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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春風(fēng)拂柳絮 蘇思君 110094 字 2025-07-16 09:0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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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最后一點光線被屏幕上驟然亮起的“The End”吞噬,留下一種沉甸甸的黑暗??植榔瑺I造的緊張感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黏稠的、令人屏息的寂靜。我和萬安安還蜷縮在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掐進抱枕邊緣,心臟還在胸腔里咚咚亂撞。

“我去!”萬安安猛地彈起來,動作幅度大得差點帶倒椅子,“嚇死爹了!最后那一下,那鬼臉……不行不行,我得開燈!太陰間了這氛圍!”她幾乎是撲向墻邊的開關(guān),“啪嗒”一聲,慘白的光線瞬間填滿房間,刺得人眼睛發(fā)酸。

剛才盤踞在角落里的所有恐怖臆想,似乎都在光明下無所遁形,化作了虛無。

光亮驅(qū)散了恐懼,燈光瞬間點燃了我的世界,我在椅子上平復(fù)自己的心情。

“哦,對!”我如夢初醒,趕緊從椅子上起身,手忙腳亂地整理自己坐皺的衣擺,試圖把剛才電影帶來的恐怖都壓下去,“差點忘了,還有家教”

“趕緊去吧,回來記得小心,別等下突然,突然的冒出一個人頭”萬安安揮揮手,一臉劫后余生的慶幸,又帶著點促狹

“閉嘴吧你!”我抓起桌上疊得整整齊齊的那件淺白色純棉短袖——那是前幾天江春風(fēng)被我弄臟的,我已經(jīng)洗干凈晾干了。布料柔軟,帶著陽光曬過的干凈氣息,此刻捏在手里,卻莫名有點發(fā)燙。

收拾完,到了跟江春風(fēng)匯合的地方,我把它遞給江春風(fēng):“喏,衣服,干了?!?/p>

“謝了?!彼焓謥斫?。他的手指很長,骨節(jié)分明,帶著一種干凈利落的線條感。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那疊好的衣物的瞬間,也極其短暫地、若有若無地擦過了我的手背。那接觸輕得像一片羽毛飄落湖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細微的電流感,瞬間穿透皮膚,直抵神經(jīng)末梢。我的指尖條件反射地微微蜷縮了一下。

他迅速接過衣服,動作流暢地塞進隨身的背包側(cè)袋,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那瞬間的觸碰只是我的錯覺。只有我自己知道,手背上被他指腹無意間擦過的那一小片皮膚,正不依不饒地持續(xù)散發(fā)著微弱的灼熱感。

夏夜的空氣帶著白日殘存的熱度,悶悶地包裹上來。路燈昏黃的光暈在地上拉出我們長長的、時而交錯時而分離的影子。校園主干道上喧囂的人聲被甩在身后,我們拐進了通往江瑜家的小路。

這條路上種滿了高大的樟樹,樹冠濃密,枝葉在頭頂交織,路燈的光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只在地上投下晃動不安的光斑。白天這里人來人往,此刻卻安靜得過分,只有我們兩人腳步聲的回響,單調(diào)地叩擊著寂靜。

剛才電影里的恐怖橋段不合時宜地又在腦子里閃回,尤其是那些發(fā)生在陰暗走廊或寂靜樹林里的場景。我下意識地加快了一點腳步,想縮短和江春風(fēng)之間那一步左右的距離。他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靠近,腳步微微一頓,側(cè)過頭看了我一眼。昏昧的光線下,他的輪廓有些模糊,但眼神卻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詢問。他沒說話,只是自然地放慢了步速,讓我們的影子在晃動的地面上靠得更近了些。

那份在宿舍里被光亮驅(qū)散的微妙感,此刻在這幽靜的小路上,在這被拉長的、靠近的影子里,又悄然彌漫開來,混合著未散的驚悸和一種難以名狀的心跳加速。沉默在蔓延,并不沉重,卻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兜住了我們之間所有未出口的言語和那些微小的、無聲的靠近。只有樹葉在頭頂被夜風(fēng)拂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是某種隱秘的伴奏。

