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骨碎裂的劇痛還死死攫著我的魂魄，像一條冰冷滑膩的毒蛇，纏繞收緊，要將我拖回那永劫不復(fù)的黑暗。我猛地吸進(jìn)一口氣，卻嗆入滿喉濃重的血腥味和一種刻入骨髓的、令人作嘔的甜膩藥氣。
意識被硬生生拽回軀殼，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水。視線模糊晃動(dòng)，最終聚焦在眼前一片刺目的明黃上。
描金盤龍的梁柱，繡著繁復(fù)鳳穿牡丹圖案的厚重帷幔，空氣里浮動(dòng)著價(jià)值千金的龍涎香。承乾宮。這奢華冰冷得如同寒鐵囚籠的地方。
我的目光緩緩下移。
紫檀嵌螺鈿的御案上，兩樣物件端端正正地?cái)[著，在燭火下反射著不祥的幽光。
左邊，一只小巧玲瓏的白玉酒壺，壺嘴縈繞著淡青色的、幾乎看不見的薄霧。右邊，一條簇新的、毫無褶皺的白綾，像一條僵死的毒蛇，無聲地盤踞在光可鑒人的桌面上。
毒酒。白綾。
是了。我混沌的腦子驟然被這景象劈開一道雪亮的縫隙。就是今夜。蕭徹親手賜下的“恩典”。
“皇后林氏，謀害皇嗣，穢亂宮闈，罪無可赦。念其舊情，賜全尸。”
前世記憶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我的心臟。我為他擋下刺客淬毒的匕首，換來的是纏綿病榻、容顏盡毀、嘔血數(shù)月的折磨。換來的，是他摟著蘇嫣，嫌惡地皺眉：“一股子藥味病氣，晦氣！離朕遠(yuǎn)些！”
我嘔心瀝血替他穩(wěn)住的江山，我替他擋下的明槍暗箭，在他眼里，都抵不過蘇嫣一滴眼淚。最后，蘇嫣小產(chǎn)，所有臟水，所有“證據(jù)”，都天衣無縫地指向了我這個(gè)“善妒成性”的皇后。
前世，我悲憤欲絕，百口莫辯，選擇了那杯毒酒。穿腸爛腑的劇痛后，意識沉入黑暗前，我只聽見蘇嫣依偎在他懷里，嬌滴滴的啜泣：“陛下，姐姐她…終究是咎由自取，您別太難過了…”
恨意如同巖漿，在我死過一次的心臟里洶涌奔騰，灼燒得靈魂都在戰(zhàn)栗。我盯著那毒酒和白綾，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幾乎刺出血來，才勉強(qiáng)壓住喉嚨里翻涌的腥甜和想要撲上去撕碎一切的瘋狂。
“皇后，”一個(gè)冰冷、毫無起伏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nèi)響起，帶著帝王的威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厭煩，“時(shí)辰到了。選一樣，莫要再污了朕的眼睛?！?/p>
我猛地抬起頭。
蕭徹就站在幾步開外。一身玄黑繡金的龍袍，襯得他身形越發(fā)挺拔冷峻。那張臉，依舊是世間少有的俊美無儔，只是那雙曾經(jīng)讓我沉溺的深邃眼眸，此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和厭倦。
他看著我，如同看著一件急需處理的、骯臟的廢物。在他身側(cè)，蘇嫣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宮裝，弱柳扶風(fēng)，楚楚可憐。她微微低著頭，露出纖細(xì)白皙的脖頸，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然而，我清晰地捕捉到了她垂眸瞬間，投向我的那飛快一瞥——那里面，是毫不掩飾的、毒蛇吐信般的得意和怨毒。
前世那穿腸爛肚、骨銷肉毀的劇痛猛地攫住了我的喉嚨，我?guī)缀跻獓I出來。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鐵銹味，才將那股翻江倒海的恨意強(qiáng)壓下去。指甲深陷掌心，尖銳的刺痛讓我混亂的大腦獲得了一絲奇異的清明。
死？再死一次？不。絕不！
前世為情所困，為愛癡傻，落得身敗名裂、枯骨無存。這一世，我憑什么還要成全這對狗男女的清凈？憑什么還要用自己的命，去染紅蘇嫣通往皇后寶座的階梯？
我林晚箏，林家嫡女，也曾是策馬揚(yáng)鞭、笑傲京華的將門虎女！我的驕傲，我的骨氣，豈能在這深宮污穢里被碾作塵埃！
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席卷了我。那是一種從地獄血海里爬回來的人，才會擁有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絕。
殿內(nèi)空氣凝固，侍立的宮人連呼吸都放輕到極致，等待著我或飲鴆或懸梁的最終抉擇。
我動(dòng)了。
沒有看毒酒，也沒有碰白綾。我緩緩地，挺直了脊背。盡管衣衫凌亂，臉色蒼白如紙，但我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淬了寒冰又燃著幽火的星辰。
