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嶷山僧人慧心的出現(xiàn),如同在沸騰的油鍋里潑入一瓢冰水。那聲清越的佛號,那隔空碎弓的驚世手段,瞬間讓混亂血腥的邙山坳陷入一種詭異的凝滯。
契丹蒼狼衛(wèi)的刀疤武士臉上的狂怒僵住了,他死死盯著山坡上那抹月白僧衣,握著彎刀的手微微顫抖。契丹崇佛,九嶷山慈航禪院的名頭,如同無形的山岳壓在他心頭。黑鴉衛(wèi)首領(lǐng)面具下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慧心身后那八尊氣息沉凝的護(hù)法武僧,又掠過下方被謝無鋒護(hù)在身后的昭寧,最終落在刀疤武士身上,似乎在飛快權(quán)衡著出手的代價(jià)。凈衣派的白扇子和錢三眼更是面如土色,恨不得立刻縮進(jìn)地縫里消失。污衣派的魯大棒則拄著棗木棍,粗重的喘息聲中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茫然。
只有謝無鋒,身體依舊繃緊如滿弓之弦。他將昭寧更深地護(hù)在身后,冰冷的眼眸如同萬年不化的玄冰,死死鎖定著山坡上的慧心。那僧人澄澈平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shí),卻讓他感到一種比契丹彎刀、黑鴉弩箭更深的寒意。直覺告訴他,這看似普度眾生的佛門中人,其目標(biāo),恐怕與那些明火執(zhí)仗的豺狼并無二致——都是他身后這個(gè)背負(fù)著玉璽與國仇的少女!
慧心雙手合十,月白僧衣在晨風(fēng)中微微飄動,寶相莊嚴(yán)。他無視了下方各種復(fù)雜、忌憚、貪婪的目光,溫潤平和的嗓音清晰地傳遍全場:“阿彌陀佛??嗪o涯,回頭是岸。諸位施主,殺孽已重,何不放下干戈?此女身負(fù)天機(jī),戾氣纏身,與我佛有緣。貧僧奉家?guī)煼ㄖ?,欲引渡其至慈航禪院,以無上佛法化解戾氣,消弭兵災(zāi),亦是澤被蒼生之善舉?!彼捳Z慈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帶走昭寧是順理成章、理所當(dāng)然之事。
“放屁!”刀疤武士終于按捺不住,厲聲吼道,聲音卻明顯帶著色厲內(nèi)荏,“禿驢少在這里裝神弄鬼!這女人是老子契丹國師耶律玄大人點(diǎn)名要的!識相的趕緊滾開!否則,別怪老子彎刀不認(rèn)菩薩!”他雖畏懼九嶷山,但想到耶律玄的酷烈手段和玉璽的巨大誘惑,貪婪終究壓倒了敬畏。
黑鴉衛(wèi)首領(lǐng)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抬了抬手。他身后的騎兵無聲地調(diào)整了弩箭的角度,冰冷的箭簇不再僅僅指向謝無鋒和昭寧,也隱隱指向了山坡方向,更籠罩了下方混亂的丐幫人群。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氣氛再次繃緊,三方勢力的目光在空中無聲交鋒,如同無形的刀劍碰撞。慧心依舊面色平和,只是他身后的八名武僧,手中的烏木棍已悄然握緊,一股沉凝如山、蓄勢待發(fā)的威壓彌漫開來。
被三方強(qiáng)大勢力鎖定的中心,昭寧只覺得渾身冰冷,仿佛被無數(shù)條毒蛇盯住。她緊緊抓住謝無鋒背上的衣物,指尖因用力而發(fā)白。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前有狼,后有虎,如今又來了看似慈悲、實(shí)則更加可怕的佛門高僧。姐姐用命換來的生機(jī),難道就要斷送在這里?
