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柳,阿柳,醒醒醒醒!” 萬安安的聲音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帶著點急切的穿透力。她搖晃我胳膊的動作幅度很大,帶著她一貫的不管不顧。
我陷在柔軟的被褥里,嘴角還固執(zhí)地向上彎著,像被蜜糖黏住了。夢里,江南零市特有的、帶著水汽的晚風(fēng)正拂過臉頰,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空氣里飄著梔子花甜絲絲的香氣,還有……江春風(fēng)溫?zé)岬恼菩模o緊包裹著我的手。我們似乎剛從巷口那家老字號餛飩攤出來,他低頭,鼻尖蹭過我的額發(fā),聲音里全是化不開的笑意:“阿絮,吃飽了沒?下次帶你去吃新開的那家糖水鋪子,雙皮奶……” 那份安穩(wěn)踏實的幸福,沉甸甸地填滿了胸腔,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柳絮?。?!”
萬安安陡然拔高的、幾乎能掀翻屋頂?shù)募鈬[,如同一把冰冷的鋼錐,狠狠鑿穿了那層溫暖甜蜜的夢境泡影。“嘩啦”一聲,眼前零市溫柔的暮色、江春風(fēng)含笑的眉眼、餛飩攤氤氳的熱氣瞬間碎成齏粉。
“怎么了?” 我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要從喉嚨口蹦出來。視線從模糊到清晰,撞入眼簾的是萬安安放大的、寫滿擔(dān)憂的臉,還有頭頂陌生的、帶著點繁復(fù)雕花的陌生天花板吊燈——這不是我大學(xué)宿舍那盞簡陋的吸頂燈??諝饫飶浡环N舊木頭、樟腦丸和淡淡灰塵混合的氣息,這是零市,萬安安家二樓這間朝南的老屋。窗外,零市初夏清晨特有的、濕漉漉的鳥鳴聲清脆地傳來,混雜著樓下早點攤隱約的吆喝。
“嚇死我了祖宗!” 萬安安拍著胸口,一屁股跌坐回旁邊的藤編小凳上,發(fā)出吱呀一聲響,“叫你八百遍了!笑得跟撿了金元寶似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就是叫不醒!夢到什么了美成這樣?”
口水?我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下嘴角,指尖冰涼干燥,并沒有夢中那份溫?zé)岬奶鹉?。然而那份巨大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失落感,卻像退潮后裸露出的嶙峋礁石,冰冷堅硬地硌在心上。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緊:“沒什么……夢到以前了。在零市……和江春風(fēng)?!?最后三個字輕得像嘆息,帶著舊時光的灰塵味,一出口,便消散在零市特有的、帶著水汽的晨風(fēng)里??赡欠莩林氐拟g痛,卻實實在在地沉淀下來。
萬安安臉上那點促狹的笑意瞬間凍結(jié)了,像被零市冬天屋檐下的冰棱刺中。她看著我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周身彌漫出的那股低氣壓,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悠長而復(fù)雜的嘆息,在寂靜的老屋里顯得格外清晰。窗外,不知哪家鄰居養(yǎng)的鴿子撲棱棱飛過,翅膀拍打空氣的聲音劃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都……過去了,阿柳。” 萬安安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伸手過來想拍拍我的手背,指尖卻在觸到我冰涼皮膚的瞬間猶豫了一下。她站起身,動作夸張地拉開那扇老式的雕花木窗,“啪”的一聲,更濃郁的梔子花香混著街市上油條豆?jié){的煙火氣涌了進來?!斑?,零市最好的早晨!別窩在發(fā)霉的夢里了!快起來,樓下王阿婆的蟹黃小籠包,再晚就搶不到了!我請客!”
她強行用零市特有的、帶著點市井潑辣的活力驅(qū)散著陰霾,用力拽我的薄被:“走走走!換衣服!帶你去南街新開的‘憶江南’茶樓聽評彈,聽說今天有老師傅唱《玉蜻蜓》,保管把你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愁緒全彈飛!”
