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shù)室上方,那盞亮得刺眼、紅得驚心的“手術(shù)中”指示燈,驟然熄滅。那突兀的黑暗,像一個巨大的休止符,瞬間抽干了走廊里所有凝固的空氣,也抽走了江春風最后一點強撐的力氣。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那扇緊閉的、沉默的門扉。臉上縱橫的淚痕未干,新的恐懼又如同冰水兜頭澆下,凍結(jié)了他所有的表情。身體下意識地繃緊,幾乎要從長椅上彈起來,
卻又被一種巨大的、未知結(jié)果的恐懼死死按在原地,只剩下無法控制的細微戰(zhàn)栗。那只緊握著柳絮的手,驟然變得冰冷僵硬,像一塊失去溫度的石頭。
柳絮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懷里的保溫盒似乎變得千斤重。她屏住呼吸,目光同樣鎖死在門上,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反握回去,想給他一點支撐,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尖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爬行。每一秒都被拉得無限漫長,只有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在慘白的燈光下交織。
“咔噠——”
一聲輕響,如同驚雷。
沉重的金屬門緩緩向內(nèi)打開,一道縫隙,然后擴大。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戴著藍色無菌帽的醫(yī)生率先走了出來,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寫滿疲憊卻異常沉靜的眼睛。他身后跟著同樣裝束的助手和護士。
江春風的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猛地甩開柳絮的手——那力道大得讓她猝不及防地向后一傾,保溫盒差點脫手——幾乎是踉蹌著撲了過去,濕透的襯衫下擺帶起一陣冷風
醫(y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中年男人疲憊但沉穩(wěn)的臉。他伸手,穩(wěn)穩(wěn)地扶了一下江春風幾乎站立不住的身體,目光掃過他蒼白驚恐的臉,又越過他,落在后方同樣緊張站起的柳絮身上,最后回到江春風臉上。
“你是家屬?”
“是!我是她兒子!醫(yī)生,我媽沒事吧……” 江春風的聲音哽住,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恐懼堵在喉嚨里。
醫(yī)生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走廊里每一個角落,也落在江春風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上:“手術(shù)是成功的。出血點找到了,是胃底曲張靜脈破裂,出血量非常大,非常兇險?!彼D了頓,看著江春風驟然失焦又瞬間燃起一絲微光的眼睛,繼續(xù)道,“止血很及時,破裂的血管也處理好了?!?/p>
“成……成功了?”江春風喃喃地重復著,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體晃了晃,巨大的狂喜與尚未退卻的恐懼猛烈沖撞,讓他幾乎眩暈。他下意識地伸手,胡亂地抓住了醫(yī)生手術(shù)服的袖子,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那……那她……”
“但是,”醫(yī)生的語氣陡然加重,像一盆冷水澆熄了那剛剛?cè)计鸬南M?,“病人失血過多,身體極其虛弱,目前還沒有脫離危險期。生命體征暫時平穩(wěn),但意識尚未恢復。術(shù)后七十二小時是關(guān)鍵期,感染、再出血、多器官功能衰竭的風險依然很高。需要立刻轉(zhuǎn)入重癥監(jiān)護室(ICU)密切觀察治療?!?/p>
“ICU……”江春風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比身后的墻壁還要慘白。那剛剛升起的光亮被更濃重的陰霾吞噬。他抓住醫(yī)生袖子的手無力地滑落,身體搖搖欲墜,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
“醫(yī)生!醫(yī)生!” 一個嘶啞焦急的聲音從手術(shù)室通道內(nèi)傳來。一個頭發(fā)花白、身形瘦削、穿著深色舊夾克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是江春風的父親。他臉上同樣毫無血色,皺紋里刻滿了極致的疲憊和驚惶,額頭上全是冷汗。他沖到醫(yī)生面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老婆……我老婆她……”
