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圣女獨自靜立在月牙泉邊，赤紅長裙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襯得她的身影愈發(fā)孤寂。
望著水中的倒影，眼底的平靜終于被一絲脆弱打破。作為前任圣女的遺腹子，她自出生起便繼承了曼珠沙華這個歷代圣女所背負的名字，也早早被拷上了命運編織好的枷鎖。
山下的蕓蕓眾生只知道圣女的尊貴，卻不曾關心她是否有過選擇。
她曾以為，自己會像歷代圣女一樣，循規(guī)蹈矩地走完這世人眼中光鮮亮麗的一生——端莊、圣潔、無悲無喜地劃下句點。
可此時此刻，在這無人注視的深夜里，她忽地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疲憊。月光灑在月牙泉上，映照出她微微顫抖的肩頭，仿佛連這具身體都不再屬于自己。
不禁又懷念起十余年前，那個如驚鴻照影般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的少年，像是一道劃破永夜的光。
那日的月牙泉被血色浸染。渾身是血的少年如同折翼的玄色蝴蝶擱淺在泉邊，大片的殷紅在水中洇開，就連漂浮的落梅都被染上妖異的色彩。
尚是少女的曼珠沙華驚呼一聲，顧不得浸濕了厚重的裙裾，涉水上前。
就在她俯身的霎那，瀕死的少年驟然暴起。陰影在他的掌心浮現(xiàn)，凝成匕首，直取她的咽喉。然而身后的柳姨竟未出手阻攔，只是靜靜注視著這一切。
果然，柔和的白光毫無征兆地自曼珠沙華周身浮現(xiàn)，將那道殺意隔絕在外。
在這彼岸宮內(nèi)，流淌著慕容氏純血的圣女受初代「彼岸」教主所殘留的偉力——「歸墟守心」之意的加護，縱是四大護法出手也難傷其分毫。
柳姨微微蹙眉。更令她在意的是，這個初入守拙境的往生使，如何能夠掙脫蜃光護法種下的暗示——那刻在靈魂深處的印記，本該讓他連對圣女起一絲殺意都做不到。
少女望向眼前這個滿身傷痕氣息奄奄的少年，他看著不過比自己年長兩三歲，眉宇間卻已過早褪去了這個年齡應有的稚嫩。只是不知為何，那雙如夜色般深邃的眼眸中帶著某種獨特的氣質，讓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柳姨，我能將他留下嗎？”她小心翼翼地詢問。
少年像是只受傷的小獸，對她的一切善意都充滿了警惕。在圣女殿養(yǎng)傷的日子里，他始終緘默如初，冷漠地抗拒著任何人的靠近。但她并不在意，依舊將他留在身邊，甚至允許他一同修習教中高深的術法。
“你叫什么名字？”少女歪著頭，纖長的睫毛在陽光下?lián)溟W如蝶翼。
回應她的只有長久的沉默——往生使沒有名字，只是教中用之即棄的工具，將那些妄圖挑戰(zhàn)「彼岸」權威的叛逆者扼殺在萌芽之中。沒有過去，也不會有未來。
她蹙了蹙眉，忽地執(zhí)拗起來，“曼珠沙華是花的名字，那你就是陪伴在我身邊的綠葉?！鄙倥抗馔Ａ粼谒Ｄ瓴粨Q的玄色衣袍上，明媚的眼眸驟然一亮，笑靨如花道，“葉玄...就叫你葉玄好不好？”
少年依舊沉默不語，卻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睫毛幾不可察地顫了顫。那抹藏在眼底多年的幽深，就這樣被她固執(zhí)的溫柔悄然撕扯開一道細小的縫隙。
晨昏相伴的歲月里，曼珠沙華漸漸驚艷于葉玄遠超常人的修行天賦。那些讓她苦思冥想輾轉反側的術法玄機，對他而言卻似清風拂面般了然于心。
短短數(shù)年間，少年便從初窺門徑的守拙境一路扶搖直上，踏入觀心境后期。這般進境，就連教中那幾位德高望重的護法都為之側目。
她開始習慣有他在身邊的日子。在這座寂寞如雪的大殿里，唯有葉玄不會用敬畏的目光仰望她，不會將她視作高高在上不可褻瀆的圣女。
有時她甚至覺得，在少年眼中，自己不過是個同樣被命運束縛的可憐人——就像他從流浪的孤兒掙扎著成為往生使一樣，她也不過是從出生起就被冠以曼珠沙華之名的囚徒。
夜闌人靜時，她常常望著月牙泉出神，而葉玄總是默默地陪伴在她左右。
不需要言語，光是這份沉默而專注的守候就足以讓她感受到一絲難得的慰藉。在這被安排的人生里，他成了唯一能讓她短暫忘卻圣女身份的存在。
“珠兒..”微涼夜色里，少年精致的側臉被月牙泉的水光映得若隱若現(xiàn)，低聲呼喚著她。
耳邊有山風吹拂而過，少女纖細的身軀微微顫抖，放任自己依偎進他隱隱透來溫熱的懷抱，輕嗅著那似乎永遠也無法洗凈的淡淡血腥氣感到一種莫名的心安，仿佛只要依在他懷里，世間的種種傷痕都可以被治愈。
她閉著眼，任由自己沉溺在這片刻的溫存之中，甚至生出些許貪念——若是時光能永遠停駐在這一刻，那該有多好。
可這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奢望。圣女與往生使，終究都是被命運所束縛的人。
少女原以為，這樣平靜的日子會長久地持續(xù)下去。
直到某日，柳姨注視著少年日漸成熟的眉眼，恍然驚覺——那眉宇間與生俱來的孤傲與清冷，那驚為天人的術法天賦，竟與當年私奔離教的前任「彼岸」圣女如出一轍。這個侍奉過三代圣女的老人瞬間認定，眼前這個少年，正是前任圣女與那中州劍客所誕下的子嗣。
柳姨不敢怠慢，趁著教中長老尚未發(fā)現(xiàn)端倪，便悄然為葉玄安排了去路。
心知自己已無留下的可能。臨別那夜，少年在月牙泉畔將曼珠沙華攬入懷中，吻上了她的唇，邀請她一同逃離「彼岸」。
這一吻帶著絕望的窒息感撲面而來，像是要將所有未竟的誓言都烙進她的身體里。玄衣少年用著他所知最激烈的方式，做著最后的挽留。
然而曼珠沙華比誰都清楚那段塵封的往事。當年圣女私奔所引發(fā)的禍亂，讓彼岸宮陷入了怎樣的血雨腥風——
前任「彼岸」教主與祭司為爭奪南荒至高的權柄，讓本就稀薄的慕容氏純血幾乎斷絕。九大護法在權力傾軋中相繼隕落，僅余四人存活，最終以祭司一脈的慘勝而收尾。中州勢力趁虛而入，那場浩劫致使整個南荒餓殍遍野，宛如人間煉獄。
而她的母親，那位曾為情出逃的圣女，最終在血與火的煎熬中不堪重負，拋下了愛慕的情人與尚在襁褓中的嬰兒，獨自回到彼岸宮領受責罰。
水光瀲滟間，少年的身影終究化作了一縷消散的夜色。
夜風拂過月牙泉，水面泛起細碎的波紋。曼珠沙華望著水中搖曳的赤紅色倒影，眼中的悲涼愈發(fā)深沉。她對著空蕩蕩的夜色輕聲呢喃，“葉玄....”
水中的倒影沉默不語，唯有落梅無聲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