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泰三年秋,黃河嗚咽。
往年此時,洛陽城內(nèi)外該是金菊如海、丹桂流香,達(dá)官顯貴們的車馬碾過御街青石,卷起一路香塵。可今年,風(fēng)里裹挾的只有鐵銹與焦糊的濁氣,撕扯著城頭殘破的龍旗。風(fēng)自北來,越過已無險可憑的破碎山河,送來隱約如悶雷的蹄聲。契丹的鐵蹄,踏碎了黃河天塹,正一步步碾向這座煌煌帝都的最后脊梁。
皇城深處,凝重的死寂壓得人喘不過氣。昭寧公主立在朱漆剝落的窗欞前,指尖冰涼,袖中緊攥著一柄鋒利的金錯小剪。十六歲的面容尚存稚嫩,一雙眸子卻映著窗外昏沉的天色,沉靜得如同寒潭深水,深處卻燃著孤注一擲的火苗。父皇要焚樓殉國,她不能讓他獨(dú)自承受這社稷傾覆的絕望。她要代他去!
“寧兒!”一聲清冽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昭寧霍然轉(zhuǎn)身。她的孿生姐姐,昭華公主,正站在殿中。與昭寧一身便于行動的窄袖素衣不同,昭華依舊穿著象征嫡長公主尊榮的蹙金繡鳳大禮服,金線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最后的光澤。她臉上沒有淚痕,只有一種近乎玉石般的平靜,那雙與昭寧一模一樣的眼眸,此刻深邃如淵,帶著昭寧從未見過的、洞悉一切的悲憫與決絕。
“姐姐?”昭寧心頭一顫,升起不祥的預(yù)感。
昭華快步上前,沒有言語,雙手猛地抓住昭寧的衣襟,動作快如閃電!在昭寧驚愕的目光中,她用力一扯,竟將昭寧緊束的外袍撕開一道縫隙!隨即,一個冰冷堅(jiān)硬、棱角分明的物件,被昭華以不容抗拒的力道,硬生生塞進(jìn)了昭寧懷中緊束的衣帶深處!
那沉甸甸的觸感,如同烙鐵般燙在昭寧心上——傳國玉璽!秦時李斯督造,以藍(lán)田美玉琢成,螭龍盤鈕,篆刻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它本應(yīng)在父皇懷中的木匣里!
“姐姐!你這是做什么?!”昭寧失聲驚呼,下意識想將玉璽取出。這東西是催命符!
“別動!”昭華低喝一聲,雙手如鐵鉗般死死按住昭寧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昭寧動彈不得。她的目光緊緊鎖住昭寧的眼睛,語速極快,字字千鈞:“聽著,寧兒!玉璽是真,父皇手中的是仿品!他焚樓,是要與那假璽同燼,給石逆(石敬瑭)留個空殼!真璽必須留下!李唐血脈必須留下!你是我們姐妹中劍術(shù)最好的,心思也最靈透,只有你,才有一線生機(jī)帶著它逃出去!”
昭寧如遭雷擊,腦中一片空白:“那你呢?!”
昭華沒有回答,反而伸手,極其溫柔又極其迅捷地,取下了昭寧束發(fā)的簡單玉簪。昭寧那一頭及腰的青絲瞬間如瀑般散落。緊接著,昭華毫不猶豫地解下了自己頭上那頂象征嫡長公主身份的、鑲嵌著明珠與鳳羽的沉重金冠,毫不猶豫地戴在了昭寧散亂的發(fā)髻上!金冠壓得昭寧頭一沉。
“姐姐!”昭寧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拼命掙扎,“不行!絕對不行!我們一起走!密道…”
“來不及了!”昭華厲聲打斷她,眼中是焚盡一切的決然。她開始飛速脫下自己身上那件華貴繁復(fù)的蹙金繡鳳大禮服,同時用力撕扯昭寧身上那件便于行動的素色窄袖短衣?!捌醯と艘阎翆m門!兩條密道,一條父皇已知必死,另一條…只能走一人!他們認(rèn)得嫡長公主的服色!這是唯一的生機(jī)!”
