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在“拾光”古建筑修復工作室斑駁的窗玻璃上,噼啪作響,仿佛要將這間本就搖搖欲墜的老屋徹底捶碎。雨水順著銹蝕的窗框縫隙滲入,在布滿灰塵和鉛筆屑的水磨石地面上暈開深色的水漬??諝饫飶浡睗衲绢^、陳年紙張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桐油氣味,那是林晚最熟悉也最心安的“工作室味道”,此刻卻被沉重的絕望壓得幾乎窒息。
林晚僵坐在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椅上,電腦屏幕慘白的光映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屏幕上,最后一份項目申請書的駁回通知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宣告著她傾注兩年心血的“云棲別院”修復項目徹底流產。郵件措辭客氣又殘忍:“……貴工作室雖具專業(yè)熱忱,然進度嚴重滯后,預算遠超預期,經綜合評估,我方決定終止合作。后續(xù)違約金事宜,將按合同條款執(zhí)行……”
“晚姐……”實習生小陳的聲音帶著哭腔,像受驚的小動物。她小心翼翼地將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文件放在林晚手邊,“‘云棲別院’的趙總……派助理送來的。說……說終止合作的正式函件,還有……違約金的初步核算……” 她沒敢念出那個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但那幾個零像烙鐵一樣燙在林晚心里。
林晚的目光沒有離開屏幕,只是輕輕“嗯”了一聲,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她環(huán)顧著這間不足五十平米、塞滿了夢想與窘迫的工作室。墻上是她和父親林國棟多年前測繪的古城樓圖紙,已經泛黃卷邊,被小心翼翼地用圖釘固定著;靠墻的木架上,陳列著大大小小的斗拱模型、榫卯構件,那是老李——工作室的技術頂梁柱,也是父親當年的徒弟——一刀一刀鑿出來的心血;角落的舊工具箱敞著口,露出父親留下的、磨得發(fā)亮的刻刀和墨斗,那是她精神的圖騰。而此刻,這些承載著記憶與傳承的物件,在角落里為“云棲”項目采購的、價值不菲的金絲楠木構件旁,都蒙上了一層灰敗的色彩。那些木材,曾是修復古戲臺的核心材料,如今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捆稻草。
銀行催款的紅色通知單就壓在“云棲”的終止函下面,像一張獰笑的催命符。
“讓大家……先回去吧?!绷滞斫K于開口,聲音疲憊得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氣,“工資……再給我?guī)滋鞎r間,我一定……” 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化作一片苦澀。她知道這承諾有多蒼白。
小陳紅著眼眶,默默點頭,開始收拾自己桌上寥寥無幾的私人物品。老李沉默地從他的工作臺前站起來,那是一個堆滿了木屑、圖紙和半成品木雕的地方。他走到林晚身邊,布滿老繭和刻痕的大手,帶著木頭的溫度和力道,沉沉地按在她單薄的肩膀上。“林工,”他聲音沙啞,帶著老一輩匠人的樸實和無奈,“別把擔子都壓自己身上。這行當……守舊的東西,難。實在不行……咱爺倆從頭再來。” 他話里的“從頭再來”,聽起來更像是一種無力的安慰。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滂沱的雨聲,也帶走了工作室里最后一點人氣。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晚。她猛地將額頭抵在冰涼的桌面上,肩膀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拾光”,是她大學畢業(yè)后,用母親車禍留下的微薄賠償金和打零工攢下的所有積蓄創(chuàng)辦的。是她跪在父親病榻前,握著那雙因常年握鑿而關節(jié)變形的手,流著淚許下的承諾:“爸,您放心,老祖宗的手藝,那些有魂兒的老房子,我不會讓它們斷了根……” 父親渾濁的眼睛里閃著最后的光,帶著無盡的期盼和不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她以為憑借在A大建筑學院古建保護專業(yè)學到的頂尖技藝,加上從父親那里繼承的匠人執(zhí)著,能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為這些沉默的歷史守護者爭得一席之地??涩F(xiàn)實是冰冷的鐵錘,一次次砸碎她的天真。拉投資四處碰壁,甲方只追求速度和噱頭,對真正的修復工藝嗤之以鼻;同行惡性競爭,惡意壓價甚至散布謠言;維系工作室運轉的日常開銷像無底洞……她倔強地撐著,把每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自己啃饅頭喝白水,也要保證老李和小陳的基本工資,保證材料的品質??伞霸茥珓e院”這個最大的希望,這個她傾盡所有、甚至抵押了父親留下的唯一老房子才啟動的項目,最終還是敗給了冰冷的資本邏輯和殘酷的時限。
手機在桌面上瘋狂震動起來,屏幕上“房東張姐”的名字跳動著,如同索命的符咒。林晚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按下接聽鍵。
“小林?。 睆埥慵饫穆曇舸┩嘎犕?,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下個月的房租,還有之前欠的兩個月,月底前必須給我結清了!聽見沒有?我這鋪面多少人盯著呢!要不是看你個小姑娘做這個不容易,我早就租給別人了!人家開咖啡館的出價比你高一大截!月底!就三天!三天后錢不到位,你和你那些破爛玩意兒,都給我卷鋪蓋滾蛋!還有,有人已經來看過鋪面了,意向金都交了!你可別耽誤我發(fā)財!”
“張姐,我……” 林晚剛想開口,電話那頭只剩下冷酷的忙音。
聽筒從她手中滑落,砸在桌面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三天!三百萬的違約金!工作室被掏空!伙伴離散!棲身之所即將失去!父親臨終的眼神,老李沉默的背影,小陳信任的目光,還有那些等待被喚醒的古建筑的“魂兒”……所有她拼命想要守護的東西,都在這一刻被推到了懸崖邊緣,搖搖欲墜。
窗外,暴雨如注,城市的霓虹在厚重的雨幕中扭曲、模糊,像一張巨大而冷漠的、嘲笑著她渺小掙扎的鬼臉。林晚閉上眼,滾燙的淚水終于沖破了最后的堤壩,洶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桌面上,洇開一片絕望的深色水痕。守護的基石正在崩塌,她站在廢墟之上,孤立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