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藝中的家長開放日,排練廳里彌漫著一種節(jié)日般的喧騰與緊繃混雜的氣息。平日空曠的觀眾席此刻座無虛席,家長們穿著各異,臉上帶著相似的期待、審視或略顯生疏的好奇??諝饫锲≈?、皮革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取代了往常松香與木頭的清冽。
巨大的落地窗被擦得锃亮,深秋午后吝嗇的陽光斜射進來,將排練廳分割成明暗交織的條塊。在這片被過度注視的明亮空間里,每一件樂器都仿佛被鍍上了一層不真實的光暈,每一個演奏者都成了玻璃缸里供人觀賞的魚。
林溪坐在古箏前,脊背挺得比平時更直,像一根被無形絲線牢牢牽引的竹竿。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背后那道目光的分量——沉甸甸的,帶著金屬般的硬度,精準地落在她的肩胛骨上。
那是她母親的目光。
排練開始前,林溪的父親——一個穿著筆挺深灰色夾克、面容嚴肅的中年男人——只是隔著幾步遠,對她微微頷首,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掃過,最終停留在那架昂貴的、光可鑒人的專業(yè)演奏箏上,似乎那才是他此行的重點。而她的母親,一身剪裁合體的米白色套裝,妝容精致得一絲不茍,徑直走到她面前。
“小溪,”林母的聲音不高,吐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今天演奏的是《春江月》?譜子都爛熟于心了吧?”她的視線銳利如探針,從林溪的發(fā)頂一路滑下,落到她按在弦上的手指,仿佛在評估一件精密儀器的狀態(tài),“首席的位置,不能有半點閃失。尤其是引子和雙聲部,那是你的核心段落,要撐住場子?!彼闹讣馓撎擖c了一下林溪的左手腕,那正是昨天被陳箏托住的地方,“動作要干凈利落,別像昨天那樣出狀況?!?/p>
林溪的呼吸微微一窒,下意識地將左手腕往袖口里縮了縮。母親指腹冰涼的觸感,隔著薄薄的校服衣袖,清晰地印在皮膚上,瞬間覆蓋了昨日殘留的、屬于另一個人的溫熱記憶。那關切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砝碼,沉沉地壓在她的心上。她垂下眼簾,只從喉嚨里擠出低低一聲:“嗯,知道了?!?/p>
“林首席,壓力山大呀?”一個帶著點戲謔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柳清羽抱著她的琵琶,姿態(tài)優(yōu)雅地落座在旁邊的位置。她今天特意將烏黑的長發(fā)綰成一個精致的發(fā)髻,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幾縷精心修飾的碎發(fā)垂在頰邊,更添幾分清冷。她目光掃過林溪略顯蒼白的側臉,又掠過不遠處站立的林母,嘴角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伯母真是關心你。”語氣聽不出是羨慕還是別的什么。
林溪沒有回應,只是更用力地將指甲邊緣掐進掌心。首席的位置?她只覺得那把楠木椅堅硬冰冷,硌得她生疼。
“全體注意!家長開放日排練,現(xiàn)在開始!”周老師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整個排練廳,帶著一種正式場合特有的肅穆。嘈雜的人聲瞬間平息下去,所有目光聚焦到指揮臺上。
林溪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全部投入到眼前的二十一弦上。她抬起雙手,冰冷的義甲貼合著指尖皮膚。熟悉的《春江月》前奏流淌而出,古箏沉靜如水的音色鋪展開一幅月下江流的畫卷。她的演奏依舊精準穩(wěn)定,每一個音符都像經過尺子丈量,揉弦的幅度、滑音的速度,都力求完美無缺,無可挑剔。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份精準之下,是近乎窒息的僵硬。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震動著耳膜。背后的目光如芒在背,讓她脖頸后的肌肉繃得發(fā)酸。她甚至不敢抬頭看觀眾席一眼,生怕對上母親審視的視線。
當樂曲進行到第七小節(jié),那個關鍵的銜接處再次到來。林溪的左手食指下意識地繃緊,昨日義甲滑脫、手腕被托住的觸感不合時宜地驟然回籠。她指尖幾不可察地一顫,一個按滑的音高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偏差,若非極其專注的專業(yè)人士,幾乎難以察覺。
“停!”周老師的指揮棒精準地落下,眉頭微蹙,銳利的目光掃向古箏聲部,“引子結尾,古箏!音準!情緒再沉下去一點!穩(wěn)??!”