小區(qū)樓熟悉的輪廓在夜色中顯現(xiàn)出來。橘黃色的窗口燈光星星點點,透出家的暖意。走進單元門,感應(yīng)燈應(yīng)聲而亮,驅(qū)散了樓道的昏暗。我們一前一后踏上樓梯,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打破了之前的沉默,卻又帶出一種新的節(jié)奏。

走到熟悉的防盜門前,江春風(fēng)掏出鑰匙,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

門鎖轉(zhuǎn)動,他推開門,溫暖明亮的光線瞬間涌出,帶著飯菜的余香和家的氣息,將我們徹底包裹進去。

“柳絮姐姐!”幾乎是門開的瞬間,一個清脆歡快的聲音就炮彈般沖了過來。穿著嫩黃色小鴨子睡衣的江瑜像只快樂的小鳥,張開手臂撲向我,柔軟的小胳膊緊緊環(huán)住我的腰。她仰起臉,眼睛亮晶晶的,盛滿了純粹的喜悅。

我笑著彎下腰,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蛋:“小瑜今天這么熱情呀!”

“因為想柳絮姐姐了嘛!”她甜甜地說,小腦袋在我身上蹭了蹭,然后才像忽然想起什么,視線越過我,落在后面剛關(guān)上門的江春風(fēng)身上,小嘴一扁,故意做出委屈巴巴的樣子,“哎呀,舅舅!我剛剛都沒看到你!舅舅會傷心的!”那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

江春風(fēng)正彎腰換鞋,聞言抬起頭,嘴角已經(jīng)揚起一個無奈又寵溺的弧度,配合地皺起眉頭,裝出一副“我很受傷”的表情:“是啊,舅舅好難過,小瑜心里只有柳絮姐姐,沒有舅舅了?!?/p>

“才不是呢!”江瑜立刻松開我,轉(zhuǎn)身又撲向江春風(fēng),小手抱住他的腿,“舅舅江瑜好想你!”聲音又軟又糯,帶著點撒嬌的鼻音。

江春風(fēng)臉上的“難過”瞬間被笑意取代,他一把將小丫頭撈起來,輕松地抱在臂彎里,用額頭頂了頂她的額頭:“這還差不多!算你有良心?!苯ぴ谒麘牙锟┛┑匦?,小手揪著他肩頭的衣服布料。

江姐姐從廚房探出頭,手里還拿著鍋鏟,臉上是溫和的笑意:“小春風(fēng)、柳絮來啦?快進來坐。小瑜,別纏著舅舅和姐姐,快下來,讓姐姐歇會兒準備給你上課?!?/p>

“不嘛!”江瑜在江春風(fēng)懷里扭了扭,對著廚房喊,“媽媽,舅舅抱抱!”

“這孩子……”江姐姐笑著搖搖頭,又縮回了廚房。

客廳里燈光明亮,電視里放著熱鬧的兒童節(jié)目,一切熟悉而溫馨,像一劑良藥,徹底撫平了路上和恐怖片帶來的最后一絲緊繃。江春風(fēng)抱著江瑜走到沙發(fā)邊坐下,把她放在自己腿上。我放下包,在旁邊的單人沙發(fā)坐下,看著他們甥舅倆逗趣。

“舅舅,”江瑜靠在江春風(fēng)懷里,小手玩著他T恤的領(lǐng)口,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頭看我,“柳絮姐姐,我們今天學(xué)什么呀?”

“嗯,”我看著她期待的小臉,想了想,“今天學(xué)幾個新的英語單詞,然后再復(fù)習(xí)一下上次教的加法口訣,好不好?”

