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鬼城深處,幽藍的星礦光芒如同凝固的淚,無聲地灑落在冰冷的黑色祭壇上。
阿羅緩枯槁的身影立在祭壇邊緣,如同亙古存在的巖石。
他枯瘦的雙掌虛按于謝無鋒頭頂三尺之處,掌心不見光華流轉(zhuǎn),
卻有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淡金色氣流,如同擁有生命的靈蛇,緩緩注入謝無鋒天靈。
《黃裳武經(jīng)》下半部“蘊神篇”的古奧心法,正化作無聲的洪流,
在阿羅緩精深無比的摩尼教秘法催動下,引導(dǎo)著謝無鋒體內(nèi)那兩股狂暴沖突的力量。
焚天魔功那暴戾的金紅烈焰,在淡金色氣流的撫慰與約束下,如同被套上了韁繩的野馬,
不甘地嘶鳴著,卻漸漸收斂了焚盡一切的兇性;潛龍訣那冰寒的玄青真力,
則如同干涸的河床注入了溫潤的甘泉,
變得更加精純而富有生機;而那盤踞在經(jīng)脈深處、如同附骨之蛆的金陵舊毒,
更是在這股浩然博大、直指生命本源的“蘊神”偉力沖刷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
迅速消融瓦解,化作縷縷黑氣,被逼出體外,消散于無形。謝無鋒盤膝而坐,
周身籠罩在一層朦朧的淡金色光暈之中。他臉上因戾氣和痛苦而扭曲的線條逐漸平復(fù),
緊鎖的眉頭緩緩舒展,粗重紊亂的呼吸變得悠長而平穩(wěn)。
那因破而后立而顯得過于鋒銳、仿佛隨時會割裂自身的氣息,
也在這溫養(yǎng)神魂、調(diào)和陰陽的玄妙力量下,變得內(nèi)斂而深沉。一種前所未有的澄澈與通透感,
如同清泉般洗滌著他的四肢百骸,也洗滌著他那被血海深仇灼燒得支離破碎的靈魂。然而,
身體的創(chuàng)傷在愈合,神魂的裂痕卻在無聲地擴大。阿羅緩低沉而蒼老的聲音,
如同帶著魔力的刻刀,一字一句,
將那段被塵封、被扭曲、浸透了忠誠與背叛、理想與冤屈的殘酷往事,
深深地鐫刻進他的識海深處。父親謝驚瀾(拓跋云烈)那光輝而悲壯的身影,
他舍棄圣教尊位、甘為隱龍、只為守護“天下為公”理想的純粹與熾熱,
最后卻在猜忌與構(gòu)陷中,被效忠的君主無情屠戮的絕望與不甘…這些畫面,
比世間最鋒利的刀劍還要凌厲,反復(fù)切割著他心中那最后一點對唐室的眷戀與忠誠。
“他非是叛逆…隱龍衛(wèi)…護的是…天下蒼生…而非…一家一姓…”父親臨終的遺言,
如同最沉重的枷鎖,套在了他的心上,也徹底斬斷了他與那個腐朽王朝最后的聯(lián)系。
不知過了多久,阿羅緩緩緩收回手掌,籠罩在謝無鋒身上的淡金色光暈漸漸散去。
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本就蒼老的面容似乎又增添了幾分疲憊,
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依舊平靜無波。“余毒已清,戾氣暫平?!N神篇’根基已為你種下,
日后勤加修習(xí),自可調(diào)和龍氣,融匯陰陽,臻至‘歸墟’之境。你父親…泉下有知,
當可瞑目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與釋然。謝無鋒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曾經(jīng)翻涌著金紅玄青、狂暴殺意的眸子,此刻卻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得可怕。
所有的情緒都被冰封在極深的眼底,只余下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體內(nèi)真氣流轉(zhuǎn)圓融如意,再無半分遲滯沖突,
澎湃的力量感前所未有,但心,卻比這玉門地窟的寒石更冷。
他看也沒看那懸浮在祭壇上的《武經(jīng)》下半卷原本,
更沒有看站在一旁、臉上寫滿擔憂與復(fù)雜情緒的李昭寧。
他徑直走到那根布滿抓痕的巨大石柱前,伸出因用力過度而骨節(jié)泛白的手,
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輕輕撫過那些早已被歲月磨平棱角、卻依舊透著無盡痛苦與不甘的痕跡。
父親…當年就是在這里,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咽下了最后一口冤屈。一滴滾燙的液體,
毫無征兆地砸落在冰冷粗糙的石面上,瞬間裂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謝無鋒猛地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他霍然轉(zhuǎn)身,目光如同兩道淬了寒冰的利刃,
第一次,毫無掩飾、毫無溫度地,刺向一直沉默守候在旁的昭寧。那目光,
冰冷、陌生、充滿了刻骨的審視與…恨意。昭寧被他看得渾身一顫,
如同瞬間置身于萬丈冰窟之中。洞微瞳術(shù)讓她清晰地“看”到,那冰封的眼眸深處,
翻涌著何等洶涌的悲憤與滔天的恨火!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
想告訴他李嗣源的猜忌不代表整個李唐,想告訴他她父親李從珂或許并不知情…但千言萬語,
在謝無鋒那足以凍結(jié)一切的目光下,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而她的姓氏,她的血脈,便是這血仇最直接的烙??!“你…”昭寧的聲音干澀而微弱,
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袄钫褜?。”謝無鋒的聲音響起,沙啞、低沉,
如同金鐵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告訴我,隱龍衛(wèi),護的究竟是誰?是這天下蒼生,
還是你李氏一家一姓的江山?”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昭寧的心上。
“無鋒…”昭寧臉色瞬間慘白如雪,她急急上前一步,眼中充滿了痛苦與焦急,
“我…我不知當年之事…父皇他…或許…”“不知?!”謝無鋒猛地打斷她,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近乎殘忍的弧度,眼中那壓抑的恨意如同熔巖般噴薄而出!