“老江!”醫(yī)生顯然認識他,語氣緩和了些,又把剛才的話對江父重復了一遍,最后補充道,“護士馬上會推病人出來,直接去ICU。你們家屬暫時不能進去探視,只能在規(guī)定時間通過探視窗看看。先去ICU門口等著吧,那邊會有護士交代后續(xù)事項和繳費?!?/p>
醫(yī)生說完,疲憊地按了按額角,帶著助手匆匆離開。走廊里再次陷入一種劫后余生卻又懸而未決的沉重寂靜。
很快,手術(shù)床被推了出來。江母躺在上面,身上蓋著白色的無菌單,只露出一張毫無生氣的臉。她的臉色是死灰般的蠟黃,嘴唇干裂蒼白,緊閉的雙眼深陷在眼窩里,鼻子里插著氧氣管,手臂上扎著輸液針,連接著旁邊懸掛的幾袋藥水。各種監(jiān)測儀器的線纜從被單下延伸出來。整個人看上去脆弱得像一片隨時會凋零的枯葉,只有旁邊心電監(jiān)護儀上微弱起伏的綠色線條,證明著生命還在極其艱難地延續(xù)。
“走春風,我們?nèi)タ纯茨銒尅苯猴L仿佛被這一拍驚醒,身體猛地一顫。他下意識地抬腳想追,腳步卻虛浮得厲害,一個趔趄,差點磕在冰冷堅硬的地板,幸好柳絮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ICU的大門緊閉著,上方亮著同樣冰冷、令人望而生畏的紅色指示燈。門口狹小的等候區(qū)里,只有幾張冰冷的金屬長椅。
江父像一尊瞬間蒼老了幾十歲的石像,頹然地坐在一張椅子上,雙手深深插進花白的頭發(fā)里,佝僂著背,一動不動。江春風則像一頭石化的雕像坐在哪里盯著
靠近他們,只是在離門口稍遠一點的一張空長椅上,默默地坐了下來。她將那個小小的保溫盒放在膝蓋上,雙手環(huán)抱著它,汲取著那點微弱的暖意。冰冷的濕衣服貼在身上,寒意一陣陣襲來,讓她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她只是低著頭,目光落在保溫盒光滑的塑料外殼上,那里映出頭頂燈光模糊扭曲的光暈。走廊里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
時間在無聲的煎熬中流逝。偶爾有穿著嚴密隔離衣的醫(yī)護人員從旁邊的通道進出ICU,沉重的自動門開合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每一次都讓踱步的江春風身體猛地一僵,充滿希望地看過去,又在看清來人后,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更加焦躁地開始下一輪踱步。江父始終維持著那個姿勢,仿佛已經(jīng)石化。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個小時,也可能是兩個小時。一名護士從ICU里出來,手里拿著幾張單據(jù),走到江父面前。江父像被驚醒的夢游者,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和希冀。
“家屬?”護士的聲音公式化,帶著職業(yè)性的冷靜,“病人江玉梅,已經(jīng)安置在3號監(jiān)護床。這是目前的費用清單,需要盡快去繳費。另外,這是探視時間說明,每天下午三點到三點半,只能隔著玻璃探視窗看,不能進入病房。有任何情況,我們會及時通知。”
護士快速交代完,將單據(jù)塞到江父手里,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江父顫抖著手接過那幾張薄薄的紙,此刻的他只希望老伴趕緊好起來在陪自己養(yǎng)老
“爸……”江春風停下腳步,看著父親。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帶著遲疑的腳步聲靠近。柳絮抱著保溫盒,默默地走到了他們面前。
江父這才注意到這個一直安靜待在角落里的女孩。他抬起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疑惑而疲憊地看著她,又看向自己的兒子。
柳絮沒有看江父詢問的目光,她的視線落在江春風身上。他手里緊緊攥著那幾張催命符般的繳費單,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下頜線繃得死緊,整個人籠罩在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風暴里。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卻又不得不強撐的絕望。
柳絮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她上前一步,將一直緊緊抱在懷里的保溫盒,輕輕遞到了江春風緊握成拳、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邊。