“嗯。” 我低低應(yīng)著,動作遲緩地坐起身。陽光透過老式的格子窗欞,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細小的塵埃就在那幾道光柱里無聲地懸浮、旋轉(zhuǎn),漫無目的,不知歸處。我盯著那些塵埃,仿佛看到了自己。南柯一夢,醒來徒增惘然。他早已不在零市,甚至可能身邊早已有了新的“阿絮”。只有我這個傻瓜,回到故鄉(xiāng),還被困在舊夢的泥沼里,執(zhí)著著那份早已變質(zhì)發(fā)霉的所謂“獨一無二”。
“快點快點!磨蹭什么呢!” 萬安安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衣柜里扒拉出一條她極力推薦我穿的碎花連衣裙,扔到我床上,“就這件!零市姑娘標配!穿好看點,萬一遇上個比江春風(fēng)帥八百倍的零市小開呢?” 她擠眉弄眼,努力活躍氣氛。
零市的清晨在萬安安咋咋呼呼的催促聲中活了過來。狹窄的巷弄被陽光切割成明暗交錯的條塊,斑駁的青苔在墻根潮濕處蔓延。穿著藍布圍裙的阿婆坐在竹椅上擇菜,收音機里咿咿呀呀放著錫劇。熟悉的吳儂軟語在耳邊流淌,空氣里是油條下鍋的“滋啦”聲、豆?jié){的甜香、還有剛出爐燒餅的焦香。這鮮活生動的故鄉(xiāng)煙火氣,與夢中那個被江春風(fēng)溫柔目光籠罩的、帶著濾鏡般朦朧美好的零市舊影,形成了刺眼的對比。陽光落在皮膚上,暖的,心底某個角落卻尖銳地刺痛了一下。
萬安安像個精力無窮的本地導(dǎo)游,拉著我在迷宮般的小巷里穿梭。她熟稔地跟每一個路過的街坊打招呼,用夸張的語調(diào)介紹著這條巷子誰家女兒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那家鋪子的桂花糖藕是祖?zhèn)髅胤?。她緊緊挽著我的胳膊,力道大得不容掙脫,仿佛要用她滾燙的體溫和零市堅固的街巷,將我牢牢焊在這現(xiàn)實的地面上。
“喏,前面右轉(zhuǎn)!” 她突然興奮地指著前方一個爬滿藤蔓的拱形門洞,“‘時光之隙’!就這家!網(wǎng)上吹爆了,說是零市最有腔調(diào)的書店,開在老宅子里!走,進去熏陶熏陶,去去你身上那點‘怨婦’味兒!” 她不由分說地把我拖了過去。
推開那扇沉重的、帶著銅環(huán)的斑駁木門,門軸發(fā)出悠長而喑啞的“吱呀——”聲,仿佛開啟了時光的某個隱秘入口。門框上方,一串青瓷燒制的風(fēng)鈴輕輕碰撞,發(fā)出清越空靈、宛如泉水擊石的“叮鈴”聲,瞬間滌蕩了巷弄里的市井喧囂。
書店內(nèi)部別有洞天。高敞的屋梁是舊式的木結(jié)構(gòu),陽光透過古老的明瓦和雕花木窗欞,被切割成一道道傾斜的光柱,光柱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空氣里是舊書頁特有的、略帶霉味的沉郁香氣,混合著現(xiàn)磨咖啡的醇厚焦香。高大的書架沿著斑駁的墻壁排開,直達被歲月熏染成深褐色的屋頂橫梁。人不多,三三兩兩,安靜得能聽到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萬安安一進來就被角落里一個擺滿零市特色文創(chuàng)(藍印花布書簽、紫砂小茶寵)的架子吸引了,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
我獨自漫步在書架的叢林里,指尖拂過粗糙或光滑的書脊,感受著不同時代、不同靈魂留下的溫度與厚度。走到文學(xué)區(qū),目光掠過那些熟悉的名字,如同檢閱時光的刻度。當(dāng)我的指尖停留在一本硬殼精裝的《浮生六記》上時——這本書,江春風(fēng)曾說過,沈復(fù)與蕓娘在姑蘇的煙火生活,像極了我們未來在零市的樣子——旁邊不遠處,一個聲音毫無預(yù)兆地穿透了這片寧靜。
那聲音低沉、溫潤,帶著一種經(jīng)過歲月打磨的、令人心安的磁性,更帶著一種我早已刻入骨髓、卻以為被零市的山水徹底埋葬了的熟悉韻律。像一把生銹卻依舊鋒利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最牢固的那把鎖。
