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雨,從來不會落到地上。
它懸在半空,凝成濃稠發(fā)霉的鐵灰色霧,沉甸甸壓在人脖頸子上,吸一口氣,肺腑里都浸滿腐朽的甜腥和一種更深、更沉的血銹味。墻皮一層層翻卷剝落,露出底下陳年累月反復(fù)潑濺、又反復(fù)被新灰蓋住的暗紅與赭褐,像一道道化膿后結(jié)痂又被撕開的舊疤。
我蜷在背陰的廊柱根下,身下朽爛的草墊子早和磚縫里的泥漿凍在一處,透骨的寒汽順著脊柱溝往天靈蓋上鉆。手腕上幾顆磨得溜圓的木頭珠子,在指腹下緩慢捻動,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像是在搓著一把陳年的骨灰。
“……陛下……”
嗡——
不是風聲,不是雨絲擦過瓦檐的嗚咽。是墻。
墻在尖叫。
聲音從厚重的磚石最深處擠壓上來,像是無數(shù)根浸了銹的針在密密麻麻地刮撓骨髓,帶著將喉嚨撕扯成破絮的怨毒,撞進耳蝸里炸開。
“……好狠的心!我秦氏滿門……三百余口……懸首宮門?。?!”聲音是尖利的碎玻璃碴,又猛地拔高,撕裂成母獸瀕死的哀嚎,“……我的皇兒!才多大點人兒……丹陛前最光潤的那塊金磚……砸開了他嫩生生的腦殼!”
砰!
緊挨著我手肘邊,一塊拳頭大、被濕氣浸透泡軟了的暗紅墻皮,整個兒剝落下來,重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底下露出的墻面顏色更深,一種淤積了不知多少年、紫黑黏膩、近乎腐臭的顏色,像是什么巨大臟器淌出的膿血凍結(jié)在那里。
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膻氣猛地沖起!陰冷粘稠的惡意如同活過來的濕苔,瞬間貼上身。光線驟然暗了幾分,徹骨的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
“施主?!蔽已燮ざ紱]抬,枯澀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一點點刮出來,比墻皮剝落的碎裂聲更輕,卻奇異地鑿進那片狂暴的尖嘯里,“歇歇罷。萬般苦海,自有所渡?!?/p>
墻內(nèi)那凄厲的哭嚎如同被猛地扼住,噎出幾聲帶著污血的劇痛抽搐,翻滾了幾下,竟當真被壓下去些許。
哐當!
冷宮那扇千瘡百孔的破院門被粗暴撞開,砸在濕滑的墻壁上。一股更濃的腥氣裹著尿臊味,混著雨霧灌進來。
“快滾進去!下賤蹄子們!還想有轎子抬不成!”一聲粗嘎刻薄的破鑼嗓劈頭蓋臉砸下,壓住了風雨。
趙嬤嬤。腰粗得像磨盤,醬色棉坎肩胡亂披在肩膀上,露出一截滾圓的、沾了泥點的胳膊。三角眼刻薄地在院子里一掃,像屠夫點數(shù)待宰的雞鴨。她身后跟著兩個同樣橫眉立目的粗使婆子,正像驅(qū)趕牲口一樣,把一群拴著鐵鏈、衣衫襤褸的女人推進這個活棺材。
那些女子個個面色灰敗,頭發(fā)濕淋淋貼在毫無血色的臉上,走路踉踉蹌蹌,鐵鏈拖在地上嘩啦亂響,壓抑的抽噎低得像瀕死的蟲子。
其中一個,尤其瘦小??雌饋眄敹嗍┲簧硐吹冒l(fā)白、明顯大了幾號的水綠宮裝,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雨水順著她枯黃的頭發(fā)往下淌,一張小臉比剝了殼的雞蛋還白,兩只眼睛卻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空洞洞的,找不到一絲光亮。她是自己一步步挪進來的,手腕腳踝上竟沒拴鐵鏈——太小了,大概連累贅的資格都沒有。
“又添個晦氣!”趙嬤嬤劈手從一個婆子手里奪過張濕透的紙片——大約是這丫頭的“廢宮憑引”。看也不看,三兩下在手里揉搓成爛泥似的紙團,唾沫星子橫飛,“怎么?上吊繩磨斷了還是耗子藥沒毒死你?非得鉆到這活死人墳里來惡心老娘!克死爹娘的小掃把星!身上帶著煞氣,還想熏死哪個?!”
