰水當頭澆下,瞬間凍結了我所有的動作和瘋狂的念頭。我握著那支致命的腎上腺素注射器,僵立在床邊,看著林晚晚在我眼前劇烈抽搐,生命的氣息如同沙漏中的細沙般飛速流逝。
那尖銳的、代表生命即將終結的警報聲,像魔鬼的狂笑,在空曠的房間里瘋狂回蕩!
嘀——————————————!!
那刺耳的、拉長的“嘀————”聲,如同地獄的喪鐘,狠狠撞在耳膜上!心電監(jiān)護儀屏幕上,代表生命的綠色線條徹底消失,只剩下一條筆直、冰冷、宣告終結的死亡直線!
林晚晚的身體在我眼前劇烈地、失控地抽搐!像被通了高壓電的破布娃娃!她的頭猛地向后仰去,撞在柔軟的枕頭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卻渙散空洞,死死地盯著天花板,沒有一絲神采。喉嚨里擠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青紫色的嘴唇劇烈顫抖著,卻吸不進一絲空氣!那張蒼白脆弱的臉,此刻扭曲成駭人的青紫!
不是我的錯!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動手!
這突如其來的、致命的變故,像一盆冰水混雜著滾油,瞬間澆滅了我胸腔里那團復仇的毒火,只剩下冰冷的驚愕和一種被命運嘲弄的荒誕感!
“該死!”一聲低吼從喉嚨深處迸出,帶著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屬于醫(yī)生的本能驚懼!
身體比思維更快!
我猛地將手中那支注滿了腎上腺素的致命注射器扔開!冰冷的玻璃針管砸在金屬推車上,發(fā)出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金黃色的藥液飛濺出來,像毒蛇的涎水。
救人!
必須救人!哪怕她是林晚晚!哪怕她是那個即將奪走我心臟的仇敵!
這一刻,醫(yī)生的天職壓倒了一切!那深入骨髓的本能,讓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在眼前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消逝!
我撲到床邊,雙手交疊,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精準地按壓在她胸骨中下段!
咚!
第一下按壓,沉重得仿佛要將她的肋骨壓斷!她瘦弱的身體在我掌下劇烈地彈起,又落下。那可怕的抽搐似乎被這強力的按壓震得停頓了一瞬。
“1,2,3,4……” 我嘶啞地、機械地數(shù)著按壓次數(shù),每一個數(shù)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渣。心臟在我自己的胸腔里狂跳,咚咚咚!如同戰(zhàn)鼓轟鳴,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它在瘋狂地泵血,為我的身體提供著能量,而這能量,正被我用來拼命維持另一個女人的生命——一個即將取走它的女人的生命!
多么諷刺!多么荒誕絕倫!
“30!”我猛地停下按壓,身體前傾,一手捏住她冰涼發(fā)紫的鼻子,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頜,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嘴唇覆蓋上她冰冷僵硬的嘴唇!
一股濃烈的、屬于林晚晚的幽冷香水氣息混合著她口中瀕死的苦澀味道,瞬間沖入我的鼻腔!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強烈的惡心感和深入骨髓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幾乎讓我窒息!
但我沒有停下!用力吹氣!看著她的胸腔在我的吹氣下微微起伏。
然后,再次直起身,雙手交疊,用盡全身力氣,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瘋狂,狠狠按壓下去!
咚!咚!咚!
每一次按壓,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左胸下方那道疤痕在劇烈地牽扯、疼痛!每一次吹氣,那股屬于林晚晚的、令人作嘔的氣息都像毒氣一樣侵蝕著我的神經!
“活過來!林晚晚!你給我活過來!”我一邊按壓,一邊對著那張青紫扭曲的臉嘶吼,聲音破碎而絕望,分不清是命令還是詛咒,“你不能就這么死!不能死在我手上!不能死得這么便宜!”
心電監(jiān)護儀那尖銳的、代表死亡的直線警報聲,如同魔音貫耳,瘋狂地撕扯著我的神經。汗水瞬間浸透了我的后背,額發(fā)黏在冰冷的額角。手臂因為持續(xù)的、高強度的按壓而酸脹顫抖,每一次下壓都變得無比艱難。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在地獄的熔爐里煎熬。
“嘀…嘀…嘀…”
突然!