我抬起手，越過御案，指向?qū)m殿幽暗的東北角，那象征著徹底廢棄與絕望的角落。
我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帶著一種奇異的、玉石俱焚般的平靜：
“陛下，”我看著蕭徹驟然蹙緊的眉頭，嘴角緩緩扯開一個(gè)極淡、極冷的弧度，“毒酒穿腸，白綾索命，臣妾都嫌…不夠痛快?！?/p>
我頓了頓，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擲地有聲：
“臣妾，選第三條路?！?/p>
我的指尖，堅(jiān)定地、筆直地指向那個(gè)方位——
“臣妾，要去冷宮?！?/p>
死寂。
空氣仿佛被我這句石破天驚的話凍成了堅(jiān)冰，又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寸寸龜裂。宮人們?nèi)冀┳×?，臉上只剩下極致的震驚和茫然。
蕭徹臉上的冰冷厭煩第一次被打破，他劍眉猛地一擰，眼眸里翻涌起驚愕、審視，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慍怒。他死死盯著我，仿佛要從我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上，找出崩潰或虛張聲勢的痕跡。
“林晚箏，”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山雨欲來的危險(xiǎn)氣息，“你想清楚了？冷宮…那可不是你該去的地方。”他特意加重了“該”字。
一旁的蘇嫣，臉上的楚楚可憐瞬間凝固，美眸里飛快掠過錯(cuò)愕和被搶了風(fēng)頭般的惱怒。她輕輕扯了扯蕭徹的袖角，聲音哽咽：“陛下…冷宮苦寒陰濕，姐姐金枝玉葉，如何受得??？姐姐定是哀痛過度，神志不清了才會如此胡言…”句句都在提醒我的“瘋癲”和“不識好歹”。
我看都沒看她一眼，目光只平靜地迎視著蕭徹那雙翻涌著風(fēng)暴的眼睛。沒有哀求，沒有恐懼，沒有怨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
“臣妾，清醒得很?！蔽揖従忛_口，“陛下賜死，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妾不敢辭，亦不愿辭這‘體面’的死法。只是…”我嘴角冰冷的弧度加深，“只是臣妾忽然覺得，就這樣干干凈凈地死了，未免太便宜了某些人，也…太無趣了些。”
我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蘇嫣瞬間繃緊的臉頰。
“冷宮雖苦，卻能活著?；钪?，才能好好看著，看著這煌煌天日之下，到底藏著多少魑魅魍魎，看著…因果報(bào)應(yīng)，何時(shí)不爽?！痹捳Z平靜，卻字字如刀。
“臣妾心意已決?！蔽易詈罂聪蚴拸兀凵窭锸侨坏姆艞?，“請陛下成全。即刻，送臣妾去冷宮。”
蕭徹的胸膛劇烈起伏，臉色陰沉得幾乎滴出水來。他看著我這個(gè)曾經(jīng)溫婉柔順、為他擋刀嘔血的女人，此刻像完全換了一個(gè)人。我的平靜，我的決絕，我那句“活著看因果報(bào)應(yīng)”，像一根無形的刺，狠狠扎進(jìn)他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里。
“好！好得很！”蕭徹猛地一揮袍袖，震得燭火搖曳。他怒極反笑，笑聲里滿是冰冷的戾氣，“既然皇后如此‘深明大義’，朕豈能不允？來人！”
“奴才在！”總管太監(jiān)王德全慌忙躬身。
“傳朕旨意！”蕭徹的聲音如同淬冰的利刃，“皇后林氏，德行有虧，不堪為六宮表率！即日起，廢去后位，褫奪封號，打入——寒露宮！非死，不得出！”
“寒露宮”三個(gè)字，被他咬得極重，如同敲響了喪鐘。
“遵旨！”王德全尖聲應(yīng)下，揮手示意殿外候著的粗使嬤嬤進(jìn)來。
寒露宮。冷宮中的冷宮?；钊藟?zāi)?。也好。越是絕境，越能藏住我這把淬了劇毒的刀。
兩個(gè)粗壯的嬤嬤大步上前，毫不客氣地架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幾乎捏碎骨頭。她們身上帶著霉味和冷漠，粗暴地拖拽著我。
華麗的鳳袍在地上摩擦，發(fā)出沙沙哀鳴。我沒有掙扎，甚至沒有回頭。只是順從地、帶著一種奇異的放松，任由自己被拖向殿門。
長長的裙裾拖過冰冷金磚，最終消失在承乾宮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之后。
“砰！”
殿門關(guān)閉，隔絕了所有奢華、溫暖和令人作嘔的氣息。也徹底隔絕了我的過去。
門外，是深秋濃重的寒夜。冷風(fēng)如同刀子，瞬間割透我單薄的衣衫。烏云蔽月，只有幾盞昏暗宮燈在風(fēng)中搖曳，投下鬼魅光影，照亮腳下通往無邊黑暗的漫長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