“……對,這本的筆觸非常細膩,把江南小城的煙火人情寫得入木三分。你看這段描寫清晨市井的……” 那聲音溫和地分析著,帶著引導(dǎo)的意味,一種我曾無比沉溺、視若圭臬的掌控感。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心臟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巨大的轟鳴聲淹沒了風(fēng)鈴的清響、書頁的翻動、甚至我自己的呼吸。我像個生銹的機器人,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抗拒,轉(zhuǎn)過頭。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零市潮濕的空氣黏住了。
是他。
江春風(fēng)。
時光似乎格外眷顧他,并未留下多少風(fēng)霜的痕跡,反而將那份儒雅沉淀得更加醇厚。簡單的白色亞麻襯衫,袖口隨意挽著,露出那塊我曾無比熟悉的、表盤簡潔的腕表。側(cè)臉的線條依舊清雋流暢,下頜線清晰分明。他微微低著頭,神情專注地看著身邊的一個年輕女孩,眼神溫和得像零市暮春的湖水,嘴角噙著一抹淺淡卻真實的笑意。
那女孩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正微微仰著頭看他,臉上是全然不加掩飾的、近乎虔誠的專注。她手里捧著一本書,姿態(tài)像在聆聽某種神圣的啟示。然而,當(dāng)我的目光終于聚焦在她臉上時,一股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四肢百骸,指尖瞬間變得冰涼麻木,幾乎失去知覺。
那張臉!
我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踉蹌著后退半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書架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引得附近一個安靜看書的老者不滿地抬眼瞥了我一下。
像!太像了!這幾乎就是我二十歲初遇江春風(fēng)時,鏡子里那個留著及肩黑發(fā)、眼神清澈懵懂的倒影!那微微上挑的杏眼,小巧圓潤的鼻尖,還有笑起來時臉頰上若隱若現(xiàn)的、如同梨渦般的淺淺凹陷……簡直是時光倒流,復(fù)刻了一個更年輕、更鮮活的“柳絮”出來!只是她的眼神更加澄澈,帶著未經(jīng)世事的依賴和全然的信任,不像后來的我,被生活的棱角和彼此消磨的疲憊,磨礪出了越來越多的沉靜和……最終被他厭倦的所謂“倔強”。
一種荒誕絕倫的、令人作嘔的熟悉感將我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原來他所謂的“獨一無二的愛”,他描繪的零市煙火未來,不過是對某個特定時期、某個特定“模子”的偏執(zhí)迷戀。當(dāng)那個“模子”因為成長、因為共同生活而變得不那么“完美契合”時,他便可以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開,然后在故鄉(xiāng)的舊書店里,精準地捕捉到下一個更年輕、更“契合”的替代品。原來我跨越山水回到零市,試圖在故土尋找慰藉的舉動,竟如此可笑。我所執(zhí)著、所遺憾的,從頭到尾,都只是他收藏夾里一個可以批量復(fù)制的標簽——標簽的名字叫“阿絮”,產(chǎn)地標注:零市。
“阿絮,” 那個曾在我耳邊呢喃過千百次、帶著無盡繾綣的名字,此刻竟如此清晰地再次從江春風(fēng)口中喚出,對象卻是那個與我舊日容貌驚人相似的女孩。他眉眼間流淌的溫柔,曾是我整個青春最篤定的信仰,此刻卻化作最鋒利的冰凌,狠狠刺穿我搖搖欲墜的平靜。他伸出手,極其熟稔、自然地替她將一縷滑落到頰邊的碎發(fā)輕柔地別到耳后。他的指尖,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的、微妙的流連,輕輕蹭過她光潔的耳垂。
這個動作!
