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陣破碎的余韻仍在山谷間回蕩。浮生樓主指尖尚還殘留著破陣時的凌厲之意,玄衣上點點血跡如寒梅綻放,襯得他愈發(fā)清冷出塵。
迷霧散去,無相谷主的身影終于清晰——那是位身著灰白長袍的中年男子,仿佛已在古琴前端坐許久。衣袍上綴滿沾有晨露的落葉,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珍珠般的光澤。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十指修長如竹,此刻仍輕輕搭在琴弦上,指尖因方才的激斗而稍稍泛白。
“自從無相谷成立以來,你是第一個以力破陣之人。”
無相谷主指尖輕撫琴弦,清音裊裊間,嗓音卻是低沉,帶著幾分滄桑,“然而這世間陣法,再精妙也不過是人力所設(shè),終有破解之法??墒廊诵闹械某梢?,卻是根生蒂固,縱使千軍萬馬亦難攻克。不知閣下此來,所為何事?”
玄衣男子神色如常,淡然道,“谷主何必明知故問?此番前來自然是請無相谷出山。術(shù)法正名之戰(zhàn)將在九嶷城打響,此戰(zhàn)關(guān)乎天下大勢,誰也不能置身世外?!?/p>
“無相谷無意于中州的群雄逐鹿,只求在這魚龍混雜的濁世間守一方凈土。閣下還是請回吧?!?/p>
說罷,谷主意味深長地看向眼前如同謫仙臨塵般的男子,語重心長道,“借用他人之「意」的兇險,想必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以大陣之力調(diào)動眾弟子的「意」尚且如履薄冰,像閣下這般將龐雜對立的「意」納于自己體內(nèi),無異于引火自焚,終非善局。”
浮生樓主卻是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茍活于世又有何意義,谷主難道就沒有超脫生死也要完成的夙愿?在這紅塵中委曲求全,當(dāng)真就能無愧此生?”
談話間,無相谷主背后鱗次櫛比的竹樓間傳來窸窣響動。幾名年輕弟子像是好奇的小鹿般,躲在廊柱后偷偷探頭張望。
無相谷主起身回首,目光溫和地掠過那些朝氣蓬勃的年輕面孔,語氣慈愛,“閣下且看這些孩子,未及弱冠之年,卻已窺得觀心之境。方才在幻陣中與你交手的便有他們的「意」,想不到吧?”
浮生樓主凝眸看去,“確實難得。如此天賦,縱是在「彼岸」中也屬出類拔萃了?!?/p>
無相谷主無奈嘆息道,“他們的祖輩也曾試圖大隱于市,偷偷將舊時門派的術(shù)法一脈單傳下去??蛇@又談何容易?
“若是不小心向旁人多敞開了些心扉,難免在不經(jīng)意間暴露出蛛絲馬跡。而若是刻意疏遠,又會被街坊鄰里視作異類排擠。在這偌大的中州,竟尋不到一方安身立命之地?!?/p>
他的目光落向幾人間最年幼的弟子,聲音愈發(fā)低沉,“那孩子原本所居住的村落也以熱情好客聞名鄉(xiāng)里,只是那年恰逢大旱,數(shù)月無雨滴水不降,惹得村民怨聲載道。
“他父親于心不忍,趁著夜半無人時偷偷施術(shù)祈雨,恰巧被鄰里撞見,當(dāng)成異類通報給了附近宗門勢力。一家老小走投無路,在茫茫戈壁間輾轉(zhuǎn)半月,才拖著潰爛的雙足投奔了我無相谷?!?/p>
聞言,浮生樓主將目光投向那群年輕弟子,眼神漸漸深遠,“他們擁有著上天垂憐的天賦,本可成就無限可能,卻總被世俗的樊籠所困。明明可以摘星攬月俯仰天地,卻不得不俯首于泥沼之間?!?/p>
他轉(zhuǎn)而看向眼前的中年男子,語氣不容置疑,“我從南荒的尸山血海中走來,創(chuàng)立浮生樓時也閱盡中州不為人知的陰暗面。但我從不相信什么所謂的命中注定,無法違逆?!?/p>
無相谷主苦笑搖頭,“術(shù)法一派早已式微。自慕容懷真所代表的歸墟殿敗走南荒,中州各大勢力聯(lián)手圍剿,我們這些僥幸殘存的術(shù)法傳承不過是在夾縫中茍延殘喘罷了....”
