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上海碼頭,我攥著槍混在苦力里,目睹月白旗袍的她被日軍刁難。畫紙漫天飛舞,
我撿起一張,墨色山水間藏著清秀小字。后來才知道她是藥鋪小姐蘇青硯,
總在深夜給地下黨送情報。我則習慣巡邏時繞到后巷,看她的剪影在油燈下晃動,
如一朵臨水玉蘭。那夜我翻進藥鋪轉移同志,她把剛熬好的姜湯推過來:“我哥說,
你們今晚要走水路。”我掏出磨光的銅哨塞給她:“遇到危險吹三聲,我能聽見。
”“等打跑了鬼子,我就回來。”我沒說出已申請調任她護衛(wèi)的計劃。碼頭卻成了地獄,
叛徒出賣致伏擊,我身負重傷被迫撤離。火光中,我仿佛聽見被風吹散的哨音。
戰(zhàn)后回到藥鋪廢墟,只找到半枚燒焦銅哨,和染血畫紙殘片:“等君歸,共烹茶。
”多年后檔案顯示,她臨刑前緊握銅哨,喃喃“他會回來的”。我對著她的山水畫說話,
直到暮年聽見清晰哨聲。閉眼前我輕聲說:“我回來了?!眱鹤诱磉z物時,
發(fā)現(xiàn)我藏在畫后的紙條:“茶涼了,你還沒來。”---1941年的上海,
空氣里裹著濃重的咸腥與煤煙味,沉沉壓在陳硯肩頭,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混在碼頭苦力堆里,一身洗得發(fā)白、硬邦邦的粗布短打,緊緊貼住汗?jié)竦募贡场?/p>
目光如釘子,死死楔在泊岸貨輪甲板上那幾個挎著槍、趾高氣揚來回逡巡的日本憲兵身上。
袖口里,粗糙的槍柄被汗?jié)竦氖中睦卫芜。腹?jié)因過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慘白得毫無血色。
每一次日本兵皮靴踏過甲板的沉重悶響,都像鈍錘,一下下砸在他的太陽穴上,
提醒著他袖中這把冰冷鐵器的存在和它即將染上的猩紅。這碼頭,這黃浦江渾濁的水,
這陰沉的天幕下的一切,都像一張繃緊到極限、嘶嘶作響的弓弦,
隨時會發(fā)出撕裂一切的銳響。棧橋方向毫無預兆地騷動起來。他警覺地側過臉,
視線穿過攢動的人頭縫隙。一個穿著月白色軟緞旗袍的身影被兩個日本兵蠻橫地攔在當中。
海風驟然強勁,呼嘯著卷起她散落在地的畫筒里傾瀉而出的宣紙。
雪白的紙頁如同驟然驚起的鴿群,掙脫束縛,在渾濁的空氣中倉皇飛舞、翻卷。其中一張,
被風托著,打著旋兒,不偏不倚,輕輕落在他沾滿灰塵的破舊布鞋旁。
陳硯的身體比腦子更快。他幾乎是本能地矮下身,粗糙的手指迅速撿起那張飄落的紙。
入手微涼,帶著宣紙?zhí)赜械娜犴g。他飛快地掃了一眼。紙上是一幅未竟的山水,
墨色濃淡相宜,氤氳出遠山的蒼茫和近水的空濛。而在那水波流轉的留白處,
幾行小字清雋秀麗,筋骨挺拔又帶著女子特有的溫婉,如同她方才驚鴻一瞥的側影。“讓開。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硬邦邦地砸在喧鬧的空氣里。
他甚至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那被圍困的姑娘,只是迅速將畫紙疊成方正的小塊,
塞進上衣貼近胸口的口袋。那薄薄的紙片貼住皮肉,竟仿佛帶著一絲微弱的熱度。
他挺直腰背,肩膀蓄滿力量,像一堵沉默移動的墻,
朝著那兩個橫在姑娘身前的日本兵徑直撞了過去。肩膀撞上對方硬邦邦的軍服和皮肉時,
對方猝不及防的悶哼與踉蹌被他直接忽略。只有后腰別著的短槍,隔著薄薄的衣料,
被這劇烈的沖撞硌得生疼,尖銳的痛感沿著脊椎竄上后腦,
反倒讓他混亂緊繃的神經奇異地清晰了一瞬。他目不斜視,徑直穿過人墻的縫隙,
走向遠處貨物堆積如山的陰影里。身后,傳來那姑娘急促而壓抑的喘息,
以及日本兵惱羞成怒、含糊不清的呵斥。海風卷著咸腥撲在臉上,他袖中的槍柄,
似乎也沾上了那畫紙上的墨香,冰冷中滲入一絲難以言喻的微溫。后來他才知道,
那個穿月白旗袍、畫一手好畫的姑娘,是南市老城廂蘇記藥鋪的小姐,蘇青硯。留過洋,
見過大世面,偏偏回到這風雨飄搖的孤島,守著祖?zhèn)鞯乃庝?。白日里坐堂抓藥?/p>
懸壺濟世;夜深人靜時,她那小小的藥鋪后間,油燈如豆,光影搖曳,
便成了地下情報網絡一個隱秘而至關重要的節(jié)點。一張張看似尋常的藥方,
包裹著生死攸關的訊息;一只只不起眼的藥罐里,可能就藏著扭轉乾坤的密碼。
陳硯巡邏的路線,不知何時起,悄然拐了個彎。
每次帶隊走過南市那幾條狹窄、污水橫流的里弄,他總會示意隊員先行,
自己則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繞到蘇記藥鋪的后巷。窄巷幽深,青苔濕滑,