那刺耳的、拉長的死亡警報猛地中斷!
取而代之的,是幾聲極其微弱、極其不規(guī)則的“嘀…嘀…”聲!
我猛地抬頭!
監(jiān)護儀屏幕上,那條筆直的死亡直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極其微弱、極其緩慢、如同垂死掙扎般起伏的綠色波形!
有了!
微弱的心跳!
林晚晚喉嚨里那可怕的“嗬嗬”聲消失了。雖然呼吸依舊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但胸廓有了極其微弱的自主起伏!臉上的青紫色似乎也褪去了一點點,雖然依舊蒼白如紙,但不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駭人青紫。
她活過來了。暫時。
我脫力般地直起身,雙手因為過度用力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指尖冰冷麻木。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床單上。胸腔里那顆心臟還在瘋狂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那道傷疤,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痛楚。
我盯著床上那個重新有了微弱生命跡象的女人。巨大的疲憊和一種無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我救了她。
用這雙沾滿恨意的手,用這顆屬于她的心臟泵出的血液,把她從鬼門關硬生生拉了回來。
為什么?
就因為那可笑的、深入骨髓的醫(yī)生本能?
就因為不想讓她死得“太便宜”?
我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金屬推車上。推車上的物品被我撞得一陣搖晃。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剛才被我扔開的注射器碎片,金黃色的腎上腺素藥液在地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就在這心神劇震、疲憊不堪的瞬間——
“唔……”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濃重鼻音的悶哼,如同驚雷般,毫無預兆地從二樓的方向隱隱傳來!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徹底凍結!
傅承璟!
是傅承璟的聲音!
怎么可能?!那三粒強效安眠藥!他怎么可能這么快就醒?!
巨大的驚恐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扼住了我的咽喉!我猛地抬頭,目光如同受驚的兔子,死死盯向二樓樓梯的方向!
一片死寂。只有林晚晚微弱的呼吸聲和監(jiān)護儀那緩慢而不規(guī)則的“嘀…嘀…”聲。
是錯覺?還是……
幾秒鐘后,又一聲!比剛才更清晰一點!帶著一種從深睡中掙扎著要醒來的、痛苦的呻吟!緊接著,是床墊彈簧被重物碾壓發(fā)出的、沉悶的“嘎吱”聲!
不是錯覺!
他真的要醒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嘯般瞬間將我吞沒!來不及思考他為什么能提前醒來!也許是藥效因人而異,也許是他體質特殊,也許……是命運再次對我露出了最惡毒的獠牙!
我做了什么?!
我剛剛試圖給他下藥!
我剛剛手握致命的腎上腺素,差點殺了林晚晚!
我剛剛……在鬼門關前把林晚晚搶了回來,留下這一地狼藉和無法解釋的搶救痕跡!
如果他現(xiàn)在下來……
看到林晚晚瀕死初醒,看到我大汗淋漓、神情驚惶地站在床邊,看到地上碎裂的注射器和潑灑的藥液……
以他多疑冷酷的性子,我必死無疑!他會立刻把我撕碎!
冷汗瞬間濕透了全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幾乎要沖破喉嚨跳出來!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叫:跑!離開這里!立刻!馬上!
我像一只被獵槍驚飛的鳥,猛地轉身,不顧一切地沖向門口!腳步踉蹌,帶倒了旁邊一把椅子,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我甚至不敢回頭去看林晚晚或者監(jiān)護儀,更不敢去聽二樓那越來越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動靜!
沖出客房的門,反手用力將門關上!走廊冰冷昏暗的空氣也無法冷卻我滾燙的恐懼。我赤著腳,像一道無聲的、倉皇的影子,用盡畢生的力氣,朝著通往花園的后門方向狂奔!
身后,仿佛傳來了沉重的、帶著睡意和疑惑的腳步聲,正從二樓的樓梯上傳來……
咚…咚…咚……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花園后門近在眼前!冰冷的金屬把手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光。我顫抖的手指猛地抓住它,用力一擰——
“咔噠?!?/p>
門開了。
冰冷的、帶著雨后泥土腥氣和草木清香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在我汗?jié)竦哪樕?,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
我一步跨了出去,將自己投入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身后,那棟如同巨大墳墓的別墅,燈火通明的一樓客房里,躺著剛剛被我親手從死神手里搶回來的情敵。
二樓,那個給我下過死亡判決書、被我下藥迷倒的丈夫,正在蘇醒。
而我,蘇禾,胸腔里跳動著不屬于自己的心臟,像個倉皇逃竄的殺人犯,赤著腳,消失在冰冷刺骨的雨夜里。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咚!
