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嬸踮著腳從墻頭探頭時,正瞧見幾個差役將“韓宅“匾額高高掛起。她手里攥著的瓜子“嘩啦“灑了一地,驚得院里啄食的母雞撲棱棱亂飛。
“哎喲喂……”王嬸縮回脖子,后背緊貼著自家院墻直喘氣。幾日前她攛掇著媒婆在韓家院門叫罵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時她硬說韓家收了聘禮,非逼著韓鈺嫁給她家兒子,結(jié)果被韓玄冷著臉趕了出來。
廂房里,王大虎正搖頭嘆氣:“娘,我早說了,韓家不是好惹的,您偏不信……”
“你懂什么!”王嬸瞪了他一眼,又扒著窗縫偷瞄對面熱鬧的韓家院子。韓鈺發(fā)間那支半新的素銀簪子晃得她眼疼——那本該是她王家的媳婦?。?/p>
她越想越懊悔,突然拍大腿:“虎子,快去把娘腌的那壇醉蟹搬出來!”
王大虎一愣:“娘,那不是留著過年吃的嗎?”
“少廢話!”王嬸手忙腳亂走進廚房,找出王大虎打獵來的鹿腿,腌制好了一直舍不得吃,“還有這個!”她往禮盒里塞紅紙,嘴里念叨著,“就說……就說恭賀韓差頭高升!”
王大虎撓頭:“娘,您前幾日還罵人家……”
“啪!”王嬸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你傻啊?現(xiàn)在韓玄是差頭,連黑虎幫的曹爺都得繞著他走!咱們得罪得起嗎?”
她越說越慌,又往禮盒里塞了一支金釵——那是她的嫁妝,攢著給兒子娶媳婦兒用的。
“待會兒見了韓差頭,你給我恭敬些!”她戳著兒子腦門,“要是敢亂說話,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王大虎苦笑,只得老老實實抱著禮盒跟在母親身后。
院墻那頭,韓家一片歡聲笑語。王嬸深吸一口氣,堆起滿臉笑容,邁著小碎步朝韓家走去。
“韓大娘!韓差頭!恭喜?。 彼吨ぷ雍暗?,聲音比蜜還甜。
韓鈺正給街坊們分糖糕,聞聲抬頭,瞧見王嬸那副殷勤模樣,嘴角不由微微一翹。
韓母愣了下,盡管心中還有疙瘩,但好歹還是街坊鄰居,隨即道:“王嬸來了,快進來坐。”
王嬸連連擺手:“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她推著兒子上前,“虎子,還不給韓差頭道喜!”
王大虎紅著臉,老老實實行了一禮:“恭賀韓差頭高升?!?/p>
韓玄神色平靜,只是淡淡點頭:“多謝?!?/p>
王嬸見狀,心里更慌,連忙把禮盒往韓母手里塞:“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韓母推辭不過,只得收下。王嬸這才松了口氣,又說了好些奉承話,才拉著兒子退出去。
走出韓家院門,她擦了擦額頭的汗,低聲罵道:“都怪你!要是早聽我的,把韓鈺娶進門,現(xiàn)在咱們也能跟著沾光!”
王大虎無奈:“娘,您就別想了……”
王嬸回頭看了眼熱鬧的韓家院子,又看看自己手里空了的禮盒,心疼得直抽氣。可再一想韓玄如今的身份,又覺得這禮送得值。
“罷了罷了……“她搖頭嘆氣,“往后可不能再得罪韓家了?!?/p>
……
五更的梆子聲剛落下,韓玄推開院門時,晨霧還未散盡。青石板路上凝著露水,映著天邊一抹魚肚白。
“韓爺早!”
賣炊餅的老趙第一個瞧見他,忙不迭用油紙包了兩個剛出爐的肉餅,小跑著遞過來:“您嘗嘗,今早特意多放了肉餡!”
韓玄正要推辭,忽覺衣袖被人輕輕扯了扯。低頭一看,陳老漢的孫女小滿仰著臉,小手高高舉著個糖人。那糖人捏的是個持刀的差役模樣,連腰間的牌子都惟妙惟肖。
“韓、韓大人......”小姑娘聲音細細的,“爺爺說您幫了我們,這個送給您......”
糖人在晨光里晶瑩剔透,能看出是連夜趕制的。韓玄蹲下身,視線與小滿齊平:“怎么不捏個小兔子?”
小滿絞著衣角,突然湊近他耳邊:“爺爺說,捏成韓大人這樣,黑虎幫的人就不敢來搶了......”
話音未落,巷子口傳來“咣當(dāng)”一聲。眾人回頭,只見平日里橫行霸道的肉鋪伙計手忙腳亂地扶起碰倒的菜筐,賠著笑往后退。
韓玄接過糖人,指尖在糖人腰牌處輕輕一碰,甜香在鼻尖縈繞。
“很好吃。”他認真咬了一口,甜脆的糖殼在齒間碎裂,“明日我送些麥芽來,你多捏幾個。”
小滿眼睛亮了起來。
“嗯,我給韓大人捏的更像些?!?/p>
韓玄唇角微揚,將剩下的糖人仔細包好收進袖中。起身時,整條街的商戶都不約而同停了手里的活計。賣布的掌柜捧著新裁的官服外罩,酒坊伙計抱著陳年花雕,連向來刻薄的米鋪周娘子都挎著食盒欲言又止。
晨霧漸散,黑鐵腰牌在朝陽下泛著冷光。韓玄走過的青石板上,露水悄悄化成了煙。
……
晨鐘剛敲過三響,南城區(qū)鎮(zhèn)撫司內(nèi),韓玄公房前已整整齊齊列了五排差役。韓玄立在石階上,晨露沾濕的靴尖在青石板上碾出半圈水痕。
“點卯?!?/p>
他聲音不大,卻驚飛了檐下兩只麻雀。張順捧著名冊的手微微發(fā)抖:“稟、稟差頭,趙德告假,說是染了風(fēng)寒...”