彌漫著經年不散的、混雜著各種草藥苦澀清香的獨特氣味。他隱在對面墻壁的濃重陰影里,
目光越過狹窄的巷道,落在那扇小小的、糊著舊報紙的格子窗上。窗欞后,
一點豆大的燈火暈染開昏黃的光圈。一個清瘦窈窕的身影被清晰地投射在窗紙上。
她有時在伏案疾書,纖細的脖頸微微低垂;有時在整理抽屜里的藥材,
動作輕巧利落;更多的時候,是小心翼翼地給那盞小小的油燈添油,剪去燒焦的燈芯。
燈火跳動,她的剪影也隨之在斑駁的土墻上微微晃動,像一株在幽暗水邊悄然挺立的玉蘭,
孤獨,沉靜,卻又蘊含著一種無聲的力量,固執(zhí)地穿透這令人窒息的沉沉夜幕,
映進他布滿硝煙和血色的眼底。“陳先生又來買傷藥?”她總是這樣問,聲音不高,
像溫潤的玉石輕輕相碰。身上的素色細棉布衫洗得有些發(fā)白,
袖口和前襟不可避免地沾著深褐或淺黃的藥漬,散發(fā)出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藥香。
遞過用粗草紙包好的藥包時,她那細長、帶著薄繭的指尖,
偶爾會不經意地擦過他的手掌邊緣。那微小的、轉瞬即逝的接觸,帶著一點涼意,
卻像滾燙的星火驟然濺落在萬年不化的冰面上,在他心底深處烙下一個微小而清晰的灼痕。
“嗯。”他總是這樣應一聲,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
然后從舊軍裝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或零散的銅板,
整整齊齊碼在磨得光滑發(fā)亮的紅木柜臺上,發(fā)出輕微的脆響。其實隊里的藥品儲備足夠,
甚至有些繳獲自日軍的磺胺粉,比這藥鋪里的草藥見效更快。他只是想看看她。
想看看她低頭記賬時,那兩道秀氣的眉毛會因專注而微微蹙起,
在眉心聚攏一個小小的川字;想看看她給衣衫襤褸的窮苦人抓藥時,秤桿分明已經平了,
她纖細的手指卻又飛快地從藥柜里捏出一小撮當歸或黃芪,
悄悄添進去;想看看她窗臺上那盆總也半死不活、葉子蔫黃的茉莉花——在陳硯眼里,
那盆頑強又脆弱的茉莉,連同窗紙上那個安靜的身影,就是這片淪陷區(qū)污濁暗夜里,
唯一能抓住的、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光。那年深秋,寒意來得又急又猛,像刀子刮過皮膚。
冷風卷著梧桐枯葉,在弄堂里打著旋兒嗚咽。一份染血的情報幾經輾轉,
送到了陳硯所在行動組的手里。情報內容冰冷刺骨:日軍憲兵司令部已擬定名單,
將在近日對公共租界內所有有嫌疑的進步人士進行大規(guī)模搜捕和清洗,
時間就在四十八小時內??諝馑查g凝固,窒息般的壓力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轉移刻不容緩。
蘇記藥鋪,這個位置相對隱蔽、人員流動復雜卻又有合理掩護的所在,
被選定為其中一個重要的秘密中轉點。負責具體轉移任務的,正是陳硯帶領的小組。
行動定在子夜。陳硯像一只經驗豐富的貍貓,悄無聲息地翻過藥鋪后院低矮的磚墻,
落地時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院子里彌漫著熟悉的草藥香,
混雜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剛熬煮過的辛辣姜味。他貼著冰冷的墻壁,
像一道影子般滑到那扇亮著微弱燈光的后窗下,屏息傾聽片刻,然后輕輕推開了虛掩的后門。
屋里光線昏黃。蘇青硯背對著他,正俯身在靠窗的舊八仙桌前,專注地整理著幾頁薄紙。
桌上攤開著一只陳硯熟悉的畫筒,但里面插著的并非宣紙,
來的、繪有精細線條和標記的圖紙——那是標注著日軍近期兵力部署和巡邏路線的絕密地圖。
聽到門軸輕微的“吱呀”聲,她肩頭微微一動,卻沒有回頭,也沒有絲毫的驚慌,
只是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皝砹??”她的聲音平靜得像窗外的月光,聽不出波瀾。
陳硯反手輕輕合上門,目光掃過桌上冒著熱氣的粗瓷碗:“嗯?!碧K青硯這才轉過身。
昏黃的燈光映著她的臉,顯得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但那雙眼睛依舊清澈沉靜。
她指了指桌上那只碗,碗口蒸騰起白色的霧氣,
帶著濃郁的姜的辛辣和紅糖的甜香:“剛熬的,趁熱喝兩口驅驅寒。
我哥……他傍晚讓人帶話過來,說你們今晚,要走水路?”提到“我哥”兩個字時,