“克死爹娘”幾個字像是燒紅的烙鐵,猛地燙進那女孩空洞的眼眶深處!
那里面似乎有什么碎裂的聲音響起。
一直麻木呆滯的臉上瞬間裂開一道縫隙,巨大的驚恐如洪流般奔涌而出。她瘦小的身體猛地劇烈一顫,如同寒風里的枯葉,嘴唇哆嗦得不成樣子,牙關(guān)咯咯作響。她想后退,雙腳卻像被泥漿死死吸住,一動不動。整個人都被這無邊無際的恐慌凍僵在那里。
“作死的腌臜貨!還敢給老娘擺臉?!”趙嬤嬤的邪火被這徹底的“不敬”徹底點燃!臉上橫肉一擰,刻毒的三角眼里迸射出一道餓狼般的兇光!
沒有征兆!
啪——?。?!
一聲石破天驚的脆響!裹挾著能把小樹劈斷的罡風,在死寂的院子里炸開!
趙嬤嬤布滿老繭、堪比熊掌的糙手,帶著一股純粹發(fā)泄的、毀滅性的蠻力,自上而下,毫無保留地,狠狠扇在小宮女那張毫無防備的慘白臉頰上!
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
所有人只聽見骨頭撞上血肉的悶響!
那小小的身子像個被大錘掄飛了的破布偶,連一聲短促的嗚咽都來不及發(fā)出,便化作一道帶著腥風的直線,被這掌摜得橫飛出去!
砰?。。?!
一聲令人心臟驟停的、硬物猛烈撞擊的悶響!
小小的頭顱,如同熟透后墜地的瓜,以一個決絕殘忍的角度,毫無緩沖地、死命地、狠狠砸在墻角那片昨夜才剛剛被血浸透、尚未干涸、冰冷如鐵的磚石之上!
“呃……”
短促得幾乎不存在的、碎玻璃刮擦喉嚨般的半聲嘶氣。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
只有那個小小的身體,軟塌塌地順著冰冷的墻壁,無聲滑落在散發(fā)著舊血新腥的污濁泥地上,再不動彈。一片破開的額角,新鮮的、刺目的粘稠猩紅,混著昨夜早已干涸的深褐色,在冰冷的磚縫里緩緩洇開。
死寂。連雨絲飄落的聲音都消失了。角落里殘存的女人如同凍僵的壁虎,恨不得鉆進墻縫里。
趙嬤嬤身后的婆子,臉上兇狠的表情僵成了木偶。
只有我??恐睗癖涞睦戎劢迾O輕微地動了一下。視線落點,死死鎖在墻角那灘小小的、正在迅速冰冷的陰影上。
一滴……粘稠的……宛如活物般的鮮紅血珠,從破口處掙扎著涌出,順著冰涼磚面的微小凹陷,慢悠悠地滑下。
啪嗒。
血珠滴落。
不偏不倚,砸在地上一塊不知何時滾落過來的、邊緣沾著昨夜黑褐色干涸血痕的半片碎瓷尖角上!
血珠在粗糙的瓷茬口上微弱地濺開一星幾乎看不見的紅霧。
滴答……
血滴觸地的微響余音未落——
嗡??!
一股如同九幽地脈深處轟然解封的極寒!粘稠、沉重、污穢到令人窒息!如同混雜了無數(shù)慘死魂靈、被活活熬煉了千年的詛咒濃漿,驟然從四面八方的墻壁深處——尤其是那新鮮血污浸透的墻角——猛烈噴??!
這陰寒怨毒絕非昨日前朝皇后單個魂靈可比!它更狂暴!更混沌!更像是無數(shù)枉死者在絕望深淵里瘋狂撕扯彼此后潰爛成的、污臭膿血的集合體!
無數(shù)尖利的、扭曲的、破碎的、帶著瘋狂饑渴和滔天恨意的尖嘯、哭嚎、詛咒,如同億萬只毒蠅在靈覺深處瘋狂振翅嗡鳴!
它們嗅到了。
最純粹!最新鮮!即將流逝卻仍未斷絕的——
生魂!雛鳥的生魂!
成了!那沾染了前朝皇后最后怨毒血咒、又浸透新鮮生魂之血的碎瓷片,瞬間成了這混亂怨靈深淵中唯一的、凝聚血怨的……鑰匙孔!