就在這時(shí),一個(gè)蒼老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帶著一種江湖草莽特有的豁達(dá)和圓滑,突兀地插了進(jìn)來:
“哎喲喂!諸位貴人,諸位高人!消消氣,消消氣啊!”丐幫邙山分舵舵主馮苦根拄著青竹棒,佝僂著腰,臉上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顫巍巍地向前走了幾步,恰好站在了慧心視線與謝無鋒、昭寧之間,也擋住了部分契丹人和黑鴉衛(wèi)的鋒芒。
他先是朝著山坡上的慧心深深作揖,姿態(tài)放得極低:“慧心大師!久仰九嶷山慈航禪院大名,如雷貫耳!大師悲天憫人,欲化解戾氣,實(shí)乃大功德!老朽佩服,佩服!” 接著,他又轉(zhuǎn)向刀疤武士和黑鴉衛(wèi)首領(lǐng)的方向,連連拱手,臉上帶著討好的苦笑:“這位契丹將軍,還有這位黑鴉衛(wèi)的大人!咱們都是江湖上混飯吃的,何必打打殺殺傷了和氣?您二位要人,大師也要人…可這…這總得有個(gè)先來后到,或者…商量個(gè)章程不是?我們丐幫這小破地方,實(shí)在經(jīng)不起諸位神仙打架??!”
他這番姿態(tài),活脫脫一個(gè)被嚇破了膽、只想息事寧人的老油條。錢三眼和白扇子臉上露出鄙夷,魯大棒則眉頭緊鎖,不解地看著老舵主。
慧心目光平靜地看著馮苦根,微微頷首:“老施主言之有理。貧僧亦不愿多造殺孽。只需將此女交予貧僧,貧僧自當(dāng)約束門下,并盡力勸說契丹與石晉的施主止戈?!彼捳Z溫和,卻帶著不容商榷的強(qiáng)勢。
“大師慈悲!大師慈悲!”馮苦根連連點(diǎn)頭哈腰,仿佛感恩戴德。他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為難和小心翼翼,看向被謝無鋒護(hù)在身后、穿著破爛婦人裝、臉上滿是污泥的昭寧,渾濁的老眼中卻飛快閃過一絲只有謝無鋒才能察覺的精光。
“這位…呃…姑娘,”馮苦根搓著手,一副市儈又無奈的樣子,“你看這…大師要渡你,將軍大人要請你…這…這也不是咱們這小地方能留得住的?。∫弧憧础愀髱熥??大師是出家人,慈悲為懷,定不會虧待于你?” 他這話看似在勸昭寧,實(shí)則是在試探慧心的底線,也是在提醒謝無鋒——佛門要的是人!
謝無鋒按在烏金刃上的手青筋暴起,冰冷的殺意幾乎要破體而出。他絕不會讓昭寧落入任何一方之手!
昭寧看著馮苦根那看似卑微討好的臉,心中卻猛地一動。這老狐貍…絕對沒這么簡單!他故意提到“跟大師走”,是在暗示什么?
就在這微妙的對峙中,馮苦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自己腦門,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絲刻意的“恍然大悟”:“哎喲!瞧老朽這記性!差點(diǎn)忘了正事!” 他轉(zhuǎn)向慧心,臉上帶著更加諂媚的笑容,腰彎得更低了:“大師!您看,您要引渡這位姑娘,那是她的造化。不過…佛門清凈地,姑娘家身上帶著些…呃…不太干凈的東西,怕是沖撞了佛祖,也污了禪院的清凈吧?”
他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什么“不太干凈的東西”?
馮苦根不等眾人反應(yīng),立刻指著昭寧,用一種略帶嫌棄又刻意壓低、卻又能讓周圍人都隱約聽到的語氣說道:“大師您有所不知?。∵@姑娘…唉!剛才在破廟里,老朽看她身上…好像…好像生了惡瘡!就在背上!嘖嘖,那味兒…老朽隔老遠(yuǎn)都聞到了!您說這…這要是帶到佛門圣地,豈不是大大的不敬?” 他一邊說,一邊還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風(fēng),仿佛真聞到了什么惡臭。
惡瘡?!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山坡上的慧心,那一直古井無波的澄澈眼眸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極細(xì)微的波動,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佛門戒律森嚴(yán),對于污穢疾病確有避諱,尤其要帶回禪院清修的女子若身染惡疾,確是大忌。馮苦根這話,可謂精準(zhǔn)地戳中了佛門的軟肋。
刀疤武士和黑鴉衛(wèi)首領(lǐng)也愣住了,目光狐疑地看向昭寧。一個(gè)身染惡瘡、可能傳染的公主?那價(jià)值豈不是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帶來麻煩?
