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刀森冷，懸停在潘金蓮咽喉前三寸。靈堂里燭火搖曳，
映著她頸間那片驟然繃緊的蒼白肌膚，也映著武松眼中赤紅的血絲與刻骨的殺意。那刀刃下，
幾乎能看見淡青色的血脈在薄薄皮膚下驚恐地搏動(dòng)，每一次細(xì)微的起伏都牽引著死亡的寒芒。
刀柄上武松的手背青筋虬結(jié)，汗珠沿著緊繃的指節(jié)滑落，無聲地砸在鋪地的草席上?！百v人！
害我兄長，萬死難贖！”武松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生生撕裂出來的，
每個(gè)字都裹著血沫的腥氣，沉甸甸砸在這死寂的靈堂里。停柩的薄板棺材就在幾步之外，
粗陋的木紋在燭光下宛如扭曲的淚痕?？諝饫锔?dòng)著劣質(zhì)紙錢焚燒后嗆人的煙味，
還有一股若有若無、被香燭強(qiáng)行掩蓋的腐敗氣息，絲絲縷縷，鉆入鼻腔，
也鉆進(jìn)武松幾乎碎裂的心肺之中。
就在那凝聚了所有恨意、即將劈開骨肉的刀鋒猛然下壓的剎那——潘金蓮竟笑了。
那笑容突兀地綻放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像一朵被寒霜驟然凍住的花。沒有嫵媚，沒有討?zhàn)垼?/p>
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空洞的絕望，混合著一種奇異的解脫。嘴唇干裂，微微翕動(dòng)，
聲音細(xì)若游絲，卻如一道無聲的驚雷，直劈武松的耳鼓：“二郎……”她喘著粗氣，
每一個(gè)音節(jié)都像在撕裂喉嚨，
“你哥哥……咽氣前……最后一句話……是讓你……別信西門慶……別信……”刀尖，
極其細(xì)微地，顫了一下。那細(xì)微的顫動(dòng)幾乎無法察覺，
卻讓潘金蓮頸上瞬間浮起一道細(xì)細(xì)的紅線，一粒血珠緩緩滲出，沿著她光滑的頸線滑落，
在素白的麻衣領(lǐng)口洇開一點(diǎn)刺目的暗紅?！百v婦！還敢胡言亂語，污我兄長！
”武松的怒吼炸響，他猛地將刀鋒又壓下半寸，那血線瞬間變寬，蜿蜒而下。
但潘金蓮那雙蓄滿淚水、幾乎要脹裂的眼睛，死死釘在他臉上，
里面翻涌的絕望和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悲愴，像冰冷的藤蔓，猝然纏住了他暴怒的手腕，
竟讓那千鈞之力一時(shí)凝滯。“王婆……鄆哥……”她艱難地吐出這兩個(gè)名字，氣息愈發(fā)微弱，
“都是……西門慶的……眼睛……耳朵……”更多的血沫涌上她蒼白的嘴角，
“他書房……書架……暗格……有……有……”話未說完，她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頭一歪，昏死過去。那點(diǎn)微弱的生機(jī)，如同被狂風(fēng)吹熄的殘燭。武松僵在原地，
手臂肌肉虬結(jié)如鐵石，刀刃依舊抵著那片溫?zé)岬?、正在流失生命的肌膚。
靈堂里只剩下燭芯燃燒的噼啪聲和他自己粗重如風(fēng)箱般的喘息。
兄長武大郎那張憨厚、總帶著點(diǎn)委屈的面孔，在燭影里扭曲晃動(dòng)。
他臨終前緊抓著自己手時(shí)的冰涼觸感，再次從指尖傳來。
還有那句含混不清、夾雜著血沫的嗚咽……當(dāng)時(shí)只當(dāng)是彌留囈語，如今回想，那破碎的音節(jié)，
竟真像是……“西門……別信……”一股冰冷的戰(zhàn)栗，蛇一樣沿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
他死死盯著昏厥的潘金蓮，那張臉蒼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頸間的血痕刺目驚心。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驚疑與不安的漩渦，猛地攫住了他。難道……這毒婦臨死，
還要用兄長之名，設(shè)下最后的毒計(jì)？可那眼神里的悲愴，為何如此真實(shí)？鋼刀，在死寂中，
極其緩慢地，移開了幾分。西門慶的書房，彌漫著一股陰沉的富貴氣。
沉重的紫檀木書架頂天立地，上面塞滿了嶄新的、似乎從未被翻開過的線裝書冊(cè)，
更像是一種身份的裝飾?？諝饫锘祀s著名貴熏香、墨錠的陳味，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西門慶本人的陰鷙氣息，如同潛藏的毒蛇。武松的身影如同鬼魅，
悄無聲息地潛入。他避開巡夜家丁燈籠掃過的光暈，身形在廊柱和盆景的陰影間疾速閃動(dòng)。
書房門上的銅鎖在他手中如同泥塑，指力一吐，便悄無聲息地崩斷。他閃身而入，
迅速合攏門扉，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心跳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他直奔靠墻的巨大書架。
手指如鷹爪般探出，在那些厚實(shí)的書脊和冰冷的隔板間迅速摸索。
觸感敏銳地掠過每一寸木紋，尋找著可能的縫隙。時(shí)間在黑暗中無聲流逝，