“好!”江瑜用力點頭,隨即又轉(zhuǎn)頭,小手捧住江春風(fēng)的臉,認真地說,“舅舅,你要認真聽哦,柳絮姐姐教得可好了!你也要學(xué)!”那副小老師的派頭,逗得我和江春風(fēng)都忍不住笑出聲。

“遵命,小江老師!”江春風(fēng)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目光卻越過她毛茸茸的發(fā)頂,不經(jīng)意地落在我臉上。那目光很短暫,像掠過水面的飛鳥,帶著點笑意,也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心頭一跳,趕緊低下頭,假裝整理包里的書本和練習(xí)冊,臉上卻莫名有點發(fā)燙。

家教課按部就班地進行。柔和的燈光下,我和江瑜頭挨著頭,坐在鋪著卡通桌布的小書桌前。我盡量讓教學(xué)變得生動有趣,用彩筆在紙上畫著蘋果、小貓,指著實物教她“apple”、“cat”。江瑜很聰明,學(xué)得也快,大眼睛亮亮的,跟著我一遍遍地念。江春風(fēng)沒有離開,就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手里拿著本雜志,似乎在看,但視線卻時不時地飄過來,落在我和江瑜身上,眼神柔和得像窗外的月光。

復(fù)習(xí)加法時,江瑜掰著胖乎乎的手指頭,認真地計算“3+5=?”。我耐心地引導(dǎo)她:“小瑜,3個蘋果加上5個蘋果,一共是多少呀?”

“嗯……”她皺著小眉頭,努力地數(shù)著,“1、2、3……4、5……”數(shù)著數(shù)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小腦袋也一點一點的,像小雞啄米。我以為她是算累了犯困,正想提醒她集中精神,她卻突然抬起頭,小臉皺成一團,聲音帶著點難受的哭腔:“柳絮姐姐……頭好暈……好熱……”

我心頭一緊,立刻伸手去探她的額頭。指尖觸到的皮膚滾燙一片!

“小瑜!”我驚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幾乎是同時,沙發(fā)上的江春風(fēng)已經(jīng)像彈簧一樣彈了起來,一步跨到書桌前,寬厚溫?zé)岬氖终埔哺采狭私さ念~頭。他的臉色瞬間變了,眉頭緊鎖,眼神里的柔和蕩然無存,只剩下全然的緊張和擔(dān)憂:“這么燙!”

“姐,姐!”他立刻揚聲朝廚房喊,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江姐姐聞聲快步跑出來,手上還沾著水珠:“怎么了怎么了?”

“小瑜發(fā)燒了!額頭燙得厲害!”江春風(fēng)語速飛快,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俯身,小心翼翼又無比利落地把軟綿綿、小臉燒得通紅的江瑜抱了起來。小丫頭似乎燒得有點迷糊了,難受地哼唧著,小臉貼著舅舅的頸窩,蔫蔫的。

“哎喲!”江姐姐也嚇了一跳,趕緊在圍裙上擦了把手,伸手探向江瑜的額頭,“天哪,這么燙!剛才還好好的!肯定是下午在樓下瘋玩出汗又吹了風(fēng)!”她臉上滿是自責(zé)和焦急,“快快快,去醫(yī)院!我去拿病歷本和醫(yī)???!”

客廳里瞬間兵荒馬亂。江姐姐轉(zhuǎn)身沖進里屋翻找東西。江春風(fēng)抱著江瑜,一邊低聲安撫著“小瑜不怕,舅舅在”,一邊焦灼地原地踱了兩步,眼神掃過門口,似乎在計算最快的出門路線。他身上的淺灰色短袖——正是我下午遞還給他的那件——被江瑜無意識攥著,揪出了幾道褶皺。那熟悉的顏色和布料,此刻在混亂的燈光下,刺眼地提醒著幾個小時前那個指尖相觸的瞬間,但此刻誰也無暇顧及。

“我……我去按電梯!”看著江春風(fēng)抱著孩子、江姐姐焦急翻找的樣子,我下意識地喊道,轉(zhuǎn)身就沖向門口,飛快地按下電梯下行鍵。冰冷的金屬按鈕觸感讓我混亂的思緒稍微冷靜了一點點。