保溫盒的塑料外殼,還帶著一絲她體溫殘存的微溫。
江春風的動作猛地頓住。他低垂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仿佛被那一點突如其來的暖意燙到。他極其緩慢地、僵硬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疲憊、恐懼,還有一絲被這不合時宜的關(guān)懷所刺痛的狼狽和茫然。
柳絮沒有解釋,也沒有說話。只是固執(zhí)地、安靜地將那個小小的保溫盒,又往他冰冷僵硬的手邊推了推。蓋子邊緣滲出的水汽,氤氳了一點模糊的暖意。
江春風的目光,從柳絮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上,緩緩移到那個印著卡通小熊圖案、顯得與這冰冷絕望的ICU門口格格不入的藍色保溫盒上。他緊握單據(jù)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你……”江父看著兒子布滿血絲的眼和濕透狼狽的樣子,又看看旁邊安靜捧著保溫盒的女孩,重重地嘆了口氣,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你……先顧好自己吧!我……我去繳費”
江春風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看著父親瞬間蒼老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口,他緊抿的嘴唇微微顫抖了一下,最終無力地垂下了手臂。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身體緩緩滑落,最終頹然地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將臉深深地埋進了屈起的膝蓋里。寬闊的肩膀微微聳動著,無聲地承受著這滅頂般的重壓。
柳絮抱著保溫盒,在他身邊蹲了下來。她沒有試圖去安慰,只是再次輕輕地將那個溫熱的盒子,放在了他蜷縮的腿邊。然后,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不遠處的飲水機旁,從旁邊的一次性紙杯架上抽出兩個杯子,接了滿滿兩杯溫水。
她走回來,將其中一杯水,輕輕放在江父剛才坐過的空椅子旁邊。然后,她拿著另一杯水,走到蜷縮在地上的江春風身邊,蹲下身,將水杯輕輕放在那個藍色保溫盒的旁邊。
做完這一切,她重新坐回了稍遠一些的長椅上。冰冷的塑料椅面透過濕透的裙子傳來刺骨的寒意,她抱緊雙臂,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時間在寂靜和消毒水的氣味中緩慢流淌。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滴敲打著玻璃窗,像一聲聲無力的嘆息。
不知過了多久,電梯門再次打開。江父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來了,臉色比離開時更加灰敗,眼神空洞,仿佛靈魂都被抽走了一部分。他走到椅子邊,看到旁邊放著的那杯水,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看向坐在不遠處的柳絮。
女孩安靜地坐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蒼白的臉頰邊,嘴唇凍得有些發(fā)紫,像一株被風雨摧折卻依然挺立的小草。
江父端起那杯水,溫熱的觸感從紙杯壁傳來。他什么也沒說,仰起頭,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仿佛要用水壓下喉頭的哽咽和心頭的巨石。
柳絮看到江父回來,又看了看依舊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江春風。保溫盒和水杯都靜靜地放在他身邊,他像一尊失去生氣的雕塑。她默默地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凍得有些僵硬的腿腳。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寒意一陣陣襲來,提醒著她時間的流逝和現(xiàn)實的邊界。
她走到江春風身邊,蹲了下來。他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臉埋在膝蓋里,只有濕漉漉的頭發(fā)和微微起伏的肩膀證明他還活著。柳絮的目光落在他身邊那個沒動過的保溫盒上,又移到他凍得有些發(fā)青、沾著灰塵和干涸淚痕的手上。
她伸出手,沒有碰他,只是輕輕打開了保溫盒的蓋子。
一股溫熱的、混合著面皮和肉餡的樸素香氣,再次頑強地彌漫開來,在這冰冷絕望的空間里,微弱卻異常清晰地擴散。那點熱氣裊裊升起,帶著人間煙火特有的溫度。