記憶的閘門被這細微的觸碰轟然炸開!洶涌的冰水混合著尖銳的碎片,瞬間將我淹沒——
也是在一個飄著細雨的零市黃昏,在老城區(qū)的另一家舊書店。我踮著腳,狼狽地試圖夠到書架高處那本泛黃的《零市風(fēng)物志》。雨水的氣息混著舊書的味道鉆進鼻腔。就在我指尖徒勞地劃過書脊時,一只修長、指節(jié)分明的手輕松地越過了我的頭頂,取下了那本書。我驚訝地回頭,雨水打濕的額發(fā)黏在臉頰,撞進江春風(fēng)含笑的、帶著驚喜的眼眸里。
“你也喜歡這個?”他晃了晃書,聲音在雨聲里格外溫潤。
我點點頭,有些窘迫地想把濕發(fā)撥開。
他卻先一步伸出手,指尖帶著室外的微涼,極其輕柔地將我黏在臉頰的那縷濕發(fā)別到耳后。他的指腹,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憐惜和占有欲,清晰地、緩緩地擦過我敏感的耳廓。他靠得很近,身上清冽的雪松氣息混合著零市雨水的微腥,將我密不透風(fēng)地包裹。
“好了,”他這才把書放進我懷里,嘴角噙著溫柔又帶著點狡黠的笑意,“下次夠不到,記得叫我,阿絮。”
那一刻,窗外零市的雨聲淅瀝,書店里燈光昏黃溫暖,他替我別好頭發(fā)的手指仿佛帶著電流。那份悸動和被珍視的獨一無二感,是我關(guān)于零市、關(guān)于愛情最璀璨的鉆石,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然而此刻,這顆記憶中的鉆石,在他對另一個“零市阿絮”如出一轍、甚至更加刻意的動作里,被狠狠摔碎在地!那清脆的碎裂聲仿佛在我顱內(nèi)炸響,暴露出它內(nèi)里不過是流水線上一個批量化生產(chǎn)的、廉價玻璃珠的本質(zhì)!原來,那讓我銘記多年、以為只屬于零市、只屬于我和他的溫柔烙印,不過是他熟練應(yīng)用于所有“零市阿絮”型號的標準操作流程!心臟像是被一只帶著冰碴的鐵手狠狠攥緊、擰絞,劇烈的絞痛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喉頭涌上濃重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地、艱難地咽了回去。
“柳絮?”
萬安安充滿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的聲音,像一根帶著倒刺的鉤子,從書架另一頭猛地拋了過來,穿透了我周身凝滯如泥沼的空氣。我渾身劇烈地一顫,如同溺水者被強行拽出水面。幾乎是同一瞬間,江春風(fēng)似乎也被這聲呼喚驚動了,他循著聲音的方向,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當(dāng)他的目光穿過書架間狹窄的縫隙,最終精準地落在我慘白如紙的臉上時,那雙總是從容不迫、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深褐色眼眸里,清晰地炸開一片始料未及的驚濤駭浪!錯愕!難以置信!隨即是如同冰面碎裂般迅速蔓延開的、深沉的狼狽!他臉上那份對著新“阿絮”的溫存笑意瞬間凍結(jié)、龜裂、剝落,只剩下赤裸裸的震驚,甚至還有一絲被“故人”撞破隱秘的恐慌?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一個無聲的音節(jié)凝固在唇邊。
時間被零市的潮濕無限拉長、扭曲。書店里輕柔的評彈背景音、舊書頁翻動的微響、咖啡機低沉的嗡鳴,全都退化成遙遠而模糊的背景噪音。整個世界在我眼中瘋狂坍縮、聚焦,只剩下幾步之遙外,江春風(fēng)那張寫滿混亂與失算的臉,以及他身邊那個年輕女孩——她此刻也順著江春風(fēng)凝固的目光看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種天真無邪的困惑和因這驟然降臨的死寂而產(chǎn)生的微微不安。
江春風(fēng)的喉結(jié)極其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薄唇翕動,一個極其微弱的、帶著氣音的音節(jié)終于逸了出來:“……絮?” 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卻像一道裹挾著零度寒冰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他是在叫我?還是在向他身邊的新歡確認這個荒謬的、重疊的稱謂?
巨大的眩暈感如同零市夏日突降的暴雨,排山倒海般襲來。腳下的青磚地面仿佛變成了洶涌的錢塘江潮。我踉蹌著向后倒去,脊背再次重重撞在堅硬冰冷的書架上,發(fā)出一聲更響的悶響,幾本書嘩啦啦地從上層滑落下來,砸在地上。這突兀的聲響,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
“安安……” 我張開嘴,發(fā)出的聲音嘶啞破碎得如同破舊風(fēng)箱,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瀕死的絕望,“走……帶我……走……” 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力氣,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萬安安已經(jīng)像一頭被激怒的母豹般沖到了我身邊。她銳利如刀的目光在我慘無人色的臉、散落一地的書籍和幾步之外那對姿態(tài)親昵的男女之間飛快地掃射了幾個來回。當(dāng)她的視線最終定格在那個年輕女孩臉上,清晰地捕捉到那與我舊照幾乎重疊的眉眼輪廓時,她的瞳孔驟然收縮,隨即,一股足以焚毀一切的暴烈怒火在她眼底轟然炸開!