電梯來得很快。我們四人擠進狹小的轎廂,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味和濃重的焦灼。江春風(fēng)緊緊抱著江瑜,下巴繃得很緊。江媽媽不停地低聲哄著孩子,手里緊緊攥著翻出來的病歷本和卡。我站在靠門的位置,看著電梯屏幕上跳動的紅色數(shù)字,感覺自己的心跳也快得失去了規(guī)律。轎廂輕微的下墜感,像極了此刻我們懸著的心。

急診大廳永遠像一個喧囂的戰(zhàn)場。刺眼的白熾燈光無差別地照射著每一個角落,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幾乎成了固體,霸道地鉆進鼻腔。孩子的哭嚎、家屬焦急的詢問、護士冷靜而快速的指令、推床輪子急促滾過地面的噪音……無數(shù)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慌意亂的巨大背景音墻。

掛號窗口前排著不算短的隊伍。江春風(fēng)抱著燒得迷迷糊糊、小臉通紅的江瑜,眉頭擰成一個死結(jié),在原地焦躁地踱了兩步,目光掃過隊伍,又低頭看看懷里難受得直哼唧的外甥女,眼神里的焦急幾乎要溢出來。

“春風(fēng),你去那邊椅子上坐著等,抱著小瑜,別來回走了,我看著更心慌。”江姐姐臉色發(fā)白,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推了推兒子,又看向我,“柳絮,麻煩你……幫姐去排隊掛個號行嗎?兒科急診。”

“好!江姐您放心!”我立刻應(yīng)下,沒有絲毫猶豫,從她手里接過醫(yī)??ê筒v本就往隊伍末端跑去。隊伍移動得異常緩慢,每一次窗口前的耽擱都像在炙烤我的耐心。我頻頻回頭,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望向角落那排藍色塑料椅。

江春風(fēng)坐在那里,微微弓著背,像一座沉默的、守護幼崽的雕塑。江瑜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他懷里,他的一只手臂穩(wěn)穩(wěn)地托著她,另一只手則輕輕地、一遍遍地撫摸著她的后背,動作笨拙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他微微低著頭,下巴幾乎抵著江瑜滾燙的額頭,嘴唇輕輕開合,似乎在不停地低語安撫。那件淺灰色的短袖,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柔軟,被江瑜的小手緊緊攥著,貼在他胸口的位置。距離有點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身影傳遞出的、濃得化不開的焦灼和心疼。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悶悶地發(fā)疼。我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盯著前面緩慢移動的人頭。

終于掛上號,護士指引我們?nèi)ピ\室外的走廊候診。走廊里燈光慘白,墻壁是冰冷的淡綠色。塑料座椅冰冷堅硬。江媽媽抱著江瑜,不停地輕聲哼著不成調(diào)的兒歌。江春風(fēng)靠墻站著,雙手插在褲袋里,身體繃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弓。他的目光死死盯著診室門上那塊小小的、寫著“請等候”的紅色電子屏。那屏幕的紅光映在他臉上,襯得他下頜線繃得更緊,嘴唇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

時間被無限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質(zhì)。診室里偶爾傳來其他孩子的哭聲或醫(yī)生模糊的問話聲,每一次聲響都讓江春風(fēng)的身體不易察覺地繃緊一下。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攥得很緊,指關(guān)節(jié)在布料下隱隱泛白。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只是十幾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那扇緊閉的門終于開了,一個抱著孩子的家長走出來。緊接著,護士探頭喊道:“江瑜!江瑜家屬!”

