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著素衣嫁給了殺兄仇人。 喜堂上暴雨傾盆，他連蓋頭都懶得掀。 “謝夫人是想守活寡？”他捏碎我腕骨冷笑。 直到那夜我潛入書房盜取軍機(jī)圖，被他抵在刀架前。 “夫人的牙比刀還利?！鳖i間血痕蜿蜒入他衣襟。 后來敵軍圍城，他渾身是血把斷戟塞進(jìn)我手里。 “跑??！不是恨我嗎？” 我撕下裙擺裹住他深可見骨的傷：“閉嘴，賬要活著算?！?雪夜破廟，他滾燙的唇碾過我包扎的指尖： “裴敏……你哥的戟，從來只肯認(rèn)我為主。”
暴雨如注，狠狠砸在將軍府新漆的朱紅大門上，那聲響，沉悶得像是遠(yuǎn)處送葬的鼓點(diǎn)。天穹低垂，濃重的墨色幾乎壓垮了檐角猙獰的獸吻，白日里喜慶的朱紅綢花，此刻被狂風(fēng)撕扯得七零八落，粘在濕漉漉的青磚地上，像一灘灘凝固的血。嗩吶和鑼鼓的喧鬧，早被這潑天的雨聲吞吃得一丁點(diǎn)不剩。
我穿著素白的中衣，外面勉強(qiáng)罩著那件象征喜慶的正紅嫁衣，像一層欲蓋彌彰的諷刺。頭上沉甸甸的鳳冠早已卸去，只余一方同樣刺目的紅蓋頭，隔絕著眼前這片不祥的天地。冰涼的雨水順著裸露的脖頸蜿蜒流下，激得我一陣陣寒顫，可胸膛里那把名為仇恨的野火，卻燒得愈發(fā)熾烈滾燙。
謝戟，我的新婚夫婿，當(dāng)朝威名赫赫的鎮(zhèn)北將軍，更是……我兄長裴琰沙場喋血、尸骨無存的罪魁禍?zhǔn)?。這身素白的中衣，是我唯一能帶來的祭奠。
“新娘子……這、這不合規(guī)矩?。 毕财诺穆曇舳兜貌怀蓸幼?，淹沒在雨聲里。她枯瘦的手指幾次試圖來拉扯我外罩的紅衣，被我一個冰冷的眼神釘在原地。
堂內(nèi)燈火通明，卻空蕩得駭人。沒有賓客盈門的喧嘩，沒有高堂端坐的威嚴(yán)。只有幾個身著鐵灰軍服的親兵，釘子般立在兩側(cè)廊柱下，面容被燭火映得半明半暗，眼神警惕而冰冷，像打量一件礙事的兵器?？諝庵袕浡鴿庵氐耐┯臀逗托履镜某睔?，混合著雨水的腥冷，直往肺腑里鉆。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檫@荒唐的拜堂禮會被徹底遺忘。一陣沉冷、帶著鐵銹和血腥氣息的壓迫感，毫無預(yù)兆地自身后席卷而來，瞬間攫住了我所有感官。
他沒有腳步聲。只有那身玄鐵重甲摩擦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細(xì)微金屬刮擦聲，還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著雨水和泥土的潮氣，蠻橫地沖散了堂內(nèi)的桐油味。他就那樣突兀地出現(xiàn)在我身側(cè)，仿佛一座移動的、剛從地獄血池里撈出來的鐵塔。冰冷的水珠順著他甲胄的棱角不斷滴落，砸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發(fā)出清晰到刺耳的“嗒、嗒”聲。
喜婆的牙齒咯咯作響，幾乎要癱軟下去。她抖著手，勉強(qiáng)舉著那根系著紅綢的秤桿，聲音細(xì)若游絲：“將、將軍……該、該掀蓋頭了……”
堂內(nèi)死寂。只有風(fēng)雨在門外咆哮。
我感覺到他那道視線，沉甸甸地落在我頭上那方礙眼的紅綢上。沒有好奇，沒有期待，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以及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厭煩。
“麻煩?！?低沉沙啞的兩個字，像兩塊生鐵互相摩擦，砸在死寂的空氣里，激不起半分漣漪。
他甚至沒有抬手。沒有去碰那根秤桿。
那根象征著百年好合、揭開新婦真容的秤桿，在他眼中，恐怕還不如他腰間那柄飲血無數(shù)的佩刀來得重要。
“禮成——送、送入洞房！”喜婆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喊，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
兩個同樣穿著鐵灰軍服的親兵上前，動作談不上粗魯，卻也絕無半分恭敬。他們的手像鐵鉗，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冰冷的甲葉邊緣硌得我手臂生疼。我被他們半拖半架地帶著，穿過空曠得回音陣陣的廳堂，走向那幽深未知的后宅。
廊下的風(fēng)更疾，卷著冰冷的雨絲撲在臉上，我打了個寒噤。蓋頭下的視線一片模糊的紅。紅得刺眼，紅得像血。耳邊似乎又響起兄長出征前爽朗的笑語，轉(zhuǎn)瞬便被戰(zhàn)場上震耳欲聾的廝殺和兵刃入骨的悶響所取代。我死死咬住下唇，一股鐵銹味在口中彌漫開，才勉強(qiáng)壓住喉頭翻涌的悲鳴與殺意。
洞房內(nèi)，燭火搖曳。紅燭高燒，映著滿屋子的“囍”字，龍鳳被褥鋪陳在寬大的拔步床上，本該是旖旎溫暖的景象，卻因這死寂和無處不在的冰冷氣息，顯得格外詭異?？諝饫锔又摹儆谀吧凶拥睦滟龤庀?，混合著更濃重的鐵銹和血腥味。
那兩個親兵將我“送”到床邊，便如同完成了任務(wù)，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門扉在他們身后合攏，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雨聲，也將我徹底困在這方華麗的囚籠里。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燭火噼啪爆開細(xì)小的燈花。身上的濕衣貼在皮膚上，冷得刺骨。我端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尊冰雕。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掌心緊貼著的，是那枚貼身藏匿的、冰冷堅(jiān)硬的物件——一枚邊緣磨得極其鋒利的碎甲片。它曾屬于兄長的明光鎧，是我在邊關(guān)那堆破碎染血的遺物里，唯一偷偷藏起的念想，也是此刻唯一的依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