昭寧先是一怔,隨即瞬間明白了馮苦根的用意!她后背那被謝無鋒用燒紅石頭烙過的毒箭傷口,皮肉焦糊,慘不忍睹,可不正像極了潰爛的惡瘡嗎?這老舵主是在用這種近乎羞辱的方式,為她制造脫身的契機(jī)!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頭,讓她臉色漲紅(雖然被污泥掩蓋),身體微微發(fā)抖。但姐姐的囑托、肩上的重?fù)?dān)讓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反而下意識地將身體縮了縮,仿佛真的因?yàn)椤皭杭病倍员靶邞M。
謝無鋒也瞬間領(lǐng)會。他冰冷的目光掃過馮苦根,那眼神復(fù)雜難明,有警惕,也有一絲極其隱晦的…了然。他護(hù)著昭寧的手臂沒有絲毫放松。
“惡瘡?”慧心清越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目光再次投向昭寧,似乎想穿透那破爛的衣物和臉上的污泥看清真相。
“千真萬確啊大師!”馮苦根搶著說道,語氣斬釘截鐵,帶著江湖人特有的“信誓旦旦”,“老朽活了這把年紀(jì),還能看錯(cuò)?那瘡…唉,爛得深可見骨!膿血都浸透了衣裳!我們污衣派的兄弟都不太敢靠近!大師您佛法高深,自然百邪不侵,可禪院圣地…萬一…萬一因此污了佛光,老朽萬死難辭其咎啊!” 他一邊說,一邊朝魯大棒使了個(gè)極其隱蔽的眼色。
魯大棒雖然耿直,但并非蠢笨。他雖不明白老舵主具體用意,但看到那個(gè)眼色,又聯(lián)想到昭寧背上那可怕的傷口,頓時(shí)“明白”了幾分。他立刻甕聲甕氣地接口,語氣帶著粗豪的“嫌棄”:“就是!臭得很!老子的棗木棍沾上點(diǎn)味兒都晦氣!大師您要渡她,不如先讓咱們污衣派的兄弟給她弄點(diǎn)草藥洗洗?咱們這窮鄉(xiāng)僻壤的,藥是不好,但治治爛瘡還是有點(diǎn)土方子!” 他這話半真半假,將“嫌棄”和“好意”混雜在一起,更添幾分可信度。
污衣派弟子中,也有幾個(gè)機(jī)靈的,立刻跟著幫腔,小聲議論起來:
“是啊是啊,那味兒…”
“看著就嚇人…”
“可別傳染了…”
這些議論聲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山坡上的慧心聽到。
慧心沉默了。他那雙澄澈的眼眸在昭寧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掃過下方那些“言之鑿鑿”的丐幫污衣派弟子。佛門戒律和眼前這“污穢”的現(xiàn)實(shí)形成了巨大的沖突。他能感知到下方少女的氣息虛弱紊亂,確似有重疾在身。若強(qiáng)行帶走一個(gè)身染惡瘡、可能污穢禪院的女子,不僅違背戒律,更可能引發(fā)門內(nèi)非議,甚至動搖他此行的“正當(dāng)性”。
就在慧心權(quán)衡猶豫的這寶貴瞬間!
馮苦根眼中精光爆閃!他猛地用青竹棒重重一頓地面,發(fā)出一聲悶響,同時(shí)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魯大棒和污衣派弟子方向嘶聲大吼,聲音帶著一種“驚恐萬分”的變調(diào),手指卻指向了——契丹蒼狼衛(wèi)和黑鴉衛(wèi)混雜的方向!
“不好!他們要動手搶人啦!凈衣派的兄弟!護(hù)住大師要的人!別讓契丹狗和黑烏鴉搶了先!污衣派的!護(hù)住村子!跟老子拼了!”
這聲嘶吼,如同投入火藥桶的火星!