江春風(fēng)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一個箭步上前,江煙也立刻抱著江瑜站起來。護士示意他們進去。江春風(fēng)側(cè)身讓抱著孩子的母親先進門,自己緊跟著要邁入診室。就在他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后的剎那,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頓住腳步,猝然回頭。

他的目光越過擁擠的走廊,越過攢動的人影,精準地、牢牢地鎖定了站在幾步之外的我。那眼神里,是尚未平息的驚惶,是濃得化不開的擔(dān)憂,還有一種仿佛溺水之人尋找浮木般的、孤注一擲的脆弱。那復(fù)雜的情緒像潮水般洶涌而來,瞬間將我淹沒。

門在他身后合攏,隔絕了診室里的世界。走廊里的喧囂似乎瞬間被推遠了,只剩下我耳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那涼意透過薄薄的衣衫滲進來,卻絲毫無法冷卻臉上和他眼神接觸后騰起的熱度。剛才他回頭那一眼,像帶著某種滾燙的烙印,深深烙在了視網(wǎng)膜上。診室的門板厚重,隔絕了里面的聲音,只留下門外一片被焦慮浸泡的死寂。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那寒意透過薄薄的衣衫直抵脊椎,卻壓不住心頭翻涌的滾燙。江春風(fēng)最后回望的那一眼,像慢鏡頭一樣在腦中反復(fù)回放——驚惶、擔(dān)憂,還有那種近乎脆弱的依賴,沉甸甸地壓在我心口,悶得幾乎喘不過氣。

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粘稠得讓人窒息。急診走廊特有的那種混雜著消毒水、汗味和未知恐懼的氣味,濃烈得令人作嘔。我盯著那扇緊閉的門,感覺自己的神經(jīng)也繃到了極限,隨時可能斷裂。

不知過了多久,門終于再次打開。先出來的是江煙,她臉上的緊張似乎緩和了一些,但眉頭依然緊鎖。緊接著,江春風(fēng)抱著江瑜走了出來。小丫頭被裹在江春風(fēng)那件寬大的外套里,只露出一張燒得通紅的小臉,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呼吸有些急促,但似乎比來時安穩(wěn)了些。

“醫(yī)生怎么說?”我立刻迎上去,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

“急性扁桃體發(fā)炎,燒到39度8了?!苯瓱煹穆曇敉钢v和后怕,“得趕緊輸液退燒。春風(fēng)去繳費拿藥了,我抱著小瑜先去輸液室占個位子。”她說著,小心翼翼地從兒子懷里接過女兒。

江春風(fēng)把孩子遞給江煙,動作很輕,眼神卻一直膠著在那張小臉上,直到江煙抱著孩子轉(zhuǎn)身走向輸液室的方向,他才收回目光,轉(zhuǎn)向我。

“我去繳費。”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明顯的疲憊,目光掠過我的臉,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那里面翻涌著太多東西——未散的驚悸、沉重的擔(dān)憂,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你……”他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卻終究只化作一聲低低的嘆息,“在這等我一下?”語氣里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請求。

“嗯,你快去?!蔽矣昧c頭。

看著他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收費窗口的高大背影,那件淺灰色的短袖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肩背的線條繃得很緊。我下意識地跟了兩步,停在輸液室和收費窗口之間的走廊轉(zhuǎn)角處。這里相對安靜一些,只有遠處傳來模糊的人聲。

繳費窗口前也排著隊。江春風(fēng)排在隊伍里,身體微微前傾,手指煩躁地在褲縫邊敲擊著,透露出內(nèi)心的焦灼。他時不時回頭,目光穿透人群,向輸液室的方向張望。

終于輪到他。他快速遞上單據(jù)和卡,動作利落。繳費完畢,他一把抓起窗口遞出的藥單和票據(jù),轉(zhuǎn)身就大步流星地往回走,目標明確地直奔輸液室。就在他快要走到轉(zhuǎn)角,視線即將捕捉到我的瞬間,我下意識地往墻邊陰影里縮了縮。

他步履如風(fēng),幾乎是沖過轉(zhuǎn)角。下一秒,他猛地頓住腳步,愕然地看向站在陰影里的我。

“柳絮?”他眼中帶著一絲不解,“你怎么在這?沒跟我姐她們一起進去?”他一邊說著,一邊腳步?jīng)]停,依舊急切地要往輸液室趕。

就在他與我擦肩而過的剎那,幾乎是身體的本能快于思考,我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拉住了他垂在身側(cè)的手腕。