排練廳里一片寂靜。林溪感到背后那道目光的溫度瞬間降到了冰點。她能想象母親此刻緊抿的唇線和不悅的眼神。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耳根不受控制地燒了起來。她死死盯著雁柱旁的弦絲,指甲更深地掐進掌心,幾乎要嵌進肉里。
“是,老師?!彼穆曇舻偷脦缀趼牪灰?。
就在這時,一陣清越悠揚的笛音,如同沖破冰面的第一縷春風,毫無征兆地流淌進來。是陳箏。
她沒有看譜,也沒有看指揮,仿佛只是隨心所欲地即興吹奏。笛音輕盈地環(huán)繞著林溪剛才那個帶著偏差的音符,巧妙地、不著痕跡地將其包裹、引導,用一連串自由而富有靈性的裝飾音和滑奏,瞬間填補了那微小的裂隙,將整個樂句的走向重新拉回到一種圓融流暢的意境里。那笛音帶著陽光般的暖意和溪流般的跳躍感,像一只靈巧的青鳥,繞著那棵繃緊的翠竹飛了一圈,用翅膀輕輕拂去了竹葉上的寒霜。
林溪緊繃的肩線,在這突如其來的笛音包裹下,難以察覺地松弛了一分。她眼角的余光瞥見后排那個熟悉的身影。陳箏站得隨意,微微歪著頭,眼睛明亮地注視著前方,嘴角似乎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手指在竹笛的音孔上靈活地跳動,仿佛剛才那神來之筆的救場只是信手拈來,不值一提。
周老師嚴厲的表情似乎緩和了一瞬,他深深看了陳箏一眼,沒有再多說什么,指揮棒再次揚起:“好,繼續(xù)!笛子聲部注意跟進!”
排練磕磕絆絆地進行下去。當《春江月》最終在一聲悠長的泛音中結束時,排練廳里響起了家長們禮貌而熱烈的掌聲。
“好!辛苦了!大家表現(xiàn)不錯!”周老師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對著觀眾席微微鞠躬。
壓抑的氣氛驟然松弛。樂手們紛紛放下樂器,活動著僵硬的手指和脖頸。家長們也開始起身,走向自己的孩子,臉上帶著笑容和贊許。
林溪幾乎是立刻站起身,像一個終于刑滿釋放的囚徒。她轉過身,低垂著頭,等待著父母的審判。林父只是點了點頭,目光依舊在那架古箏上停留了幾秒,才轉向林溪:“嗯,基本功很扎實?!?語氣平淡得像在評價一件物品。
林母則走上前一步,目光銳利地掃過林溪低垂的臉:“最后那個音,怎么回事?”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冰錐一樣刺人,“首席的位置,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偏差。這次是運氣好,有陳箏幫你兜著。下次呢?臺下坐著的,可能就是央音、上音的主考官!”