“江春風(fēng)!你他媽……” 她幾乎是咆哮出聲,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調(diào),手指猛地指向江春風(fēng),指尖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零市溫軟的空氣仿佛都被這聲怒罵撕裂了。
“安安!” 我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猛地撲過去死死抓住她抬起的手臂,指甲深深掐進她溫?zé)岬男”燮と饫?。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者,用整個身體的重量拖拽著她,阻止那即將脫口而出的、足以將這座百年老宅屋頂掀翻的滔天怒罵。我的目光越過萬安安因暴怒而劇烈起伏的肩膀,最后一次投向江春風(fēng)。
他仍僵在原地,臉上的驚愕和狼狽尚未完全褪去,眼神復(fù)雜地膠著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著什么?是對舊日時光剎那的回溯?是一絲被當(dāng)眾戳穿的羞惱?還是僅僅是對這個失控場面、對這個“不合時宜”出現(xiàn)的舊愛的極度厭煩?我看不清,也不想再看清。
我迎著他混亂的目光,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被冰凌反復(fù)穿刺的劇痛。那痛楚并非源于此刻的難堪,而是源于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幻滅——原來我跨越山水回到零市,試圖在故土的懷抱里治愈的情傷,竟以如此荒誕而殘忍的方式,向我揭示了它最丑陋的真相:我所珍視的“唯一”,不過是流水線上一個可以隨時被替換的、標著“零市限定”的零件。
我看著他,用盡最后一絲意志,強迫自己挺直了被絕望壓彎的脊梁。然后,我極其緩慢地、極其清晰地,對著他,也對著那個沉溺在零市舊夢泡沫中多年的自己,輕輕地、決絕地搖了搖頭。
這個動作,抽干了我最后一點支撐的力量。天旋地轉(zhuǎn),眼前江春風(fēng)那張英俊卻寫滿混亂的臉,連同他身邊那個年輕“阿絮”模糊的輪廓,都開始扭曲、旋轉(zhuǎn),陷入無邊的黑暗。
“走……” 我的身體徹底軟倒下去,所有的重量都交付給了萬安安,聲音破碎得只剩下氣音,“求……你……”
萬安安立刻感受到了我身體的下沉和冰冷。所有的怒火在瞬間轉(zhuǎn)化為一種近乎兇狠的保護欲。她猛地收住所有未出口的咒罵,像一座驟然拔地而起的山巒,用盡全身力氣穩(wěn)穩(wěn)地架住我下滑的身體。
“好!” 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劈開混沌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與剛才的暴怒判若兩人。她不再看江春風(fēng)那邊一眼,仿佛那里只是堆放著一堆令人作嘔的垃圾。她半拖半抱著我,猛地轉(zhuǎn)身,以一種近乎沖鋒的姿態(tài),帶著我大步流星地朝著書店那扇透進零市天光的、沉重的雕花木門沖去。
我的雙腿虛軟無力,腳尖拖在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又像踩在冰冷的刀鋒上。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江春風(fēng)的目光,像沾了零市陰冷濕氣的毒針,死死釘在我的背上,帶著驚愕、探究,或許還有一絲被強行打斷“新歡”時光的慍怒。那目光沉重粘膩,如同附骨之疽。
就在我們即將撞開那扇隔絕兩個世界的木門時,身后,那個低沉溫潤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和某種試圖挽回場面的試探:
“阿絮!”
是江春風(fēng)。他在叫我?還是在呼喚他身邊那個同樣叫做“阿絮”的女孩?這一聲呼喚,像一把淬了寒冰又沾滿泥濘的鈍刀,再次狠狠地捅進我早已血肉模糊的傷口,并殘忍地攪動著。我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一顫,腳步像被無形的冰鏈鎖住。
萬安安立刻感受到了我的僵硬。她架著我的手臂瞬間爆發(fā)出更強大的力量,幾乎要將我的骨頭勒斷。她沒有回頭,沒有絲毫停頓,甚至加快了沖向門口的步伐。她用她那斬釘截鐵、帶著零市姑娘特有潑辣與守護意味的聲音,清晰地對我說,也像是對身后那個荒誕劇般的空間發(fā)出最后通牒:
“柳絮,往前走!別回頭!我們回家!”