她的聲音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針輕輕刺了指尖。她的哥哥,
蘇記藥鋪真正的“老板”,組織里經驗最豐富的老交通員,
上個月在傳遞一份關鍵情報時暴露,被76號的爪牙圍堵在南京路繁華的街頭,身中數(shù)彈,
倒在了冰冷的柏油路上,再也沒能回來。陳硯的目光落在碗里深褐色的姜湯上,
熱氣裊裊上升,模糊了他片刻的視線。他沒有去碰那碗湯,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似乎想說什么,終究沒有開口。沉默中,他探手入懷,在貼近心口的衣袋深處摸索著。
掏出來的,是一枚小小的物件——一枚銅哨。哨身已被摩挲得異常光滑,
在油燈下泛著溫潤內斂的古銅光澤,
邊緣處細微的磨損痕跡訴說著無數(shù)不為人知的歲月和顛沛?!澳弥!彼雁~哨遞過去,
聲音干澀,“萬一……遇到危險,就吹它。連著吹三聲?!彼哪抗獬脸恋芈湓谒樕希?/p>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凝重,“我能聽見?!边@枚哨子冰冷而沉重。是他很多年前,
在一處激戰(zhàn)后的死人堆里撿到的。當時他同村一起參軍、情同手足的弟弟,
為了掩護大部隊轉移,就是吹著這樣一枚銅哨,故意暴露自己,
將兇殘的追兵引向了懸崖的方向。那尖銳凄厲、最終戛然而止的哨音,
從此成了陳硯心底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日夜灼痛。蘇青硯沒有推辭,她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接了過去。冰涼的銅哨躺在她的手心,像一塊沉甸甸的寒冰。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在那光滑的哨身上輕輕摩挲著,
仿佛在感受那上面殘留的體溫和無數(shù)沉重的過往。她抬起眼,目光穿透昏黃的燈光,
直直地望向陳硯的眼睛深處,那里面映著窗欞外一小塊深藍的夜空和幾點疏星?!瓣愊壬?,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你們……會回來的吧?”陳硯的心猛地一抽。
他避開她的視線,扭過頭,望向窗外那片被窗欞分割的、清冷的月光。
冰冷的月光無聲地流淌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格子。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槍套,
“咔噠”一聲輕響,子彈被干脆利落地推上膛膛。
金屬撞擊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刺耳、冷硬?!暗却蚺芰斯碜樱彼巴?,
聲音不高,卻每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我就回來。
”他沒說出口的話,像沉重的鉛塊堵在胸口,壓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難。就在幾天前,
他已經鄭重地向組織打了報告,申請在這次危險的水路轉移任務結束后,
就調到蘇記藥鋪附近,專職負責蘇青硯和她這條情報線的安全。
他甚至已經在腦海里勾勒過無數(shù)遍勝利后的圖景:把這些年出生入死攢下的津貼,
一分不少地交到她手里,
讓她把被歲月侵蝕、被炮火驚擾得有些破敗的藥鋪好好整修一番;還要去買最好的花肥,
把那盆總是病懨懨、卻頑強活著的茉莉花,養(yǎng)得枝繁葉茂,開出滿室清香……然而,
命運在那一刻露出了它最猙獰的獠牙。那個本該是撤離通道的碼頭,
瞬間化作了吞噬一切的人間煉獄。叛徒!冰冷的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陳硯的心臟,也徹底改變了那個夜晚的軌跡。
他們的船只尚未完全靠攏預定接應的舢板,尖銳的哨音撕裂了深夜的寧靜!霎時間,
碼頭廢棄倉庫的陰影里、堆積如山的貨箱后面,無數(shù)黑洞洞的槍口噴射出致命的火舌!
探照燈雪亮的光柱像死神的鐮刀,瘋狂地掃射切割著碼頭上的每一寸空間,
將混亂的人影和倉促的反擊暴露無遺!“隱蔽!找掩體!
”陳硯的吼聲瞬間被震耳欲聾的槍聲和爆炸聲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