轟——?。?!
冰冷的墻縫,如同無數(shù)雙無形怨鬼的利爪轟然探出!爭先恐后!迫不及待!抓向那小小的、散發(fā)著純粹絕望和生命甘甜的——稚嫩靈魂!
“吃……!”“餓啊……!”“撕碎……恨?。?!”
雜亂的、帶著極致貪婪和毀滅本能的破碎嘶嚎在意識邊緣嘯叫!混亂場域徹底沸騰!
意識深處,冰冷僵硬的系統(tǒng)刻印瞬間被激活,字符瘋狂刷新!
【檢測到高濃度魂靈怨氣異動!】【偵測到復(fù)數(shù)級瀕死怨氣凝結(jié)傾向……】【警報!偵測到‘混亂靈場:冷宮枉死者(殘破)’復(fù)蘇!狀態(tài):高度不穩(wěn),瀕臨集體意識凝聚!危險等級:初階·中品厲鬼!】【……】
警告聲戛然而止!
下一瞬!
墻角那小小的“尸體”猛地向上弓起!脖頸以一種幾乎折斷的角度硬生生挺了起來!
“嗬……嗬嗬……呃啊——?。?!”
非人的痛苦嘶吼混合著粘稠液體沸騰的咕嚕聲!從小宮女被撞裂的額角和喉嚨深處同時爆開!粘稠污黑的血沫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碎塊噴射出來!
那雙眼睛——睜開了!
瞳孔消失!只余一片滲人的死灰!灰白之上,無數(shù)條暴突的、紫黑色的恐怖血絲瞬間爬滿!如同蛛網(wǎng)纏縛!而在那片死灰與紫黑交織的渾濁底色最深處……沒有恐懼,沒有光亮……只有……
無數(shù)層疊攢動、殘肢斷臂、流血孔洞、扭曲鬼面……瘋狂攪動、擠壓、哀嚎……拼接出來的……活體地獄繪卷!
那不是附體!
是無數(shù)屈死冤魂的殘渣,被這塊灌滿了新舊血怨的鑰匙孔碎片強行吸附,蠻橫無比、雜亂無章地塞進了一個尚未徹底涼透的……新鮮“容器”!
一座臨時搭建的……萬鬼巢穴!
砰!
“尸傀”剛完成這詭怖的挺身,便徹底失控地向后重重砸回冰冷地面!手腳以一種關(guān)節(jié)絕不可能彎曲的角度猛地反折!皮肉下骨骼咯嘣錯位的脆響聽得人頭皮發(fā)麻!它——或者說它們——如同被強行塞進狹窄瓷罐、燒得滾燙絞擰的一堆毒蟲,帶著濃烈刺鼻的血腥惡臭,在濕泥地里瘋狂扭動、翻滾、痙攣!
“鬼!好多鬼!”“救命!娘——!”
角落里的幸存者徹底崩潰!嘶啞的尖叫聲、鐵鏈瘋狂的拖拽撞擊聲、身體不管不顧撞墻的悶響、絕望崩潰的胡言亂語……混合成地獄樂章!這比昨夜單純一個厲鬼附身恐怖百倍千倍!那是無數(shù)冤魂在同一個身體里掙扎嘶吼!
“哈……哈哈……” 地上翻滾的“萬鬼巢”喉嚨里擠出帶著血沫的非人尖笑。無數(shù)混亂怨念瞬間被這爆發(fā)的恐懼人氣息點燃!那雙爬滿紫黑血絲、映著層層疊疊鬼影的灰白眼珠猛地轉(zhuǎn)動,精準鎖定了混亂人群中最無助的目標——一個瘦得只剩骨架、縮在廊柱陰影下抱著頭的宮女!
恐懼如同最甜美的誘餌!
那宮女早已嚇癱,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只剩下一雙驚恐放大的眼珠,倒映著那扭動著、裹挾著腥風穢雨撲來的活體尸堆!
尸傀的動作雖然扭曲笨拙,每一次爬行都伴隨著骨節(jié)刺耳的摩擦聲,但那撲擊卻凝聚了無數(shù)冤魂臨死前最后一搏的瘋狂力量!迅猛!殘暴!
腥風血眼,瞬息而至!