“回家”兩個字,被她吼得震耳欲聾,帶著一種滾燙的、不容置疑的歸宿感,重重砸在零市老書店潮濕的空氣里。
沉重的雕花木門被萬安安用肩膀狠狠撞開!門外,零市初夏早晨那明亮、喧鬧、混雜著梔子花香、油條香和市井吆喝聲的真實世界,裹挾著溫暖而有力的風(fēng),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門內(nèi)那個凝結(jié)著舊夢、復(fù)制品與殘酷真相的腐朽堡壘。熾烈的陽光毫無保留地潑灑在我們身上,暖意霸道地滲入冰冷的皮膚。
門框上那串青瓷風(fēng)鈴,因這猛烈的撞擊而劇烈搖擺、碰撞,發(fā)出一連串急促、清越、宛如玉石迸裂般的“叮鈴叮鈴”脆響!這聲音,純凈、銳利、充滿力量,像無數(shù)把透明的利刃,瞬間斬斷了我與身后那個污濁琥珀的最后一絲粘連,也斬斷了那根名為“江春風(fēng)”的、纏繞我多年的無形絲線。
萬安安像一艘破冰船,穩(wěn)穩(wěn)地拖著我,徹底沖出了書店的門檻,一頭扎進了零市喧騰滾燙、生機勃勃的萬丈陽光里。她溫?zé)岷節(jié)竦氖终葡窭予F一樣緊緊箍著我的胳膊,那灼熱的溫度,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無比堅實的生命力,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
我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身后,那間名為“時光之隙”的書店,連同里面那個被反復(fù)復(fù)刻的“零市阿絮”幻夢,像一個迅速褪色、坍塌的舊布景,被零市洶涌的人間煙火徹底吞沒、覆蓋。萬安安的聲音在耳邊炸響,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兇狠的勃勃生氣:“走!去王阿婆那兒!蟹黃包管夠!辣油醋管夠!吃完姐帶你去爬北山!站山頂上吼一嗓子,什么狗屁江春風(fēng),都給老娘滾蛋!” 她的話語像一把大掃帚,蠻橫地將那些沉重的、陰冷的碎片掃進零市的護城河,不容分說地要把我摁進這滾燙的、帶著食物香氣和汗味的真實生活。
陽光灼燒著眼皮,帶著零市特有的、有些刺眼的明亮。那些被時光精心裝裱的舊日影像,連同那個被批量生產(chǎn)的“阿絮”標簽,在這毫無遮攔的光線下,如同曝曬的劣質(zhì)膠卷,迅速褪色、卷曲、剝落,露出底下蒼白而粗糙的真實底版。
原來最深的痛楚并非遺忘,而是在故鄉(xiāng)的陽光下醒來,發(fā)現(xiàn)連呼吸都需要重新學(xué)習(xí),每一次心跳都帶著剝離舊痂的銳利。
我微微仰起頭,瞇著眼,任由零市熾烈的陽光直射在臉上,帶來微微的刺痛和洶涌的暖意。我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氣??諝饫?,有剛出鍋小籠包的鮮美蒸汽,有梔子花濃郁的甜香,有青石板被曬熱的微塵氣息,還有萬安安身上那股熟悉的、帶著陽光味道的汗意。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濃烈、粗糙、喧鬧,卻無比真實,無比“零市”,無比“此刻”。
“好,”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卻比剛才在書店里那瀕死的破碎清晰了百倍,甚至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嘶啞的力度,“去吃蟹黃包,醋要最酸的,辣油要最厚的?!?/p>
原來真正的告別,并非決絕轉(zhuǎn)身的那一瞬,而是在故鄉(xiāng)的晨光里,終于明白,從今往后的每一次呼吸,都不必再為那個早已消失在零市巷弄拐角處的舊影而停留。零市的陽光會曬干所有陰濕的舊夢,而活著本身,帶著痛、帶著汗、帶著辣油的灼燒和梔子的濃香,才是唯一的、不容置疑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