馮苦根的話極具誤導(dǎo)性!“大師要的人”指向昭寧,“動手搶人”的矛頭卻直指契丹和黑鴉衛(wèi)!更陰險(xiǎn)的是,他故意喊出“凈衣派護(hù)人”,將一直想置身事外甚至想投靠契丹的凈衣派錢三眼和白扇子瞬間架到了火上烤!
錢三眼和白扇子腦子“嗡”的一聲!他們根本沒想動手!但馮苦根這一嗓子,在契丹人和黑鴉衛(wèi)聽來,無異于丐幫凈衣派要跟他們搶奪目標(biāo)!而“護(hù)住大師要的人”更坐實(shí)了他們“投靠佛門”的嫌疑!
“媽的!老東西陰我!”錢三眼瞬間明白過來,氣得七竅生煙,但已經(jīng)晚了!
“找死!”刀疤武士本就對馮苦根阻攔和慧心出現(xiàn)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聽到丐幫(凈衣派)竟敢“護(hù)人”,還辱罵他們是“契丹狗”,瞬間狂怒,再也顧不得什么佛門不佛門,手中彎刀一指:“殺光這些叫花子!搶公主!”
“放箭!”黑鴉衛(wèi)首領(lǐng)面具下的眼神一寒,沒有任何猶豫,直接下令!他本就對局面失控不滿,此刻正好借機(jī)清除障礙!
“咻咻咻——!”
密集的弩箭如同索命的黑雨,瞬間潑灑向凈衣派弟子聚集的方向!契丹武士也狂吼著揮舞彎刀沖殺過來!
“馮苦根!我操你祖宗!”錢三眼和白扇子魂飛魄散,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手忙腳亂地格擋閃避!凈衣派弟子猝不及防,瞬間被射倒一片,慘叫聲響成一片!他們被迫卷入戰(zhàn)團(tuán),為了活命,也不得不揮舞武器與契丹、黑鴉衛(wèi)廝殺在一起!
而馮苦根吼完之后,根本不管凈衣派的死活,朝著魯大棒和污衣派弟子厲吼:“大棒!帶兄弟們擋住村口!別讓這些狗崽子沖進(jìn)來禍害鄉(xiāng)親!給老子頂住!”
魯大棒雖然耿直,但此刻也熱血上頭,以為老舵主真是為了保護(hù)村子。他怒吼一聲:“污衣派的兄弟!跟老子殺狗!”揮舞著沉重的棗木棍,帶著污衣派弟子,紅著眼沖向從村口方向試圖突破進(jìn)來的契丹武士!他們?nèi)藬?shù)雖少,但依托村口的簡陋工事和熟悉的地形,加上一股悍勇之氣,竟暫時(shí)擋住了契丹人的沖擊!
場面徹底失控!契丹蒼狼衛(wèi)、石敬瑭黑鴉衛(wèi)、丐幫凈衣派、丐幫污衣派,四方人馬在小小的邙山坳村口混戰(zhàn)成一團(tuán)!刀光劍影,喊殺震天,弩箭破空,鮮血飛濺!原本針對謝無鋒和昭寧的殺局,被馮苦根一番攪動,瞬間演變成了一場大混戰(zhàn)!
山坡上的慧心和他身后的武僧,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完全失控的混戰(zhàn)驚住了?;坌某纬旱难垌虚W過一絲愕然和無奈。他此來只為帶走昭寧,并不愿卷入這無謂的江湖仇殺和朝廷爭斗。眼見下方已是一片修羅場,刀劍無眼,他若強(qiáng)行介入,不僅難以帶走人,更可能讓門下武僧蒙受無謂損失,甚至坐實(shí)“引動干戈”的惡名。
“阿彌陀佛…”慧心低誦一聲佛號,眼中慈悲之下是深沉的無奈。他深深看了一眼下方混亂戰(zhàn)場中心,那個(gè)依舊被謝無鋒死死護(hù)在身后的、蜷縮著的身影,似乎要將她的樣子記住。最終,他緩緩抬起手,對著身后八名嚴(yán)陣以待的武僧,做了一個(gè)“退”的手勢。
八名武僧雖有不甘,但令行禁止,立刻收斂氣息,護(hù)衛(wèi)著慧心,如同來時(shí)一般悄無聲息,迅速退入了后方茂密的山林之中,消失不見。那抹月白僧衣,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漾起一圈漣漪后,歸于平靜。
最大的威脅——佛門勢力,竟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暫時(shí)退場了!
