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棺的震動突然變得劇烈,棺蓋與棺身摩擦出刺耳的聲響,陳玄懷里的青銅棺燙得幾乎要灼傷掌心。
他能清晰感覺到那股從青銅棺里涌出的熱流順著手臂往識海鉆,像是有只無形的手在扒拉他的魂竅——這是他跟著張九爺走陰十年從未有過的詭異體驗。
“大哥哥......”小翠的手指幾乎要掐進他的衣袖里,原本還有些生氣的小臉此刻白得像張紙,眼尾泛著青,“阿姐的指甲刮我后頸了?!?/p>
陳玄低頭,正撞進小翠空洞的眼仁里。
那雙眼本該是清凌凌的,此刻卻浮著層灰蒙蒙的霧,像被人蒙了層陰司的障眼布。
他后頸的汗毛“刷”地豎起來——這是背棺人特有的直覺,當兇魂近在咫尺時,活人的魂會先于身體發(fā)出警告。
石棺縫又裂開寸許,月光順著裂縫漏進去,映出一截涂著丹蔻的指甲。
那指甲紅得過分,像是浸了人血陰干的,隨著抓撓的動作,石棺內(nèi)壁的木屑簌簌往下掉。
陳玄能聽見指甲刮過棺木的聲響里混著細碎的嗚咽,像是女人在哼什么哭喪調(diào),調(diào)子他熟得很——那是荒村送葬時,哭喪婆用半真半假的腔兒念的《離魂咒》。
“張九爺說過,橫死的魂最記仇?!标愋韲蛋l(fā)緊,右手死死攥著懷里的青銅棺。
這口祖?zhèn)鞯男」撞乃麖男”У酱螅绢^早被體溫焐得油亮,可此刻棺身的云紋卻泛著幽藍的光,像活過來的蛇。
他想起老匠頭白天說的話:“你這棺里養(yǎng)的不是死物,是活魂?!碑敃r他只當是老匠頭守著荒村三十年,被陰氣壓得說胡話,現(xiàn)在看來......
“轟——”
青銅棺突然在他懷里震顫,震得他虎口發(fā)麻。
陳玄下意識松開手,那口小棺材竟懸浮在半空,棺蓋“咔嗒”一聲彈開。
他瞪大眼睛,只見棺底原本刻著的“陳”字家紋處,一座拇指高的殿宇緩緩升起。
紅墻金瓦,飛檐上掛著銅鈴,最頂端的牌匾上,三個古篆字在月光下流轉(zhuǎn):往生殿。
“嗚——”
石棺里的嗚咽聲陡然拔高,像是被什么抽了魂。
陳玄看見空中飄著的殘魂突然扭曲成細線,爭先恐后往往生殿里鉆。
那些他白天收殮時沒來得及鎮(zhèn)住的怨氣——被野狗咬碎的婦人的不甘,墜井而亡的孩童的恐懼,被雷劈死的老獵戶的怨毒——全化作青黑色的霧氣,像被磁鐵吸住般涌進殿門。
“疼......”小翠突然捂住腦袋,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阿姐的手......松開了?!?/p>
陳玄這才注意到,小翠后頸那朵淡紅的蓮花印記正在變淡,像被水沖開的胭脂。
他的識海突然一熱,像是有人往他腦子里灌了碗熱姜湯,原本因為熬夜守靈而混沌的精神突然清明。
更讓他震驚的是,他能“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魂。
他看見老匠頭家院角的槐樹上纏著條灰影,那是前晚偷吃供品被雷劈的野狐;看見石棺里那截丹蔻指甲的主人,是個穿著紅蓋頭的新娘,脖頸處有道青紫色的勒痕;甚至能看見往生殿的殿墻上,每塊磚都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某種功法口訣。
“?!?/p>
往生殿的銅鈴輕響,殿門緩緩閉合。
懸浮的青銅棺“啪”地落回陳玄掌心,棺底多了枚幽藍的晶體,有拳頭大小,里面流轉(zhuǎn)著星河般的光。
他鬼使神差地把魂晶貼在眉心,暖流瞬間順著天靈蓋往下淌,原本只到練氣三重的修為沒動,可他能聽見半里外山澗的流水聲,能聞見老匠頭身上那股艾草混著焦糊的味道——那是長期接觸魂火才會有的氣味。
“當啷?!?/p>
金屬墜地的輕響讓陳玄猛地抬頭。
青銅棺底不知何時多了柄短刃,刀身漆黑如墨,刃面卻浮著血紋般的光澤,像有無數(shù)張人臉在上面掙扎。
他剛伸手碰上去,識海里就響起道沙啞的女聲:“怨刀·無歸,主死魂,鎮(zhèn)兇靈,持此刃者,魂不歸。”
“好個魂不歸?!?/p>
蒼老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陳玄轉(zhuǎn)身,看見老匠頭正站在五步外的松樹下,手里提著盞桐油燈。
燈芯在風里搖晃,把他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陳玄注意到,老匠頭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沾著黑灰——那是畫魂符時才會用的陰墨。
“您......”陳玄握緊怨刀,刀身的血紋突然亮了亮,“白天說的養(yǎng)魂,是養(yǎng)這口石棺里的怨?”