就在那些混亂掙扎的鬼爪即將抓到宮女細弱頸項的剎那——
我沾著泥污的布鞋底在地上紋絲不動。
枯瘦的、幾乎皮包骨頭的右手卻如同掙脫了空間束縛的暗影,無聲無息地、閃電般探出!
五根手指并指如劍!帶著一股凝聚到極致的破邪之力!并非點向那尸傀的頭顱!也非胸腹要害!
而是……徑直戳向那不斷翻滾扭動、暴露在濕泥地上的——
左腳踝!
在那里,一塊指甲蓋大小、沾染著半凝固暗紅血斑、棱角銳利的碎瓷片!正深深扎在皮肉之中!那是剛才摔落時被濺起的碎片刺入的位置!此刻,它正如同一個散發(fā)著腥甜光芒的混亂源頭,源源不斷地噴涌著血怨之氣,滋養(yǎng)著整個“巢穴”!
噗嗤!
指尖裹挾著微弱的破煞之力,精準無比地深深刺入那小小腳踝內(nèi)側(cè)的肉里!準確無誤地點在那碎瓷片深陷的刃緣之上!
嗡!?。?/p>
一聲尖銳刺耳、仿佛無數(shù)怨靈被同時利刃貫?zāi)X的痛苦尖嘯猛地從尸傀身上炸開!那聲音穿透肉體,直擊魂魄!
那瘋狂撲殺的身影如同被一道無形雷霆當胸劈中!轟然向后倒砸!撞在濕泥地上濺起一片污穢!它身上所有瘋狂掙扎蠕動的鬼面鬼影驟然扭曲、模糊、彼此撕扯慘嚎!整個“巢穴”的力量瞬間崩塌渙散!
一片鬼哭神嚎的混亂中——
一只枯瘦冰冷的手掌,五根手指微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裁決的穩(wěn)定,如同烙鐵般——
穩(wěn)穩(wěn)地——
按在了尸傀那爬滿紫黑色恐怖血絲、皮膚下無數(shù)鬼影瘋狂暴動掙扎的——
額頭上!
觸及之處,一片刺骨的冰寒與翻江倒海的混亂怨毒洶涌沖擊!
我垂落的長睫紋絲不動??谥袩o聲。
識海深處,冰冷僵硬的系統(tǒng)刻印如有所感:
【功德值:9(微末)】【靈魂能量:0(微弱)】【秘技·幽冥低語(初階)】【發(fā)動?消耗:靈魂能量*1】
心念動處!那點最后懸于“9”旁邊的微末功德數(shù)值驟然跳動!
【功德值-1】【靈魂能量+1!】
新生的魂力瞬間投入【幽冥低語】的核心!一股冰冷、滑膩、帶著無形尖刺的意念絲線,無聲無形地刺入這混亂巢穴沸騰的魂識海洋深處!
捕捉到的并非某個意志,而是整片深淵里最混亂嘈雜的億萬哀嚎碎片中——
那個最微弱、最驚恐、最絕望的……
意識角落!
一個被無數(shù)惡念撕扯擠壓、即將徹底消散的……屬于原本小宮女的……靈魂余燼!
“念隨魂動……引其神魄……”
意識鎖死!
“此世苦,皆虛妄……”
無聲的低語并非安撫!而是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那點驚弓之鳥般的殘魂!
“念此殘軀!諸穢加身!縛汝者為何?!”
意念帶著極致沖擊,裹挾著一縷來自殘魂深處尚未熄滅的、對趙嬤嬤那劈臉一掌刻骨銘心的……極致恐懼!
嗡——!
尸傀身上瘋狂掙扎的無數(shù)怨念殘魂如同被注入了一劑沸騰的毒藥!混亂瞬間升級!但所有狂暴混亂的源頭,都被這針尖般的低語,強行引導(dǎo)、裹挾、指向那一個——
站在院門口、正因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詭異景象而驚愕僵硬的……趙嬤嬤!
尸傀渾身猛地一僵!它(它們)放棄了對近在咫尺的瘦弱宮女的撕咬!
那顆遍布紫黑色暴突血管的、扭曲的頭顱,以一種極其生硬的、幾乎要扭斷頸骨的角度,猛地一百八十度旋轉(zhuǎn)!
布滿血絲的死灰色眼珠,死死“咬”住了院門陰影里的趙嬤嬤!
空洞混亂的眼球深處,無數(shù)扭曲鬼影瘋狂蠕動,匯聚成一個巨大的、無聲的、純粹由惡毒與仇恨組成的詛咒印記!直指趙嬤嬤!