混亂的戰(zhàn)場中心,謝無鋒在馮苦根吼出那聲“動手搶人”的瞬間,就已經(jīng)動了!他并非沖向敵人,而是猛地回身,一把抄起因毒素和驚嚇而幾乎虛脫的昭寧,將她打橫抱起!動作快如鬼魅!
“抱緊!”他冰冷的聲音在昭寧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昭寧下意識地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身體騰空帶來的失重感和后背傷口傳來的劇痛讓她悶哼一聲,但此刻她心中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悸動和對馮苦根那老狐貍的復(fù)雜情緒。
謝無鋒抱著昭寧,沒有選擇從混戰(zhàn)最激烈的村口突圍,而是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朝著村落側(cè)面、靠近渾濁小河的方向,一處看似被幾間破敗窩棚和茂密蘆葦封鎖的“死角”,猛地沖了過去!他的速度快到了極致,在混亂的人群和飛濺的刀光箭影中穿梭,如同一條滑不留手的游魚!
“攔住他!”刀疤武士眼尖,雖然被凈衣派的人纏住,依舊嘶聲狂吼!幾名外圍的契丹武士和兩個(gè)試圖撿便宜的黑鴉衛(wèi)立刻調(diào)轉(zhuǎn)方向,揮舞兵器撲來!
謝無鋒眼神冰寒,腳下步伐絲毫未亂。他抱著昭寧,身體猛地一個(gè)矮身急旋,避開劈來的彎刀,同時(shí)右腿如同鋼鞭般閃電般掃出!
“咔嚓!”
“砰!”
一名契丹武士的膝蓋被狠狠踢碎,慘叫著倒地!另一名黑鴉衛(wèi)則被一腳踹中胸口,噴血倒飛出去!
然而,一支刁鉆的弩箭,如同毒蛇般從側(cè)面射來,直取昭寧的后心!謝無鋒此刻雙手抱著她,根本無法格擋!
昭寧瞳孔驟縮,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貍貓般從旁邊一個(gè)破敗的草垛里猛地竄出!正是之前那個(gè)在破廟里被魯大棒呵斥、給謝無鋒遞過水的小乞丐!他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合身撲向了那支射向昭寧的弩箭!
“噗嗤!”
弩箭狠狠扎進(jìn)了小乞丐瘦弱的肩胛!巨大的沖擊力帶著他小小的身體一個(gè)趔趄!
“小豆子!”遠(yuǎn)處正與契丹武士廝殺的魯大棒瞥見這一幕,目眥欲裂!
小乞丐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他踉蹌著站穩(wěn),沾滿污泥和血跡的小臉上,竟然對著謝無鋒和昭寧的方向,咧開嘴,露出了一個(gè)極其難看的、帶著血沫的笑容,用盡力氣嘶喊:“快…走啊??!”
與此同時(shí),另外幾個(gè)同樣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污衣派小乞丐,如同約好了一般,從不同的角落、草垛、破屋窗口猛地鉆出!他們有的抓起地上的石塊、爛泥,有的揮舞著削尖的竹竿,不顧一切地?fù)湎蚰切┰噲D攔截謝無鋒的契丹武士和黑鴉衛(wèi)!
“攔住他們!”
“保護(hù)大哥大姐!”
稚嫩卻充滿血性的嘶喊聲,在殘酷的戰(zhàn)場上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震撼人心!
他們用自己瘦小的身體,用最簡陋的武器,甚至是用自己的身體去阻擋、去沖撞!如同撲火的飛蛾,明知是死,卻義無反顧!只為了給那個(gè)在破廟中給了他們一點(diǎn)食物、在危難時(shí)沒有嫌棄他們骯臟的“大哥”,和他護(hù)著的“大姐”,爭取一線生機(jī)!
“不——!”昭寧看著那些瘦小的身影在刀光箭影中倒下、濺血,看著小豆子肩頭插著弩箭卻依舊試圖撲向下一個(gè)敵人,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巨大的悲痛和憤怒如同巖漿般在她胸中奔涌!這些最底層的、如同草芥般的生命,在用他們的方式,踐行著最樸素的“道義”!