每一個字都精準地砸在林溪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她感到一陣眩暈,眼前發(fā)花,手指在身側冰涼地蜷縮著。母親話語里對陳箏救場的輕描淡寫,甚至隱含的“運氣”和“兜著”的意味,讓她胃里一陣翻攪,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和酸澀。她想辯解那不是運氣,那是陳箏的實力和……默契??稍挾略诤韲悼?,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媽……”她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沙啞。
“行了,”林母打斷她,語氣不容置喙,“我和你爸下午還有個會。記住我說的話,把心思都用在刀刃上?!彼郑坪跸肓晳T性地替女兒整理一下額前并不存在的碎發(fā),指尖卻在觸碰到林溪額角微涼汗?jié)竦钠つw時頓了一下,隨即收回,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囑咐,“文化課也別落下,下周的模擬考,我要看到進步?!?/p>
說完,她利落地轉身,挽著林父的胳膊,像完成了一項重要工作視察般,步履沉穩(wěn)地匯入離場的人流,沒有再看林溪一眼。
林溪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周圍的喧鬧、同學們與父母團聚的歡笑聲、關切的詢問聲,都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只有母親那句“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偏差”和“把心思用在刀刃上”,在腦海里反復回蕩,冰冷刺骨。她甚至能感覺到周圍若有若無的目光,李薇那毫不掩飾的、帶著點幸災樂禍的打量,柳清羽若有所思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都像細小的針,扎在她裸露的神經上。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無聲的窒息感淹沒時,一陣格外爽朗的笑聲,帶著陽光的溫度,穿透層層疊疊的嘈雜,清晰地鉆入她的耳中。
“哈哈哈,老陳你看!阿箏剛才吹得多好!那一段,自由發(fā)揮得特別有靈性!”一個穿著休閑夾克、氣質爽朗的中年男人(陳父)用力拍著陳箏的肩膀,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自豪。
旁邊一位氣質溫婉、笑容和煦的女士(陳母)則輕輕揉了揉陳箏柔軟的發(fā)頂,目光溫柔地落在女兒身上:“是啊,阿箏今天狀態(tài)很好。特別是后面幫小溪……哦,就是那個古箏彈得特別棒的女孩子,轉得特別自然?!彼f著,目光越過人群,精準地找到了角落里僵立的林溪,朝她露出一個友善而真誠的微笑,“阿箏,那就是你總提起的林溪吧?真是個好孩子,又文靜又有才華。”
陳箏被父母夾在中間,臉上難得地飛起兩片紅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試圖躲開父親的大手和母親揉腦袋的動作,嘴里嘟囔著:“哎呀爸!媽!別揉啦!發(fā)型都亂了!” 可那眉眼彎彎的笑意,卻藏也藏不住。她順著母親的目光看向林溪,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帶著點邀功似的得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好友窘境的關切。
那目光太亮,太燙。陳母那句“幫小溪轉得特別自然”,陳父爽朗的笑聲,還有陳箏那毫不設防的、被父母寵愛的嬌憨模樣,都像一簇簇灼熱的火苗,猝不及防地燎過林溪冰涼的心口。那是一種與她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溫度,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輕松自然的親密。
巨大的反差感瞬間攫住了她。
林溪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燙。她幾乎是慌亂地避開了陳箏看過來的目光,也避開了陳母友善的微笑。那目光和笑容,在此刻她所承受的冰冷審視和巨大壓力下,顯得如此刺眼,如此格格不入,甚至帶著一種她無法承受的灼熱善意。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的刺痛感,才勉強壓下了那股想要立刻逃離此地的沖動。她猛地轉過身,幾乎是有些踉蹌地,朝著遠離人群、遠離那灼熱目光的方向——排練廳側后方通往琴房區(qū)的走廊——快步走去。腳步倉促而凌亂,像是在逃離一場無形的審判,又像是在躲避一片過于燦爛的陽光。
走廊里光線驟然暗了下來,將身后那明亮喧鬧的排練廳隔絕開來。冰冷的大理石墻面觸手生涼。林溪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地喘著氣,仿佛一條離水的魚。左手腕上,昨日被陳箏托住的地方,那殘留的溫熱觸感,在母親冰冷的叮囑和陳箏一家灼熱目光的反復灼燒下,變得異常清晰而混亂,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無所適從的麻癢。
她緩緩抬起左手,看著那被玳瑁色義甲包裹的指尖。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不是因為義甲松動,而是因為一種更深層的、源自內心的動蕩。
玻璃魚缸里的魚,隔著透明的壁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外面截然不同的水域。
那里陽光燦爛,水波溫柔。
而她,卻只能沉在缸底,感受著四面八方的冰冷注視,和那壁壘堅硬、無法逾越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