“不!我不走!要死一起死!”昭寧淚如泉涌,死死抱住昭華。
“糊涂!”昭華猛地推開昭寧,眼中含著淚,卻迸射出灼人的光芒,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卻帶著穿透靈魂的力量:“李昭寧!看著我!這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這是國仇!是家恨!是李氏皇族最后的天命!父皇自焚,是君王死社稷!我替你去,是公主殉國殤!你帶著玉璽活下去,是李唐不絕的薪火!是這萬里河山…最后的指望!你肩上擔(dān)著的,是大唐三百年基業(yè),是千萬黎民蒼生!豈容你在此任性尋死?!”
她的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昭寧心上。昭寧渾身劇震,看著姐姐那雙燃燒著殉道般光芒的眼睛,所有掙扎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
昭華動作不停,已經(jīng)迅速換上了昭寧那身窄袖素衣,又將昭寧散亂的頭發(fā)隨意挽了個最簡單的宮女發(fā)髻。此刻,她儼然變成了一個身份低微的宮女。而頭戴金冠、身著華美鳳袍的昭寧,則成了“昭華公主”。
“活下去,寧兒!”昭華最后深深看了妹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萬語——不舍、囑托、無邊的愛和義無反顧的決絕。她猛地將昭寧推向殿內(nèi)一處被厚重帷幔遮擋的角落,那里有一條極其隱蔽的、通往玄武樓高臺側(cè)后方的狹窄通道入口。
“山河…托付于你了!”昭華的聲音如同最后的箴言,在昭寧耳邊炸響。話音未落,她已決然轉(zhuǎn)身,提起裙擺,朝著殿外火光沖天的方向,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那纖細(xì)卻挺得筆直的背影,瞬間消失在濃煙與混亂之中。
“姐姐——?。?!”昭寧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淚水模糊了雙眼。懷中那方冰冷的玉璽,此刻重逾千鈞,壓得她幾乎窒息。姐姐最后的話語,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她的靈魂深處。她死死咬住下唇,鮮血的腥咸混著淚水的咸澀,猛地轉(zhuǎn)身,用盡全身力氣撞開帷幔,跌入那條狹窄、黑暗、充滿未知的密道!指甲深深摳進(jìn)冰冷的石壁,留下十道帶血的指痕。
玄武樓,皇城最高的建筑,此刻成了燃燒的火炬,直刺鉛灰色的蒼穹。濃煙滾滾,裹挾著火星子,如同無數(shù)垂死的紅蝶,瘋狂地向上翻卷、飄散。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帶著木料、錦帛、油脂燃燒的嗆人焦臭。樓前的廣場上,一片末日景象。
零星幾個身著朱紫官袍的身影,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盲目地奔跑、跌倒,又被身后緊追不舍的契丹武士輕易趕上。彎刀劃出冰冷的弧光,帶起一蓬蓬滾燙的血雨。慘叫聲短促而凄厲,旋即被烈火燃燒的噼啪爆響和契丹人野獸般的呼喝所吞沒。更多的宮人、內(nèi)侍,如同受驚的螻蟻,哭喊著、推搡著,卻被四面八方涌來的契丹兵驅(qū)趕著,如潮水般涌向那烈焰沖天的玄武樓下。
“進(jìn)去!都給老子進(jìn)去!”粗野的契丹語咆哮著,混雜著皮鞭抽打的脆響和刀背砸在骨肉上的悶響。哭嚎聲震天動地,絕望如同實(shí)質(zhì)的潮水,將所有人淹沒。
高臺邊緣,站著后唐末帝李從珂。龍袍污損,金冠歪斜,灰白的頭發(fā)散亂。他懷中緊緊抱著一個沉重的朱漆木匣(假玉璽),雙臂因用力而劇烈顫抖?;鸸庠谒樕咸S,映照出深深的皺紋和眼中一片死寂的瘋狂。他不再看樓下的屠殺,目光空洞地投向北方,口中喃喃:“石郎…無恥之尤!朕…寧為玉碎!” 他緩緩掀開匣蓋,作勢欲將匣中“玉璽”投入火海。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穿著素色窄袖布衣的身影,如同撲火的飛蛾,猛地從混亂的人群邊緣沖出,不顧一切地沖向高臺!她發(fā)髻散亂,臉上沾著煙灰,幾乎看不清面容。但那雙眼睛,在濃煙與火光中,亮得驚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直直射向李從珂!