謝無鋒抱著昭寧的手臂猛地收緊!他那雙冰冷的眼眸深處,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劇烈地波動起來!看著那些為他赴死的小小身影,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暴怒、痛楚和某種被灼燒的滾燙情緒,狠狠沖擊著他冰封的心防!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如同受傷的野獸!
但他腳下的速度更快了!他不能辜負(fù)這些用命換來的機(jī)會!
在幾個(gè)小乞丐用生命短暫阻止追兵的剎那,謝無鋒抱著昭寧,如同離弦之箭,沖到了那處被窩棚和蘆葦封鎖的“死角”。他看也不看,一腳狠狠踹向那看似搖搖欲墜的窩棚土墻!
“轟??!”
土墻應(yīng)聲破開一個(gè)大洞!洞口后面,竟是一條被茂密蘆葦掩蓋的、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水道!渾濁的河水散發(fā)著腥氣,水道蜿蜒,不知通向何方!
這顯然是馮苦根早就安排好的隱秘退路!這老狐貍,連退路都準(zhǔn)備好了!
謝無鋒沒有絲毫猶豫,抱著昭寧,縱身躍入冰冷渾濁的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身體,刺骨的寒意和傷口被污水浸泡的劇痛讓昭寧忍不住痛呼出聲,嗆了一口腥臭的河水,劇烈地咳嗽起來,意識再次模糊。
“咳咳…冷…好痛…”
“忍著!”謝無鋒冰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強(qiáng)硬。他一只手緊緊抱著她,防止她被水流沖走,另一只手奮力劃水,推動著兩人沿著狹窄的水道快速向下游潛去。
身后,邙山坳的喊殺聲、慘叫聲、兵刃碰撞聲漸漸遠(yuǎn)去、模糊,最終被嘩嘩的水流聲吞沒。只有那濃郁的血腥氣,仿佛依舊縈繞在鼻尖,還有那些小乞丐們倒下時(shí)稚嫩的嘶喊,如同烙印般刻在昭寧的心上。
冰冷的河水不斷沖刷著身體,昭寧凍得瑟瑟發(fā)抖,后背焦糊的傷口和肩胛下的毒傷在污水浸泡下更是傳來一陣陣鉆心剜骨、深入骨髓的劇痛和麻痹。意識在冰冷的黑暗和灼熱的痛楚中沉浮,仿佛隨時(shí)會徹底熄滅。她緊緊蜷縮在謝無鋒堅(jiān)硬冰冷的懷抱里,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靠。
“冷…好冷…”她無意識地呢喃著,牙齒咯咯打顫,蒼白的嘴唇已經(jīng)泛紫。
謝無鋒奮力劃水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少女生命的流逝。她的體溫在迅速下降,身體越來越軟,呼吸也變得微弱而急促。那支被烙鐵處理過、卻依舊殘留毒素的弩箭傷口,在污水的浸泡下,邊緣開始呈現(xiàn)出不祥的烏紫色。
必須盡快處理!否則她撐不了多久!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水道兩旁。蘆葦叢生,荒無人煙。終于,在轉(zhuǎn)過一個(gè)彎道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處被河水沖刷形成的、半浸在水中的淺灘,淺灘上方有一塊向內(nèi)凹陷、勉強(qiáng)能遮蔽風(fēng)雨的巖石。
他抱著昭寧,奮力游向淺灘,將她拖上濕冷的碎石地。昭寧渾身濕透,破爛的婦人衣裙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澀卻已顯婀娜的曲線,凍得幾乎失去知覺,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謝無鋒迅速掃視四周,確認(rèn)暫時(shí)安全。他蹲下身,沒有絲毫猶豫,一把撕開昭寧后背那早已破爛不堪的衣物!焦糊碳化的傷口和周圍被燙傷的皮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被污水浸泡得發(fā)白、腫脹,邊緣的烏紫色毒素正在緩慢擴(kuò)散,散發(fā)出淡淡的腥氣。
他眼神凝重。毒素未清,傷口又嚴(yán)重感染。他迅速從自己同樣濕透的懷中摸出那個(gè)油布包,里面的銀針竟然用油布裹得嚴(yán)實(shí),未被浸濕。他捻起幾根銀針,快如閃電般刺入昭寧后背幾處大穴,暫時(shí)封住毒素流向心脈的通路。
然而,這只能延緩,不能根除。必須盡快吸出傷口附近的毒血!否則一旦毒素攻心,神仙難救!