每一次搏動,都像是在為這場荒誕而絕望的逃亡,敲響著倒計時的喪鐘。
冰冷的夜風裹挾著雨后泥土的腥氣,像無數(shù)把淬了冰的細針,狠狠扎進我赤裸的皮膚。腳下是濕滑的礫石和冰冷的草地,尖銳的石子刺破腳底柔軟的肌膚,每一步都留下鉆心的刺痛和粘膩的濕痕。但我感覺不到。或者說,那點皮肉之苦,早已被胸腔里那顆瘋狂擂動的、屬于林晚晚的心臟所泵出的、足以淹沒一切的恐懼和絕望徹底覆蓋。
跑!
快跑!
不能停!
身后,那棟如同巨大怪獸般蟄伏在黑暗中的別墅,燈火通明的一樓客房窗戶像一個巨大的、窺視的眼睛。林晚晚微弱的心跳還在那里,像幽靈的鼓點。而二樓主臥的燈光,也猛地亮了起來!刺目的白光瞬間撕裂了雨夜的黑暗,像一個巨大的探照燈,宣告著獵人的蘇醒!
他甚至沒有去查看林晚晚!他的第一反應,是找我!
巨大的恐慌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淹沒了頭頂!我像一只被剝了皮的兔子,爆發(fā)出求生的全部力量,不顧一切地沖向別墅外圍那道冰冷的黑色雕花鐵藝大門!沉重的金屬在夜色中泛著幽光,門鎖緊閉。
沒有時間猶豫!我手腳并用地攀爬,冰冷的鐵藝柵欄硌著皮肉,留下道道血痕。翻身躍下時,腳踝傳來一陣劇痛,我悶哼一聲,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水泥路面上。骨頭仿佛碎裂開,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
但身后,別墅的大門被猛地拉開的聲音,如同地獄的閘門開啟!
“蘇禾——?。。 ?/p>
傅承璟的聲音!如同受傷暴怒的雄獅,裹挾著雷霆萬鈞的怒意和一種令人膽寒的、掌控一切被打破后的狂暴,撕裂了寂靜的雨夜!那聲音穿透冰冷的空氣,像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我的心臟!
我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忍著腳踝鉆心的劇痛,掙扎著爬起,踉蹌著沖向別墅區(qū)外那條在雨夜中顯得格外空曠、格外冰冷的郊區(qū)公路!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咚咚!咚咚!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收縮舒張都像是在為身后那個暴怒的追捕者擂響戰(zhàn)鼓!它在為誰跳?為林晚晚?還是為了把我更快地送回傅承璟的魔掌?
公路上空無一人,只有昏黃的路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個個模糊而扭曲的光圈。冰冷的雨水又開始飄落,細密如針,打在身上,帶走最后一點殘存的體溫。
身后,引擎的咆哮聲由遠及近!兩道刺眼的白光如同死神的鐮刀,瞬間從后方掃射過來,將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釘在冰冷潮濕的路面上!
他開車追出來了!
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鐵鉗,瞬間夾緊了我的心臟!跑不掉了!兩條腿怎么可能跑得過四個輪子?!
那刺目的車燈如同追魂索命的鬼眼,死死咬住我踉蹌奔逃的身影!引擎的咆哮聲越來越近,帶著碾碎一切的瘋狂氣勢!輪胎摩擦濕滑路面的尖銳噪音,像魔鬼的獰笑,刺穿耳膜!
我不能被抓回去!絕對不能!
一股玉石俱焚的瘋狂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回頭,刺目的車燈晃得我睜不開眼,只能看到一個巨大的、如同鋼鐵怪獸般咆哮著碾壓過來的黑影!
就在那千鈞一發(fā)的瞬間!我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拖著劇痛的腳踝,朝著公路的對面,朝著那片濃重的、被雨水浸透的黑暗灌木叢,不管不顧地、絕望地撲了過去!
身體騰空!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臉上!