李從珂的動作僵住了,愕然看著這個沖上來的“宮女”。那身影沒有絲毫停頓,在距離李從珂幾步之遙時,奮力一躍!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雙手狠狠推向李從珂的胸膛!李從珂猝不及防,被推得一個趔趄,向后連退幾步,懷中的假玉璽匣脫手飛出,砸在地上。
而那個推開了皇帝的身影,借著這一推之力,義無反顧地、沒有絲毫猶豫地,縱身投入了高臺后那扇烈焰翻騰的窗口!在躍入火海的剎那,她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密道入口的方向,發(fā)出了一聲穿透火焰與喧囂的、清晰無比的呼喊,那聲音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殉道般的莊嚴(yán)與囑托:“光復(fù)河山——!”
“轟——!”巨大的火舌猛地噴涌,瞬間吞噬了那個小小的身影。只有那四個字,如同最后的烙印,在烈火咆哮中久久回蕩,狠狠砸在剛剛從密道縫隙目睹這一切的昭寧心上,也砸懵了樓下的李從珂和混亂的人群。
李從珂呆呆地看著那吞噬了“宮女”的烈焰窗口,又茫然地看向地上滾落的假玉璽匣。樓下,契丹武士的呼喝聲浪也為之一滯。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高臺下方一條極其隱蔽的狹窄通道口,一個頭戴金冠、身著華美鳳袍的身影(真正的昭寧),正被人從里面用力拉出,迅速消失在通往宮外的另一條密道深處。那雙透過淚眼回望火海的眼睛,充滿了無盡的悲慟、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種被強(qiáng)行注入的、沉重的使命。
灼熱的風(fēng),裹挾著令人窒息的煙塵和濃烈的血腥氣,狠狠灌入昭寧的口鼻。她沿著狹窄、陡峭、布滿青苔的密道石階一路狂奔向下,姐姐那決然赴死的背影和“光復(fù)河山”的吶喊,如同最鋒利的刀子,反復(fù)切割著她的心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般的腥甜,是悲痛,是憤怒,是那方緊貼心口的玉璽帶來的沉重壓迫。懷中那冰冷堅(jiān)硬的棱角,此刻仿佛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那不是玉璽,是姐姐用生命和烈火換來的、不容她逃避的如山重托!
身后,玄武樓那焚盡一切的轟然烈焰聲、木梁倒塌的巨響、以及契丹人越來越近的呼喝和沉重的腳步聲,如同跗骨之蛆,緊追不舍,更添一分姐姐犧牲的悲壯與急迫。這條密道,出口在洛陽城北一座早已荒廢的前朝古寺——伽藍(lán)寺的后殿佛像之后。生的希望近在咫尺!前方石階盡頭,已能看到一尊巨大石佛模糊而悲憫的背影,佛像背對著她,底座下透出一線微弱的天光。
昭寧咬碎銀牙,將所有的悲痛與軟弱強(qiáng)行壓下,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火焰。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那線光明奮力沖去!“砰!”沉重的石像底座被她用肩膀狠狠撞開一條縫隙!冰冷的、帶著深秋草木氣息的空氣猛地涌入,讓她精神一振。她毫不猶豫地側(cè)身擠了出去。
然而,迎接她的并非自由!眼前是一片荒敗的佛殿,蛛網(wǎng)密布,殘破的幡幔在穿堂風(fēng)中無力飄蕩。殿門洞開,門外并非她預(yù)想中的幽靜山林,而是刺目的火光和晃動的人影!就在殿門之外,七八個身著契丹皮袍、手持彎刀的剽悍武士,正背對著殿門,緊張地注視著遠(yuǎn)處玄武樓方向沖天的烈焰。顯然,他們是負(fù)責(zé)外圍警戒的游騎哨探,被玄武樓的異動吸引而來。
昭寧撞開石像的悶響,在這死寂的廢墟中清晰得如同驚雷!那幾個契丹武士聞聲猛地回頭!火光映照下,他們臉上涂抹著猙獰的油彩,眼神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瞬間鎖定了從佛像后狼狽滾出的昭寧。她頭上的金冠在火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身上的鳳袍雖然沾滿塵土,依舊能辨出華貴的質(zhì)地。
“公主!是唐國公主!”“抓住她!玉璽一定在她身上!”興奮而貪婪的契丹語吼叫聲響起!為首一個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武士,眼中閃爍著發(fā)現(xiàn)獵物的狂喜,怪笑一聲,毫不猶豫地踏前一步,手中彎刀劃出一道慘白的弧光,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不再劈向脖頸,而是朝著昭寧持著金冠的手臂狠狠削落!他要生擒!