趙嬤嬤只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陰濕的穢氣如同無形的鬼手,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那眼神里的東西……根本不是她能理解的!只讓她瞬間如墜冰窟!渾身汗毛倒豎!
她想尖叫!想怒喝!想抽出腰后的短棍砸過去!
但她的喉嚨像是被一塊浸透了尸水的爛棉花死死堵?。喩砑∪饨┯驳貌宦犑箚?!雙腿如同釘死在了泥濘里!連逃跑的動作都做不出來!只有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瞬間浸透了油膩的內(nèi)衫!
“嗬……嗬……哈啊——?。?!”
尸傀口中爆發(fā)出更加狂亂凄厲的嘶嚎!瘦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遠超其本體的力量,四肢并用,如同一只被剝了皮又強行灌滿了無數(shù)毒蟲的野獸,手腳關(guān)節(jié)反折著,以一種令人膽寒的詭異爬行姿態(tài),帶著濃烈的血腥腥風,瘋狂地朝趙嬤嬤撲去!速度竟比剛才撲擊瘦弱宮女時更快!更猛!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決絕!
“不……不!!” 趙嬤嬤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絲變了調(diào)的、瀕死的尖叫!她想躲!想轉(zhuǎn)身跑!可雙腿像灌滿了沉重的鉛水,只徒勞地踉蹌著倒退了一小步!
尸傀那扭曲非人的身影已經(jīng)撲到!距離不過三尺!那張爬滿紫黑色血管、沾滿污血碎肉、眼珠亂轉(zhuǎn)爬滿鬼面的臉,幾乎要貼到趙嬤嬤布滿油膩汗水的鼻尖上!一股夾雜著腐爛內(nèi)臟和血腥的冰冷惡臭噴了趙嬤嬤滿臉!
趙嬤嬤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瞬間沖上頭頂,眼前一黑!巨大的恐懼讓她徹底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
噗通!
她像截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地、毫無尊嚴地仰面朝后栽倒在冰冷的泥水地里!肥碩的身體砸起一片腥臭的污水和爛泥!腰后別著的那根硬牛皮短棍硌得她肋骨生疼!但這劇痛都比不上眼前那張急速放大的、地獄般的鬼臉來得恐怖!
“滾!滾開啊!” 她再也顧不得其它,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揮舞著雙臂,像驅(qū)趕噬人的蒼蠅蚊蟲,帶著一種癲狂的絕望,狠狠推向那幾乎貼到臉上的污穢!
她揮出去的手腕,正正好好撞在尸傀胡亂撕扯抓撓的手爪上!那手爪的指甲縫里還嵌著骯臟的苔蘚!
就在兩者肢體相觸的瞬間!
呲——
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按上了浸透冷油的皮革!
一股濃郁到發(fā)紫的、帶著刺鼻硫磺惡臭的灰黑色煙氣,猛地從兩者接觸的地方升騰而起!瞬間將趙嬤嬤整條手臂都包裹進去!
“呃啊啊——?。?!”趙嬤嬤發(fā)出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慘嚎!
那灰黑色煙氣如同活物,帶著極度冰冷和腐蝕的劇痛,順著她的手臂皮膚急速蔓延!所過之處,皮膚如同被潑上了最濃的強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焦黑、潰爛、翻卷、發(fā)泡!
痛!難以想象的劇痛!像是無數(shù)根燒紅了的繡花針同時釘穿了整條臂骨!又像是有無數(shù)饑餓的食尸蟲從骨髓深處鉆出來啃噬!
但這肉體上的劇痛只是開始!
一股更加龐大的、混雜了無數(shù)尖聲厲笑的冰冷怨毒洪流!順著這接觸點,如同找到了最佳河床的污水,猛地沖進了趙嬤嬤毫無防備的識海!將她自己的意識沖擊得七零八落!
混亂!刺耳的尖嘯!惡毒的詛咒!破碎的畫面……無數(shù)不屬于她的瘋狂念頭在她腦子里炸開!攪成一鍋滾燙的毒漿!瞬間淹沒了她的神智!
“報應(yīng)……報應(yīng)來了……”“克爹娘的煞星……”“打!打爛那張臉……”“剝皮……剜眼……塞滿她的……”“血……全是血……”
無數(shù)的聲音!無數(shù)猙獰的幻影!在她混亂的、即將崩潰的腦子里瘋狂跳躍撕扯!