謝無鋒看著那猙獰的傷口,看著少女蒼白如紙、昏迷中依舊因痛苦而緊蹙的眉頭。他沒有任何猶豫。他俯下身,冰冷的嘴唇,貼上了那片散發(fā)著腥臭的、潰爛腫脹的肌膚!
“唔…”昏迷中的昭寧似乎感覺到了異樣,發(fā)出一聲模糊的痛哼。
謝無鋒用力吸吮,一口又一口烏黑粘稠、帶著刺鼻腥味的毒血被他吸出,吐在旁邊的碎石上。他的動作沒有任何旖旎,只有一種近乎機(jī)械的、專注到極致的冷酷。每一次吸吮,都牽扯著昭寧后背的傷口,帶來更劇烈的疼痛,讓昏迷中的她身體一陣陣抽搐。
不知吸了多少口,直到吐出的血液顏色變得鮮紅,謝無鋒才停了下來。他額頭上也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嘴唇沾染了毒血,顯得有些烏紫。他迅速從懷中摸出一個(gè)小巧的瓷瓶——這是之前從契丹武士尸體上搜刮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金瘡藥。他將藥粉小心翼翼地撒在清理過的傷口上。
藥粉接觸到翻卷的皮肉,帶來一陣新的、火辣辣的刺激。
“啊——!”昭寧被這劇痛徹底激醒,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如同離水的魚!
就在她弓身的瞬間,或許是劇痛激發(fā)了潛能,她竟猛地轉(zhuǎn)過身來!那雙因痛苦和虛弱而布滿血絲、淚水朦朧的眼睛,猝不及防地,對上了近在咫尺的謝無鋒的臉!
他的臉依舊冰冷如石刻,沾著污泥和血跡,嘴唇上還殘留著烏黑的毒血,看起來甚至有些猙獰。但昭寧卻清晰地看到了他額頭的汗水,看到了他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為吸出毒血而高度凝聚的專注,甚至…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疲憊。
時(shí)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冰冷的河水在腳下嘩嘩流淌,晨風(fēng)吹過蘆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少女凄楚含淚的眼眸,與男人冰冷染血的面容,在荒涼的水岸淺灘上,如此近地對視著??諝夥路鸲纪V沽肆鲃?。
昭寧看著謝無鋒嘴唇上那屬于她的毒血,看著他眼中那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神色,一股巨大的、從未有過的沖擊感狠狠撞在她的心上。冰冷、劇痛、屈辱、絕望…所有負(fù)面情緒仿佛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加強(qiáng)烈、更加滾燙的東西所覆蓋。
他是誰?是那個(gè)在伽藍(lán)寺佛殿里,冷冰冰讓她在“公主”和“玉璽”之間做選擇的影子?是那個(gè)在邙山道上如同殺神般浴血屠戮的護(hù)衛(wèi)?還是眼前這個(gè)…不惜用嘴為她吸出毒血、嘴唇染毒的男人?