“吱嘎——?。?!”
一聲幾乎要將人靈魂撕裂的、尖銳到極致的剎車聲猛然炸響!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瘋狂摩擦,發(fā)出刺鼻的橡膠焦糊味!巨大的慣性讓那輛黑色的鋼鐵怪獸猛地甩尾,車頭失控地狠狠撞向路邊!
“砰?。。 ?/p>
一聲沉悶又刺耳的巨響!金屬扭曲、玻璃爆裂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我的身體重重地摔在公路對面冰冷堅硬的路肩上!巨大的沖擊力讓我眼前徹底一黑,五臟六腑都像是被震得移了位!劇痛從全身每一個角落同時爆發(fā)!尤其是頭部,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嗡鳴聲瞬間充斥了整個顱腔!有什么溫熱的液體,順著額角流了下來,帶著濃重的鐵銹味。
意識像斷線的風箏,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痛中急速下墜。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秒,透過被血水和雨水模糊的視線,我似乎看到……
那輛失控撞在路邊、車頭嚴重變形、冒著白煙的黑色轎車……駕駛座的車門被一只染血的手,艱難地推開……
然后,是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
黑暗。黏稠的、冰冷的黑暗,像深海的海藻,纏繞著意識。
痛。頭像是被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劇烈的、令人作嘔的鈍痛。還有身體,像散了架,每一塊骨頭都在呻吟。
好吵……嗡嗡嗡的噪音,像是無數(shù)只蒼蠅在腦子里盤旋。
“……輕微腦震蕩,顱內沒有明顯出血,萬幸……”
“……多處軟組織挫傷,左踝關節(jié)扭傷……”
“……失血不多,傷口已經處理……”
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像是隔著厚厚的毛玻璃傳進來,模糊不清??諝饫飶浡鴿庵氐南舅畾馕?。
我在……醫(yī)院?
眼皮沉重得像壓著千斤巨石。我嘗試著,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隙。
刺眼的白光瞬間涌入,刺得眼球生疼。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聚焦。
雪白的天花板。單調的吸頂燈。旁邊掛著透明的輸液袋,藥液正一滴一滴,緩慢地流入我手背的靜脈。
一個穿著藍色護士服的背影正在旁邊整理著什么。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溢出。
那護士立刻轉過身,一張年輕而溫和的臉出現(xiàn)在視野里?!靶蚜??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特別不舒服?”她俯下身,關切地問,聲音清晰了許多。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像砂紙摩擦,發(fā)不出聲音。只能艱難地轉動了一下眼珠,茫然地看著她,又看了看這間陌生的病房。腦子里一片空白,像被洗刷過的黑板。
我是誰?
這是哪里?
我……怎么了?
一種巨大的、空蕩蕩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記憶……消失了。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抹去。
“別急別急,”護士似乎看出了我的茫然和恐懼,聲音放得更輕柔,“你出了車禍,被送來急救。已經沒事了,安全了。你叫什么名字?還記得嗎?”
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我用力地回想,試圖在空白的記憶里抓住點什么。可是……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混沌的迷霧和劇烈的頭痛。
我艱難地搖了搖頭,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茫然。
護士的眉頭微微蹙起,拿起掛在床尾的記錄板看了看,又看向我:“家屬已經聯(lián)系上了,他們應該很快會到。你先好好休息,別多想?!?/p>
家屬?
這個陌生的詞匯,沒有帶來絲毫的溫暖或安全感,反而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心口。一種沒來由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讓我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冷顫。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逆著走廊的光線,輪廓顯得有些模糊。
他走了進來。
步伐沉穩(wěn),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不容忽視的氣場。昂貴的深色西裝剪裁合體,包裹著寬肩窄腰的身材。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茍,只是額角靠近鬢發(fā)的地方,貼著一小塊白色的紗布,透出一點淡淡的紅痕。
他的臉……
英俊,深刻,如同雕塑。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頜線如刀削般冷硬。只是此刻,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布滿了清晰可見的紅血絲,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透出一種深深的疲憊和……焦灼?
他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照燈,瞬間鎖定在病床上的我身上。那眼神極其復雜,混雜著難以置信的震驚、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的擔憂,以及一種失而復得的、近乎狂喜的光芒!
他快步走到床邊,步伐甚至有些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