趙嬤嬤徹底瘋了!她躺在冰冷腥臭的泥水里,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只能無意識地劇烈痙攣、抽搐!眼睛翻得只剩下渾濁的眼白!喉嚨里咕嚕嚕響著,噴出腥臭的白沫混合著血絲!那條包裹著灰黑煙氣的手臂,焦黑翻卷的爛皮底下,已經(jīng)能看到發(fā)青發(fā)黑的骨頭!皮肉潰爛流淌著黃綠色的膿水!
她離徹底死亡只差一口氣!意識被強行撕扯粉碎,徹底墮入了無邊的怨鬼地獄!
而那撲在她身上、同樣被這劇烈的“污穢”反噬灼傷的“萬鬼巢”尸傀,身上所有瘋狂蠕動的鬼影也在一瞬間仿佛被更強的劇痛擊中!發(fā)出無聲的尖利鬼嘯!無數(shù)混亂的殘念如同退潮般瘋狂從這小宮女的身軀里向外逃逸!瞬間分崩離析!那小宮女的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頭和支撐,猛地在趙嬤嬤焦糊的殘軀上劇烈一彈!
噗通!
小小的尸骸滾落在一旁的泥水里,再不動彈。臉上的紫黑色血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無數(shù)掙扎嘶嚎的鬼面鬼影消失無蹤。只剩下一張被撞裂額角、沾滿泥污的、屬于十二三歲女孩的、慘白腫脹的臉??斩椿野椎难劬Π氡犞?,茫然對著冷宮上方那死氣沉沉的、鐵灰色的天空。
煙……散了。
冰冷、污穢、濃稠的灰黑煙氣裹挾著濃郁刺鼻的焦臭味,在冰冷潮濕的空氣里緩慢彌散。只剩下地上趙嬤嬤那具還在微微抽搐、散發(fā)著惡臭的焦黑肉塊,發(fā)出如同破風箱漏氣般的、極其微弱短促的嘶嘶聲。
意識深處那冰冷刻印上的字符,才仿佛從卡頓中恢復(fù):
【借勢滅殺‘積年老虔婆·趙嬤嬤’(惡念深重·凡體)!】【驅(qū)散‘混亂靈場:冷宮枉死者(殘破)’凝聚傾向(初階·中品厲鬼)!】【完成‘引導(dǎo)自噬’操作!判定:手段高效!】【獲得:功德值+5】【獲得:靈魂碎片能量+1】【當前狀態(tài):功德值13(微末) | 靈魂能量2(微弱)】
冰冷的提示下方,似乎還有一行極淡的小字:【初階厲鬼怨氣輕微反噬,魂念震蕩……已由新獲能量平復(fù)……】
陰冷的穿堂風嗚咽著卷過滿地狼藉。角落里殘存的幾個女人,死死抱成一團,抖得如同在狂風中旋轉(zhuǎn)的枯葉,別說看,連喘氣都快停了。
我垂下手,袖口滑落,蓋住指甲縫里殘留的冰冷泥污。
目光掠過地上那具小小的、再無一絲怨氣的尸體,最終落在趙嬤嬤那截焦黑蜷縮的手臂上。
一塊被灼燒得扭曲發(fā)黑、邊緣銳利的硬物——赫然是她那根愛不釋手、沾過不知多少冷宮“犯婦”血淚的硬牛皮短棍的握柄——深深地嵌在爛肉里。棍身的牛皮早已炭化剝落。
枯井的方向,更深更沉的暗影中,幾縷幽光在磚石縫隙間悄然隱沒。
夜風呼嘯著卷起地上的幾片碎草屑,打著旋兒鉆進廊下更深的陰影里。更遠處,層層宮闕之上,新帝夜宴的絲竹鼓樂喧囂依舊,裹挾著無盡的暖香靡靡之氣,穿透冰冷的夜霧滲進來,落在滿地腥污之上,只留下刺骨的嘲諷。
枯井深邃的洞口,死寂無聲。
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切,只是這深宮囚籠中一道幽暗詭譎的……幻影。