昭寧瞳孔驟然收縮!姐姐的囑托在耳邊轟鳴!她不能死在這里!更不能被生擒!懷中的玉璽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決絕,冰冷中透出一絲奇異的熱度。絕望與憤怒瞬間轉(zhuǎn)化為一股蠻力,她猛地向側(cè)面翻滾!刀鋒擦著她的鳳袍衣袖掠過,“嗤啦”一聲割裂錦緞!冰冷的刀氣刺得她手臂生疼!“還想跑?”刀疤武士獰笑著,手腕一翻,彎刀如影隨形,改削為掃,橫斬昭寧腰腹!這一刀更快更狠,封死了她所有退路!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嗚——!”一聲極其輕微、卻尖銳得足以刺破耳膜的破空厲嘯,毫無征兆地自佛殿腐朽的橫梁之上響起!一道烏光!一道快得超越了視覺極限的烏光!如同暗夜中驟然驚醒的毒蛇之信,帶著一股令人骨髓發(fā)冷的森然死意,自梁上陰影處激射而出!它并非直射武士,而是以一種詭異刁鉆的角度,后發(fā)先至,精準(zhǔn)無比地撞在了那柄橫掃向昭寧的彎刀側(cè)面!
“鐺?。。 币宦暣潭@的金鐵交鳴!火星四濺!那勢大力沉、足以斬?cái)囫R腿的彎刀,竟被這道小小的烏光撞得猛地向外蕩開!刀疤武士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從刀身傳來,虎口劇震撕裂,半邊身子瞬間麻痹,彎刀脫手飛出,“當(dāng)啷”一聲砸在遠(yuǎn)處的石柱上!他驚駭欲絕地捂住流血的手腕,抬頭望去。烏光一擊即退,如同有生命般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回旋軌跡,無聲無息地沒入梁上那片濃重的陰影之中。
變故陡生!所有契丹武士的獰笑僵在臉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們驚懼地緊握彎刀,背靠背圍成一個半圓,目光死死盯著那腐朽橫梁上的深濃陰影。那上面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剛才那道奪命的烏光只是他們共同的幻覺。唯有那刀疤武士流血的手腕和地上哀鳴的彎刀,無聲地訴說著剛才那一擊的恐怖力量。
死寂。一種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整個殘破的佛殿。遠(yuǎn)處玄武樓的烈焰咆哮,此刻仿佛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只有風(fēng)吹過破窗的嗚咽,如同鬼哭。陰影,濃稠得化不開的陰影,在佛殿那腐朽的、布滿塵埃的橫梁之上緩緩蠕動。如同蟄伏的巨獸睜開了冰冷的眼瞳。
一個身影,如同從陰影本身中剝離出來一般,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昭寧與那伙契丹武士之間。落地時輕如鴻毛,沒有激起一絲塵埃。他背對著昭寧,身形挺拔而瘦削,穿著一身幾乎融入夜色的深灰勁裝,沒有任何標(biāo)識,只有腰間懸著的一個毫不起眼的黑色皮鞘。
他沒有回頭。聲音,如同冰河深處撈起的碎冰,冷冽、清晰、不帶一絲情緒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契丹武士的心頭,也砸在昭寧緊繃的神經(jīng)上:“隱龍衛(wèi),謝無鋒。”
他微微側(cè)頭,露出小半張線條冷硬的側(cè)臉輪廓,在明滅的火光映照下,如同刀削斧鑿。他的目光并未落在昭寧身上,而是越過她,仿佛在審視她身后那尊沉默的石佛。那眼神,空寂得可怕,仿佛世間萬物,生死榮辱,都與他無關(guān)。
“兩條路。”那冰冷的聲音繼續(xù)響起,毫無波瀾,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shí),“帶公主走?!彼D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又似乎只是單純的停頓,“或者,帶玉璽走?!?/p>
話音落下,佛殿內(nèi)一片死寂。契丹武士們喉嚨發(fā)干,那“隱龍衛(wèi)”三個字,如同帶著某種禁忌的魔力,讓他們握著刀柄的手心都滲出了冷汗。刀疤武士眼中兇光閃爍,似乎想招呼同伴一擁而上,卻又忌憚那神鬼莫測的梁上烏光,一時躊躇。
昭寧靠在冰冷粗糙的石佛底座上,大口喘息著。懷中的玉璽堅(jiān)硬地硌著她,那冰冷的觸感此刻卻像是一塊烙鐵,燙得她心口發(fā)疼。姐姐投身火海時那決然的眼神和“光復(fù)河山”的吶喊,如同滾燙的巖漿在她血脈中奔流!剛才從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的驚悸尚未平息,眼前這突然出現(xiàn)的、自稱“隱龍衛(wèi)”的神秘男子,又將她推入了更深的迷霧與抉擇的漩渦。
帶她走?還是帶玉璽走?他救了她一命,卻又冷酷地將她推到了天平的兩端。他是誰?隱龍衛(wèi)又是什么?父皇從未提及。他是忠?是奸?他的目的,究竟是救人,還是奪璽?