“春風(fēng)!”我叫住他,聲音不大,卻在這相對安靜的角落顯得格外清晰。

他猛地停住,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高大的身影倏然回轉(zhuǎn),面對著我。走廊頂燈的光線被他擋住大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將我籠罩其中。他身上還帶著奔跑后的微熱氣息,混合著醫(yī)院消毒水的冷冽味道,撲面而來。

我的手指還虛虛地搭在他的手腕上,能清晰感受到他皮膚下急促跳動的脈搏,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滾燙,像失控的鼓點。這觸感讓我猛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臉上“騰”地一下燒起來,指尖像被燙到般想立刻縮回。

然而,就在我指尖離開他皮膚的瞬間——

一只溫?zé)?、帶著明顯濕意和無法抑制的微顫的大手,猛地反客為主,迅疾無比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那力道帶著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恐慌,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他的手掌很大,幾乎完全包裹住我的手,掌心灼熱,指腹因為用力而微微凹陷,清晰地傳遞著他身體里奔涌的緊張和那無法平息的顫抖。一股強大的電流從我們緊密相貼的皮膚間猛地竄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讓我渾身僵硬,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忘了。

消毒水的氣味依舊濃烈刺鼻,遠處孩子的哭聲和推床的輪子聲也并未消失,但這一切仿佛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變得遙遠而模糊。整個世界瞬間坍縮,只剩下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只剩下這只被緊緊包裹住、被那滾燙的、顫抖的手牢牢攥住的手。

他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垂落,在眼窩處投下小片陰影,卻遮不住那雙眼睛里的驚濤駭浪。那里面有驚魂未定的余悸,有深不見底的擔(dān)憂,更有一種壓抑已久、此刻終于沖破堤壩的、近乎赤誠的灼熱。他的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要咽下所有的不安和猶豫。

“柳絮,”他開口了,聲音低啞得厲害,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干涸的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沙礫感,“我其實……”

他的話語突兀地懸在了半空。那三個字后面藏著千鈞之重,沉甸甸地墜在消毒水味的空氣里,帶著滾燙的溫度和呼之欲出的答案。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血液轟鳴著沖上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世界一片寂靜,只剩下他未完的話語在我腦中瘋狂回旋,敲打著每一根神經(jīng)。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心跳如鼓的靜默里,就在他灼熱的目光幾乎要將我點燃的瞬間——

“咔嚓。”

一聲輕微的、塑料門鎖被擰開的脆響,突兀地撕破了這緊繃的結(jié)界。

輸液室那扇淡綠色的門,被從里面拉開了一道縫隙。

一顆小小的、頂著柔軟亂發(fā)的腦袋,慢吞吞地探了出來。燒得通紅的小臉上,那雙因為高熱而顯得格外水潤迷蒙的大眼睛,帶著初醒的懵懂和一絲好奇,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精準地捕捉到了走廊轉(zhuǎn)角處,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硬地貼墻站著的我們——更準確地說,是她舅舅那只正以一種近乎宣告的姿態(tài),緊緊攥著我的手。

江瑜眨了眨因為發(fā)燒而顯得格外濕漉漉的大眼睛,小嘴微微張著,似乎在努力理解眼前這不同尋常的一幕。濃密的睫毛撲扇了兩下,像受驚的蝶翼。然后,一個帶著高燒后特有的沙啞、奶聲奶氣,卻又充滿了巨大疑惑的聲音,清晰地、毫無預(yù)兆地打破了走廊里所有凝固的空氣:

“舅舅,柳絮姐姐,”她的小手指了指我們交疊在一起的手,語氣天真又直白,“你們……是在談戀愛嗎?”


更新時間:2025-07-16 09:05: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