冷宮的夜從來不會真正過去。它粘稠得如同陳年的血痂,死死糊在琉璃瓦的背陰面,糊在枯井壁厚厚的黑蘚上。趙嬤嬤那截焦黑蜷曲的尸骸,在破曉時分被幾個面孔木然的太監(jiān)用草席一卷,拖了出去。草席的縫隙里還滴滴答答落著黃綠色的膿水,在深褐色的泥地上劃出長長一道粘膩的痕跡,腥臭氣拖曳了一路,過了晌午還頑固地飄在濕冷的空氣里,攪和著枯井那特有的、如同地肺里漚爛了千年淤泥的腐味。
墻角那處被反復(fù)血液浸透的地磚,顏色愈發(fā)深邃猙獰,像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口。旁邊,那小宮女僵硬的尸身反倒顯得干凈了,只遺下一個孤零零的冷硬團狀影子,被日光吝嗇地掃過,又迅速拋回陰翳。
我靠坐在廊柱根下朽木般的墊子上,背部的濕寒仿佛要滲進骨頭縫里。腕上那幾顆木頭珠子在指腹間無聲滑過,冰涼的觸感幾乎與體溫一致。意識沉浮于那冰冷的刻印: 【功德值:13(微末)】 【靈魂能量:2(微弱)】
白日里那幾個縮在更深處角落里的女子,如同被打散了魂魄的鵪鶉,連彼此交換恐懼的眼神都失了力氣。趙嬤嬤那超越理解的可怖死相,像是一副無形的沉重枷鎖,將這座冷宮壓得更低、更悶。
吱呀——
院門再次被推開。這回的動靜輕了些,帶著點小心翼翼。
進來的人是李公公,瘦長一張臉,眼珠子渾濁卻滑溜得很,嘴角常年掛著一絲假仁假義的弧度,偏偏那笑只浮在皮上,眼底一片刻進骨子里的涼薄。他是負責冷宮米糧撥發(fā)的小管事,身后只跟著一個低頭提桶的啞巴小太監(jiān)。那桶里是熬得稀爛、能看到水多過米的糙粥,散發(fā)著一股混合了霉味的酸餿氣。
“唉喲,”李公公捏著調(diào)子,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所有人聽清,“昨兒夜里那聲響……嘖嘖,驚擾得闔宮都不安生。趙嬤嬤……唉,也是福薄。”他眼神像沾了油的刷子,在院里一掃,掠過那處深色的污痕和旁邊的小小尸體,立刻嫌惡地滑開,最后竟落在我身上,頓了頓。
“上面有諭,今日的粥里……多加了一把糙米?!彼屈c假笑終于顯出點真實內(nèi)容——一種施舍者的優(yōu)越,“秦主子?您……慢用?!彼f著,自己后退了半步,用下巴示意啞巴小太監(jiān)把木桶放到廊下不遠處的空地上,仿佛那桶里盛的真是御賜瓊漿。
啞巴小太監(jiān)悶頭放下桶,動作極快,眼睛死死盯著地面,不敢往任何角落瞥。
李公公站在院門口光亮處,不再往里踏一步,攏著袖子,仿佛站在瘟疫坑的邊緣。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在死寂里格外清晰:“新來的那位……柳貴人,喏,”他用下巴朝井口的方向隨意點了點,“年紀輕輕,沒想開,投了井……也算造化。等下頭收拾干凈了,自然有人把她撈起來去埋了……各位,都好自為之吧?!彼f完,眼皮垂了垂,像完成了什么不得不為之的差事,轉(zhuǎn)身,腳步比來時快了幾分,迅速消失在重新合攏的門縫后。落鎖聲咔噠一響,隔絕了外面僅存的光線。
院門落鎖的微顫似乎還回蕩在空氣里。角落深處,有人對著那桶散發(fā)著餿霉氣的粥桶發(fā)出極其壓抑、帶著絕望饑餓嗚咽的喉音。
我閉著眼,像是隔絕了這角落的所有氣息。手指捻動的木珠停了。意識深處那抹微弱的新得靈魂能量,如寒潭里的冰絲。
李公公口中輕飄飄的“柳貴人”、“投了井”,混雜著他身上那股子精于算計、虛偽圓滑的氣息……還有院門口殘留的一絲……水腥氣?不是枯井那種陳腐淤泥的死水氣。像是被攪動的、流動的、帶著鮮活水藻味道的……御園蓮池的……腥?