浮生樓主眉間微蹙,語氣中滿是不屑,“慕容懷真當(dāng)年退讓,換來的卻是什么?術(shù)法一派被趕盡殺絕,中州再無立足之地?!?/p>
他袖袍輕揚,一道水幕憑空展開,映出九嶷城的景象——城外南荒部族安營扎寨綿亙數(shù)里,城頭浮生樓與瑯琊閣的旌旗迎風(fēng)招展。
“如今的九嶷城內(nèi),已聚集了諸多愿意為術(shù)法正名的同道中人,滄浪閣的船隊與玄廬的藥師也會鼎力相助。中州各大老牌勢力也在暗中陸續(xù)集結(jié),一如當(dāng)年那樣要將術(shù)法一派趕盡殺絕?!?/p>
浮生樓主的目光漸漸轉(zhuǎn)冷,“事到如今,無相谷依舊要選擇避讓?谷主可以繼續(xù)龜縮在這一隅之地,也可以為了心中大義挺身而出。”
“我所求的不過是這些孩子能看到明日的朝陽照常升起,在這山谷間平凡地度過常人應(yīng)該享有的一生?!惫戎鏖L嘆一聲,仍只是緩緩搖頭。
他目光堅定,“若是有人威脅到他們的性命,我自是義無反顧挺身而出,就算拼上這條性命也要為他們謀得一條生路。但若要我親手將他們送入未知的旋渦,成為你們與中州勢力博弈的棋子,那我斷然不會同意?!?/p>
浮生樓主不置可否繼續(xù)道,“谷主門下這些弟子,可曾見過九嶷的萬家燈火?可曾賞過廣陵的雕欄畫棟?又可曾走過襄陽的車水馬龍?他們生來就困守在這一隅之地,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樣都未曾見過?!?/p>
他聲音漸沉,“這樣的一生,又有何意義?你可曾給過他們選擇的權(quán)力?”
聽著這樣的描述,無相谷主眼中也不由透出一絲神往,指尖微微顫動。似乎還想說服自己,喃喃出聲,“至少..他們都還好好地活著?!?/p>
“活著?”浮生樓主嗤笑出聲,“收留些走投無路之人,勉強維系傳承,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活著?將頭埋進沙堆里,這世間的不公便會消失嗎?你能蒙住雙眼,卻蒙不住一顆渴望自由的心。籠中的鳥雀尚知要振翅而飛,更何況這些前途無量的孩子?”
無相谷主垂首無言,長久地沉默,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你們總說著別無選擇,如今選擇就擺在面前?!?/p>
浮生樓主目光灼灼,抬手指向那些從廊柱后投來好奇目光的弟子,“這些本該被宗門視若珍寶,受到萬人景仰的天之驕子,卻在惶惶中蹉跎歲月虛度光陰。所謂的活著,可不是躲在虛無的陣法后獨數(shù)晨昏。”
他轉(zhuǎn)過身,清冷的聲音隨風(fēng)而來,卻字字清晰,仿佛要刻進每個人的心里,“記住,機會..只有一次,需要你們自己來把握。下次破陣而來的,或許就是中州勢力了。”
話音落下,那道玄色身影已然走出山谷,漸行漸遠。
無相谷主端坐在古琴前,遲遲未動。
良久,他抬手撥弄琴弦,迸發(fā)出一股決然之意,“傳令,召集全無相谷弟子前來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