韓玄眼皮都沒抬,指尖在腰牌云紋上慢慢摩挲:“三坊街的趙德?”
“是...”
“秦猛跟我走,其他人各司其職?!?/p>
“是!”
六名差役跟在韓玄身后,皂靴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響驚得街面上的路人面面相覷。連平日里囂張的潑皮都躲在角落里,恨不得找條縫。
三拐兩轉(zhuǎn)來到處青磚小院,門楣上還掛著去年換的桃符。
“踹開?!?/p>
秦猛聽后,當(dāng)先上前,用力踹去。
門板轟然倒地的瞬間,院里傳來女子驚叫。韓玄抬手止住眾人,獨自邁進院子。東廂房門“吱呀”打開,披著外衫的趙德罵罵咧咧沖出來:“哪個不長眼的...”
趙德披著外衫,滿臉橫肉上還帶著宿醉的潮紅??吹巾n玄,他先是一愣,隨即露出譏諷的笑容:“喲,這不是新上任的韓差頭嗎?怎么,頭一天就來找老子晦氣?”
韓玄神色平靜:“今日點卯,你為何不到?”
趙德嗤笑一聲,故意大聲道:“老子在鎮(zhèn)撫司當(dāng)差的時候,你小子還在穿開襠褲呢!輪得到你來管我?”他拍了拍腰間佩刀,“識相的就趕緊滾,別在這丟人現(xiàn)眼!”
院外圍觀的差役們屏住呼吸。韓玄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趙德,抗命不遵,按律當(dāng)罰?!?/p>
“罰?”趙德突然暴起,砂鍋大的拳頭直襲韓玄面門,“老子先教教你規(guī)矩!”
電光火石間,韓玄身形微側(cè),右手如鐵鉗般扣住趙德手腕。趙德只覺得一股巨力傳來,整條胳膊頓時酸麻無力。
“你!”趙德怒吼一聲,左手抽出佩刀劈頭砍下。
韓玄眼中寒光一閃,佩刀依然未出鞘,只是輕輕一挑?!拌K”的一聲脆響,趙德的佩刀脫手飛出,深深扎入院中槐樹。
不待趙德反應(yīng),韓玄已欺身而上,一記肘擊正中其胸口。趙德兩百斤的身軀如破麻袋般倒飛出去,“轟”地撞塌了院中石桌。
“咳咳...”趙德掙扎著要爬起來,卻見韓玄的靴尖已抵在他咽喉處。
“現(xiàn)在,”韓玄的聲音依舊平靜,“知道規(guī)矩了嗎?”
趙德滿臉漲紅,眼中終于露出懼色。
韓玄收回腳,突然笑了。
他笑起來時眼角會微微下彎,像月牙兒似的溫潤??纱丝踢@笑容落在趙德眼里,卻比臘月冰棱還冷。
“聽說你病了,本差頭特意來探病?!表n玄慢條斯理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同仁堂的麻黃湯,最治風(fēng)寒?!?/p>
紙包“啪”地落在石板上,幾根枯草莖從縫隙里扎出來——分明是路邊隨手揪的野草。
趙德腮幫子鼓起兩道棱,突然撲通跪倒:“屬下知錯!實在是昨夜吃多了酒...”
“吃酒好啊?!?/p>
韓玄蹲下身,用手抬起他下巴:“知道新任差頭第一日,最要緊是什么?”不等回答,手突然往用力一捏,“是看看哪些人,需要...立規(guī)矩?!?/p>
最后三個字吐出來時,趙德已經(jīng)被捏的下頜充血。韓玄起身撣了撣衣擺:“秦猛?!?/p>
“在!”
“抗命不遵,以下犯上,按律杖二十。拖回衙門,當(dāng)眾行刑?!?/p>
當(dāng)差役們拖著宛若死狗的趙德回到鎮(zhèn)撫司時,圍觀的差役們鴉雀無聲,幾個平日里跟著趙德混的差役更是面如土色。
公房門口,當(dāng)?shù)谝挥浶陶仍以谮w德背上時,韓玄正站在影壁前看那株半枯的梅樹。身后每聲悶響都伴著壓抑的痛呼,他卻連睫毛都沒顫一下。
“差頭...”張順壯著膽子湊過來,“趙德畢竟是老人...”
韓玄忽然折了截枯枝:“你看這梅樹?!彼讣廨p輕一捻,朽木頓時碎成齏粉,“該修的枝椏不修,來年怎么開花?”
二十杖打完,趙德已經(jīng)成了灘爛泥。韓玄走到他跟前蹲下,往他嘴里塞了顆藥丸:“同仁堂的活血丹,這次是真的。”
韓玄站在石階上,目光掃過每一個差役的臉:“今日之事,望諸位引以為戒。在我手下當(dāng)差,守規(guī)矩的,我自不會虧待;不守規(guī)矩的...”
他看了眼那‘一灘爛泥’,輕聲道:“這就是下場。”
這一日之后,南城區(qū)鎮(zhèn)撫司再無人敢輕視這位年輕的差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