委屈、憤怒、恐懼、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最后的防線。
“嗚…”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喉嚨里溢出,緊接著,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不是之前那種無聲的流淚,而是如同孩子般的、充滿了無助、委屈和后怕的嚎啕大哭!她哭得渾身顫抖,上氣不接下氣,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痛苦、失去姐姐的悲傷、被追殺的絕望、被當(dāng)成“累贅”的屈辱,還有此刻這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沖擊,統(tǒng)統(tǒng)哭出來。
“你…你混蛋…嗚嗚…好痛…冷…我好怕…姐姐…嗚嗚嗚…為什么是我…為什么都要逼我…”她語無倫次地哭喊著,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污泥,沖刷出幾道狼狽的痕跡。
謝無鋒僵硬地蹲在那里,看著眼前哭得撕心裂肺、毫無公主儀態(tài)的少女。她那沾滿污泥淚水的臉,那脆弱無助的哭泣,還有那緊抓著他濕透衣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的小手,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冰封的心防之上。
他從未處理過這種情況。殺戮、潛伏、執(zhí)行命令,這些他擅長。但面對一個(gè)崩潰哭泣的少女…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措。那冰冷的、如同面具般的表情,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一種近乎笨拙的僵硬。
他看著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看著她單薄的肩膀在寒風(fēng)中劇烈顫抖。那哭聲,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扎得他心頭莫名煩躁,卻又帶著一種陌生的、讓他極度不適的酸澀感。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帶著常年握刀留下的薄繭,似乎想做什么,卻又在半空中頓住。
最終,那只沾滿血污和河水的手,有些笨拙地、帶著一種近乎粗魯?shù)牧Φ溃湓诹苏褜幷礉M污泥和淚水的頭頂,生硬地、胡亂地揉了兩下她濕漉漉、沾著草屑的短發(fā)。
那動作,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更像是在…擦拭一件沾了灰塵的兵器。
然后,他那冰冷的聲音響起,依舊沒什么溫度,卻似乎少了些刺骨的寒意,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沙啞和…極其罕見的滯澀:
“別…哭了。毒…吸出來了。死不了?!彼D了頓,看著少女哭得通紅的眼睛和臉上狼狽的淚痕污泥,又極其生硬地補(bǔ)充了一句,聲音低得幾乎被水流聲淹沒:
“臟…擦擦?!?/p>
他收回手,從自己同樣濕透、沾著血污的破爛衣襟上,撕下相對還算干凈的一小塊布條,動作依舊僵硬地遞到昭寧面前。
昭寧的哭聲戛然而止,被淚水模糊的眼睛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塊同樣骯臟不堪的布條,又抬起淚眼,看向謝無鋒那張依舊沒什么表情、嘴唇卻殘留著她毒血的冰冷面孔。
一種極其荒誕、卻又帶著一絲莫名酸楚的暖流,混雜著濃重的委屈和劫后余生的疲憊,猛地沖上她的心頭。
她看著他遞過來的破布條,再看看他緊抿的、殘留烏紫的唇,突然伸出手,卻不是去接布條,而是顫抖著、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沖動,用指尖,極其快速地、輕輕地,碰了一下他冰冷的、沾著毒血的唇角。
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和那毒血的微腥,讓她指尖一顫,如同觸電般縮回。
謝無鋒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點(diǎn)了穴道!他那雙空寂冰冷的眼眸,瞬間收縮,瞳孔深處仿佛有冰層炸裂!一種從未有過的、劇烈的情緒波動清晰地掠過他的眼底!他死死地盯著昭寧,眼神銳利得如同要將她刺穿!
昭寧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沾滿淚痕污泥的小臉上帶著一絲驚惶和做錯(cuò)事般的心虛。她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何會鬼使神差地那么做。
就在這凝固般的、充滿了莫名張力的氣氛中,謝無鋒猛地別開了臉,避開了她的目光。他握著那塊破布條的手緊了緊,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將布條近乎粗魯?shù)厝M(jìn)昭寧手里,聲音比河水更冷,帶著一種強(qiáng)行壓抑的僵硬:
“自己擦。此地不宜久留?!?/p>
說完,他不再看她,迅速起身,警惕地掃視著水道上下游,側(cè)耳傾聽著遠(yuǎn)方的動靜。只是他挺直的背影,似乎比平時(shí)更加僵硬,耳根處,在晨光熹微中,仿佛泛起了一絲極其可疑的、幾乎看不見的微紅。
昭寧握著那塊冰冷的、帶著他體溫和血腥味的破布條,呆呆地看著他僵硬的背影。后背的傷口依舊火辣辣地疼,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衣衫,凍得她瑟瑟發(fā)抖。但心頭那股沉甸甸的絕望和冰冷,似乎被剛才那荒誕而短暫的交鋒,撬開了一絲微小的縫隙。
一絲微弱的光,艱難地透了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