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就在指尖掠過書架最上層一個(gè)不起眼的雕花木飾時(shí)，
一聲極其輕微的“咔噠”聲響起。他眼神一凝，指力凝聚，猛地一按！
那處雕花木飾竟像活門般向內(nèi)彈開，露出一個(gè)僅容一掌的狹小暗格。里面別無他物，
只有幾張疊放整齊、顏色發(fā)黃的舊紙。武松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又劇烈地狂跳起來。
他抽出那幾張紙，湊到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第一張，是賣身契。紙張邊緣磨損卷曲，
墨跡沉舊。上面清晰地寫著：“立賣身文契人武植（武大郎本名），今因家貧無計(jì)，
情愿將自身賣與西門大官人府上為奴，任憑驅(qū)使，終身不悔……”落款處，
是一個(gè)歪歪扭扭、帶著墨團(tuán)的手印，
旁邊標(biāo)注著日期——正是武大郎帶著年幼的武松流落陽谷縣，走投無路的那年寒冬！
武松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眼前浮現(xiàn)出哥哥那張因凍餓而青紫腫脹的臉，
還有他那時(shí)總說自己找到了好心東家、讓弟弟安心的話……原來這“好心”，
竟是賣身為奴的枷鎖！第二張，是字據(jù)。墨色較新，
字跡卻透著倉促和恐懼：“立字據(jù)人武植，情愿將祖?zhèn)鞔讹灻胤讲⒈究h鋪面，
抵與西門大官人，償還歷年積欠并贖身銀……”落款日期，
赫然就在武大郎“暴病身亡”前不足半月！武松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紙頁幾乎碎裂。原來哥哥的死，根本不是什么暴?。∈俏鏖T慶要奪他最后的活路！
第三張，更讓他血液倒灌，渾身冰涼。這是一份精心羅列的清單，墨跡新鮮，
字跡工整卻透著毒蛇般的陰冷：一、尋王婆，誘潘氏入彀。銀二十兩。 二、鄆哥作證，
目擊通奸。銀十兩，并許諾日后照拂。 三、王婆散布流言，言潘氏不貞，勾引外男。
銀五兩。 四、尋砒霜，交王婆。銀十兩。 五、事成后，武大炊餅鋪歸西門慶所有。
王婆得銀五十兩，鄆哥得其父藥鋪債務(wù)全免。 六、若武松歸，
鄆哥需指證潘氏通奸、毒殺親夫。銀二十兩。每一項(xiàng)，都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武松的心上。每一個(gè)名字，每一個(gè)冰冷的銀錢數(shù)目，
都在無聲地嘲笑著他自以為是的“明察秋毫”。王婆那張堆滿諂笑的老臉，
鄆哥那看似純真無邪的指證眼神……原來全是精心排演的戲碼！
而潘金蓮……那個(gè)他認(rèn)定心如蛇蝎、親手將刀架在脖子上的女人……她在這張清單里，
從頭到尾，只是一個(gè)被覬覦、被構(gòu)陷、被推向絕路的獵物！“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猛獸般的低吼從武松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紫檀木書架上，沉悶的巨響在寂靜的書房里回蕩。木屑紛飛，
堅(jiān)實(shí)的書架竟被砸得凹下去一大塊。悔恨、暴怒、被愚弄的狂躁，
像巖漿般在他四肢百骸奔突沖撞，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徹底焚毀。他死死攥著那幾張薄薄的紙，
卻感覺有千鈞之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眼前是兄長佝僂卑微的身影，
是潘金蓮頸上那道刺目的血痕，是西門慶那張志得意滿的虛偽笑臉……這一切，
原來都是謊言堆砌的深淵！他猛地轉(zhuǎn)身，猩紅的雙眼在黑暗中燃燒，
目標(biāo)只有一個(gè)——縣衙大牢。陽谷縣衙大牢深處，霉味和排泄物的惡臭濃得化不開。
僅有的幾支火把插在濕滑的石壁上，火焰跳躍著，將扭曲的影子投在布滿污垢的墻壁上，
如同幢幢鬼影。鐵柵欄冰冷刺骨。武松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牢門外，
像一座驟然降臨的、裹挾著寒氣的鐵塔。他手里緊緊攥著那幾張從西門慶書房奪來的紙，
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牢房內(nèi)，潘金蓮蜷縮在角落的一堆霉?fàn)€稻草里，
單薄的囚衣下身軀瑟瑟發(fā)抖，頸間那道被刀鋒劃出的傷痕，在昏黃的火光下依舊猙獰刺目。
聽到鐵鏈的嘩啦聲，她驚恐地抬起頭，散亂的發(fā)絲黏在汗?jié)竦念~角。當(dāng)看清來人是武松時(shí)，
那雙原本黯淡的眸子里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淹沒。
她下意識(shí)地往后縮，脊背緊緊抵住冰冷的石墻，仿佛要嵌進(jìn)去一般。武松沒有開鎖。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抓住兩根粗如兒臂的鐵柵欄，低吼一聲，額角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