老匠頭沒接話,目光在怨刀和往生殿上掃了又掃,嘴角慢慢勾出個笑:“十年前張九爺背著這口青銅棺進荒村時,我就知道,陳家的種該回來了。”他往前走了兩步,桐油燈光映出他眼角的皺紋,“小友可知,這往生殿為何會認你?”
陳玄喉嚨發(fā)緊。
張九爺只說這口青銅棺是陳家祖?zhèn)鳎瑳]提過什么往生殿。
他想起老匠頭白天遞給他的棗木釘,釘尾刻著的正是往生殿的飛檐紋路;想起張九爺臨終前抓著他的手說“莫信眼所見,要看魂所感”;想起石棺里紅蓋頭新娘的勒痕——那形狀,和青銅棺內(nèi)壁的云紋一模一樣。
“小翠的阿姐,是被這口石棺養(yǎng)的怨害死的?!崩辖愁^突然開口,聲音里沒了方才的晦澀,“她本是給山外富戶沖喜的新娘,半道上轎夫摔了轎子,紅蓋頭纏在槐樹上,她就這么......”他頓了頓,“你懷里的往生殿,專吞橫死之怨,當年張九爺就是靠它鎮(zhèn)住了三十里亂葬崗的兇魂。”
陳玄低頭看懷里的小翠。
小姑娘不知何時睡著了,睫毛上還掛著淚,后頸的蓮花印記已經(jīng)淡得幾乎看不見。
他摸了摸她冰涼的小手,又看了看掌心的魂晶——這東西,或許能治她的魂傷?
“縣城南頭有間濟世堂,”老匠頭突然說,聲音輕得像嘆息,“掌柜的姓周,會看些魂傷?!彼淹┯蜔暨f給陳玄,燈芯突然爆出朵燈花,“天快亮了,該走了?!?/p>
陳玄接過燈。
燈油的溫度透過紙罩傳來,讓他想起張九爺臨終前的體溫。
他背起小翠,青銅棺在懷里沉甸甸的,怨刀插在腰間,刀鞘上的血紋還在隱隱發(fā)亮。
山風卷起他的衣角,他聽見老匠頭在身后說:“記住,這世道,魂比命金貴。”
當?shù)谝豢|晨光爬上東山時,陳玄已經(jīng)走到了荒村外的青石板路。
他回頭望了眼,老匠頭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晨霧里,只有石棺所在的方向,還飄著幾縷若有若無的青霧——那是往生殿沒吞干凈的怨氣。
“濟世堂......周掌柜。”陳玄低聲念了遍,腳步頓了頓。
他能感覺到懷里的青銅棺又開始發(fā)燙,往生殿的虛影在識海里若隱若現(xiàn),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小翠在他背上動了動,迷迷糊糊地說了句:“大哥哥,我阿姐說......她不冷了。”
陳玄收緊了背上的布帶。
晨霧里傳來遠處縣城的雞鳴,他望著前方蜿蜒的山路,握緊了腰間的怨刀。
該去看看了——那間能治魂傷的濟世堂,到底藏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