“一句不知,便能洗刷你李氏皇族猜忌忠良、構(gòu)陷屠戮的罪孽?!一句不知,
便能換回我父親被亂箭穿身、含冤而死的性命?!”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憤怒,在地下空間內(nèi)轟然回蕩!
周身尚未完全平息的罡氣受到情緒的劇烈牽引,轟然外放!
灼熱焚風與冰寒刺骨的氣息交織纏繞,如同失控的狂龍,瞬間將靠近的昭寧逼得踉蹌后退,
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后背一陣劇痛!“無鋒!你冷靜些!”昭寧強忍著疼痛和翻涌的氣血,
眼中含淚,“我知道你恨!可冤有頭債有主!李嗣源已死!安重誨亦亡!這血仇,
不該遷怒于…”“遷怒?!”謝無鋒如同被徹底點燃的炸藥桶,一步踏前,地面龜裂!
他雙目赤紅,死死盯著昭寧,那眼神如同受傷的孤狼,充滿了被至親背叛的絕望與瘋狂,
“你身上流著李唐的血!你是那昏聵猜忌、自毀長城的李唐皇室的公主!你告訴我,這血仇,
不該遷怒于誰?!難道要我效忠這殺父仇人的血脈?!
繼續(xù)守護這腐朽透頂、視忠臣如草芥的王朝?!”他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利箭,
狠狠刺入昭寧的心房??粗壑心呛敛谎陲椀暮抟夂蜎Q絕的疏離,
昭寧只覺得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所有的解釋,所有的挽留,
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可笑而徒勞。金陵城頭的并肩,地牢中的生死相托,
流亡路上的相互扶持…那些曾經(jīng)溫暖的點滴,在冰冷的血仇面前,瞬間被凍結(jié)、碎裂成齏粉。
“所以…”昭寧的聲音帶著一種心死般的平靜,淚水無聲地滑落,
在布滿灰塵的臉上沖出兩道清晰的痕跡,“你…要走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謝無鋒的聲音冰冷而決絕,再無半分留戀。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石柱上的抓痕,
仿佛要將父親的痛苦與自己的決絕一同烙印在靈魂深處。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
大步流星地走向地下空間的出口,身影決絕得如同斬斷一切的刀鋒!沒有再看昭寧一眼,
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爸x無鋒——!”昭寧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呼喊,
帶著無盡的絕望與挽留,踉蹌著追出幾步。回應(yīng)她的,
只有謝無鋒消失在幽暗通道盡頭那冰冷、孤峭、沒有絲毫停頓的背影,
以及通道中回蕩的、越來越遠的、堅定而沉重的腳步聲。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昭寧無力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緩緩滑坐在地。
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無聲地滴落在布滿塵土的地面。心,
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塊,只剩下一個血淋淋、冰冷刺骨的巨大空洞。玉門鬼城地下的陰寒,
此刻才真正侵入骨髓。阿羅緩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斗笠下的面容隱藏在陰影中,
唯有那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在空曠死寂的地下空間里久久回蕩。
離開了那令人窒息的地窟,重新踏上戈壁的黃沙。天光慘淡,風沙更烈,
仿佛連天地都在為這場決裂而嗚咽。昭寧如同行尸走肉般,
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無垠的荒漠中。風沙抽打在臉上,帶來火辣辣的刺痛,
卻遠不及心中那萬分之一。謝無鋒那冰冷決絕的眼神,那充滿恨意的質(zhì)問,如同跗骨之蛆,
反復(fù)啃噬著她的靈魂。父親的江山,竟是以忠臣的冤血奠基!而她,作為李唐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