無數(shù)念頭在昭寧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姐姐用生命換來的機(jī)會,不是為了讓她成為任人擺布的籌碼!她看著那個擋在她身前、背對著她的灰色身影。那背影挺拔孤峭,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這冷漠,這置身事外的姿態(tài),如同火星,瞬間點(diǎn)燃了昭寧心中那被姐姐的犧牲所激起的、焚盡一切的火焰!
憑什么?憑什么她的生死,李氏皇族的命運(yùn),要由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冷冰冰的影子來決斷?憑什么她要像一個待價而沽的物件,被放在“公主”和“玉璽”的天平上稱量?這玉璽,是姐姐用命換來的!這復(fù)國的重?fù)?dān),是姐姐用血烙在她肩上的!她與這玉璽,早已血脈相連,同生共死!
一股混雜著無邊悲痛、滔天憤怒、被逼到絕境反而豁出去的狠勁,以及一種不容褻瀆的、屬于亡國公主的凜然尊嚴(yán),猛地沖上昭寧的頭頂。她不再顫抖,不再恐懼。她扶著冰冷的石佛底座,用盡全身力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每一步都牽扯著腿上的傷口,帶來鉆心的疼痛,但她站得筆直,如同寒風(fēng)中浴火重生的青鸞。她甚至沒有去看那些虎視眈眈的契丹武士。
染著塵土和點(diǎn)點(diǎn)暗紅血跡的指尖——那是方才在密道中磕碰的傷痕,也仿佛沾染了姐姐火中的灰燼——緩緩抬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背負(fù)國仇家恨的皇族氣勢,越過身前灰衣男子那瘦削卻仿佛蘊(yùn)藏著千鈞之力的肩膀,精準(zhǔn)無比地指向他暴露在火光下的咽喉要害!
指尖冰涼,微微顫抖,卻穩(wěn)如磐石地懸停在距離他皮膚寸許之遙的空氣中。那冰冷的殺意,并非指向契丹人,而是直指這剛剛救了她一命的“恩人”,更是直指這冰冷殘酷、逼迫她抉擇的命運(yùn)!
她的聲音響起,帶著少女的微啞,卻異常清晰,如同金玉交擊,每一個字都蘊(yùn)含著焚城烈焰般的決絕,在死寂的佛殿中激起重重回響:“若本宮…”她頓了頓,清亮的眸光燃燒著與姐姐赴死時同樣熾烈的火焰,掃過身前男子那毫無波瀾的側(cè)臉,最終落在他空寂的眼瞳深處,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兩樣都要呢?!”剎那間,佛殿內(nèi)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遠(yuǎn)處玄武樓的烈焰咆哮、契丹武士粗重的呼吸、風(fēng)吹破幡的嗚咽…一切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抹去。唯有那根染血的指尖,懸停在冰冷的咽喉之前。
那灰衣人——謝無鋒——終于,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了頭。他那雙空寂如古井的眼眸深處,似乎第一次,映入了眼前這個頭戴金冠、鳳袍染塵、眼神卻如同燃燒星辰般的少女身影。一絲極難察覺的、近乎微不可查的波瀾,在他冰封般的眼底深處,悄然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