江春風埋著的頭,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柳絮用盒蓋里自帶的小塑料勺,小心地舀起一個白胖的餛飩,連帶著一點清亮的湯水。她沒有遞到他嘴邊,只是將勺子輕輕放進了他蜷縮的腿邊、那個一直空著的紙杯里。溫熱的湯汁瞬間浸潤了杯底。
“春風,”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卻清晰地穿透了他自我封閉的屏障,“吃點東西。熱的?!?/p>
蜷縮的身影猛地一僵。
柳絮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幾秒鐘死寂般的沉默后,江春風埋在膝蓋里的頭,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
那張臉蒼白憔悴,下巴上胡茬青黑,眼窩深陷,紅血絲像蛛網(wǎng)般密布在眼白上,干裂的嘴唇毫無血色。他看向柳絮,眼神空洞而迷茫,像剛從一場深不見底的噩夢中掙扎出來,尚未分清現(xiàn)實與虛幻。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種被痛苦浸泡過后的遲鈍,然后,極其緩慢地,移向了腿邊那個紙杯。
杯子里,一個圓潤飽滿的餛飩靜靜地躺在溫熱的清湯里,碧綠的蔥花點綴其上,散發(fā)出微弱卻固執(zhí)的熱氣和香氣。
他盯著那個餛飩,看了很久。久到柳絮以為他又會重新縮回自己的殼里。終于,他極其僵硬地、仿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生銹般,伸出手,顫抖地、小心翼翼地端起了那個紙杯。他的指尖冰冷,觸碰到溫熱的杯壁時,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
他沒有用勺子,只是低下頭,就著杯沿,近乎貪婪地喝了一大口溫熱的湯。那暖流順著喉嚨滑下,像一股微弱卻真實的力量,短暫地熨帖了冰涼的肺腑和緊繃到麻木的神經(jīng)。他停頓了一下,似乎被那溫度燙到了,又似乎是在回味。然后,他拿起那個小小的塑料勺,舀起那個餛飩,整個送進了嘴里,幾乎是囫圇地吞了下去。
他吃得很急,很狼狽,像一個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太久終于找到一點熱食的旅人。一個,兩個……他沉默地吃著,動作機械而粗魯,湯汁濺到了他濕透的襯衫袖口,留下幾點油漬。柳絮只是安靜地蹲在一旁,看著他狼吞虎咽,看著他冰冷的指尖因為捧著溫熱的紙杯而微微泛紅。
直到杯子里只剩下最后一點湯底,他才停了下來。他端著杯子,低著頭,看著那點殘余的溫熱,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半晌,一個沙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的聲音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被食物溫暖后反而更顯清晰的脆弱:
“……謝謝。”
柳絮輕輕搖了搖頭。她看著他凍得發(fā)青的手,又看了看他濕透冰冷的袖口。她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不遠處的清潔推車旁——大概是剛才清潔工阿姨推來的,上面還有沒用完的消毒濕巾和干紙巾卷。她抽了幾張厚厚的干紙巾,又拿了一張消毒濕巾,走回來。
她蹲下身,沒有看江春風的臉,只是伸出手,輕輕地、仔細地擦拭著他袖口上濺到的餛飩湯汁。濕巾的涼意讓他手臂的肌肉微微繃緊了一下。擦掉油漬,她又用厚實的干紙巾,小心地吸著他濕透袖口上的水汽。動作笨拙卻異常專注。
江春風僵坐著,任由她擦拭,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那上面還凝結(jié)著細小未干的水珠。他看著那微微抿起的、沒什么血色的嘴唇,看著她同樣濕透貼在額角的發(fā)絲,看著她凍得微微發(fā)紅的手指……一股極其復雜的、洶涌的情緒猛地沖上喉嚨,堵得他幾乎窒息。是愧疚?是依賴?是后怕?是劫后余生看到唯一亮光的軟弱?他分不清,只覺得眼眶再次無法控制地灼熱酸脹起來。
就在這時,柳絮停下了擦拭的動作。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他,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清晰:
“春風,我該回學校了,明天我再來看你”她輕聲說道
“至少…至少,現(xiàn)在別走可以嗎”此刻的江春風眼里滿是脆弱易碎。
柳絮揉了揉他的頭發(fā),眼里滿是心疼,她理解此刻他的心情“不走,我跟導員說一聲,阿姨會沒事的,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