這點點微末信息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意識深處,冰冷的系統(tǒng)刻印似乎并無異樣。
殘存的魂能……只有兩點微末。
夠了。
識海深處,【幽冥低語·初階】幽光微亮。
那點魂能瞬間被抽出一絲!意念如同最靈巧的蜘蛛,牽引著這縷無形無質(zhì)的陰冷絲線,順著那空氣中幾不可察的稀薄蓮花池水腥氣……
輕輕一拂……極其輕微地撩撥了一下……
嗡。
沒有驚天動地。沒有任何人察覺。
但就在這意識觸須撤回的瞬間——
一股極其微弱、帶著強烈不甘和沉淪窒息感的怨念碎片……如同被驚起的微塵,驟然從遙遠的方向飄散而來!
碎片模糊得如同溺斃之人在水底最后的殘影。尖細的指甲瘋狂在滑膩石壁上抓撓,喉頭灌滿冰冷的池水……嗆咳,沉沒……最后沉甸甸栽入無邊黑暗前的……那雙驟然睜大、寫滿猝不及防的巨大驚愕與……不敢置信的……眼睛!
碎片瞬間消散。
但那最后凝固的“不敢置信”情緒,卻如同淬了毒的寒針,狠狠扎在感知之中!
“投井”? 水波流轉(zhuǎn)的窒息? 錯愕?
這絕非主動赴死者的終末!
一絲冰涼滑入眼底。
……
夜色如墨染,沉沉壓在宮闕之上。御花園深處,那方引活水而入、遍植名種睡蓮的“碎玉池”,白日里浮波流翠,蓮葉田田,在月光下卻彌漫著說不出的森然。白日宮宴殘余的靡靡之氣早已散盡,這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靜。涼亭朱欄倒映在黝黑的水面上,如同扭曲的鬼影。幾盞防風琉璃宮燈懸掛在岸邊垂柳和花枝間,昏黃的光暈投在厚重凝滯的水面上,只映出一小片渾濁的油光,反而將遠處更深的水域襯得如同墨汁般不見底。
兩名身材魁梧、穿著緊身水靠的太監(jiān),正吃力地將一具從池子深處打撈起來的沉重軀體往岸邊鋪開的草席上拖拽。
“嘩啦——!”
水聲沉悶地撕破凝滯的空氣。那身體終于被拖上了岸。
濕透的素白衣裙緊緊貼著軀體,勾勒出女子生前玲瓏的身段。但這身段此刻毫無生氣,沉重地砸在草席上,濺起的冰涼水珠落在岸邊青石板上。
水靠太監(jiān)粗魯?shù)叵崎_了蓋在女子臉上的幾縷粘稠濕發(fā)。
月光與昏黃燈光的交織下,一張面孔顯露出來。
即便泡了水,依舊能看出五官的精致秀雅。只是現(xiàn)在腫脹發(fā)青,肌膚失去了所有彈性,嘴唇呈現(xiàn)一種詭異的紫灰。那雙曾經(jīng)顧盼生輝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珠微微外凸,蒙著一層渾濁的灰白膜,卻固執(zhí)地睜著,望向黑沉沉、沒有星辰的天穹深處。
瞳孔深處凝固的,是濃得化不開的驚懼和一種……無法言說的巨大……錯愕?
仿佛在墜落水底前的一刻,看見了完全超出認知的存在!
她的嘴巴也微微張著,像是一口冰冷的池水卡在喉嚨深處,臨死前都未曾咽下。脖子上沒有任何明顯的致命勒痕,只有幾道青紫色的瘀痕在腫脹的皮肉上若隱若現(xiàn),更似掙扎時自己的指痕或被強力按壓時留下的印記。
“快!拿水沖一下!”一個領(lǐng)頭模樣的老太監(jiān)捏著鼻子走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耐煩的催促。
一個太監(jiān)立刻提來一桶冰冷的池水,對準尸體兜頭澆下!
嘩!
冷水沖擊下,柳貴人僵硬的尸體猛烈地彈動了一下!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嗬……”!如同被擠壓的木棍摩擦,隨即再無聲息。那死寂灰白的眼珠在冷水沖刷下似乎更圓更凸了幾分,死不瞑目。
水澆透了那件素白宮裙。老太監(jiān)借著燈光仔細看了看她腫脹的手臂、手腕、腳踝處,又示意人把她翻了個身。濕漉漉的背部衣衫貼在腫脹的肌膚上,并無明顯的傷口或打斗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