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裹著腐葉味灌進茶棚，陳玄的粗布袖口被吹得獵獵作響。
他盯著桌上那錠足有十兩重的銀元寶，指節(jié)在棺槨提手上掐出青白。
“三日內(nèi)收殮荒村七十二口尸首，燒凈?！蓖醪额^的牛皮靴碾過滿地茶渣，腰間鐵尺撞出清脆的響，“鄉(xiāng)紳說了，多一具少一具，這銀子......”他拇指蹭過元寶表面，油光水滑的臉笑得像塊發(fā)酵的面團。
陳玄垂眼盯著自己沾著尸斑的布鞋。
自上個月老九爺咽氣，這方圓百里的兇宅、荒村、橫死尸首，就只剩他一個背棺人接活。
前天替張屠戶收被雷劈死的牛，那戶窮得連紙錢都燒不起，最后只給了半吊銅子——夠買三個炊餅，不夠買棺釘。
“我接。”他伸手攥住元寶，指腹觸到?jīng)鼋z絲的銀霜，“但先說好，若有兇魂作祟......”
“鄉(xiāng)紳早備了鎮(zhèn)尸符?！蓖醪额^甩來個油布包，轉(zhuǎn)身時腰間銅鈴亂響，“后日辰時前見不著骨灰，你這口破棺材——”他斜眼瞥了瞥陳玄腳邊那口半人高的青銅棺，“怕要給你自己收尸用?！?/p>
茶棚外的老槐樹上，烏鴉“呱”地一聲驚飛。
陳玄摸著青銅棺上斑駁的云紋，忽然想起九爺咽氣前攥著他手腕說的話：“這棺，比命金貴。
別讓它離了身?！爱敃r九爺咳得肺都要出來，指縫里滲著黑血——那是替劉家村收煞時被兇魂反噬的。
暮色漫上荒村村口的破廟時，陳玄把青銅棺抵在供桌前。
香灰混著霉味嗆得他喉頭發(fā)癢，月光從漏頂?shù)耐呖p里漏下來，在棺身鍍了層冷霜。
他摸出懷里的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棺蓋上一道極細的裂痕——這是他今早過獨木橋時被石頭磕的，當時他心跳得像擂鼓，生怕這棺就這么碎了。
“九爺，您說這棺比命金貴?！彼麑χ諝忄种笓徇^裂痕，“可它連道印子都沒有，莫不是......”
話沒說完，火折子“噗”地滅了。
陳玄瞬間繃緊脊背——背棺人最忌夜間熄火，尤其是在荒村。
他摸向腰間的桃木釘，卻見月光里，青銅棺表面浮起一層淡青色的霧，像有人往水面吹了口氣，漣漪般蕩開，最后凝成三個古字：往生殿。
“當啷”一聲，他懷里的火折子掉在地上。
陳玄后退半步撞翻供桌，香燭滾落的脆響里，他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那三個字他從未見過，卻像刻在骨頭里似的，剛一入眼，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一座朱漆殿宇，飛檐上掛著銅鈴，門楣寫著“往生”二字，殿內(nèi)霧氣翻涌，隱約能看見無數(shù)光點在其中沉浮。
“九爺......”他顫著手去碰棺身，指尖剛觸到那層霧，整個人就像被雷劈了似的——一股熱流從掌心竄入，順著經(jīng)脈直沖天靈蓋，眼前的破廟突然變得清晰異常，連供桌下一只蜘蛛的觸須都看得分明。
更奇的是，他能“看”到空氣里飄著幾縷灰黑色的氣，像游蛇般往青銅棺里鉆。
“怨氣？”陳玄倒抽冷氣。
他替人收尸十年，見過最兇的煞也不過聚成一團黑霧，可眼前這些氣，分明是從方圓十里的荒墳、枯井、斷墻里鉆出來的，細細密密，無窮無盡。
而青銅棺每吞一縷，他就覺得神魂一輕，仿佛久旱的田喝了水。
“這棺......”他喉結(jié)滾動，“是九爺留給我的？”
后半夜他幾乎沒合眼。
青銅棺安靜得像塊普通的銅疙瘩，可陳玄能感覺到，每當他運轉(zhuǎn)九爺教的《鎮(zhèn)魂訣》時，丹田處就會多出粒豆大的光珠——他管這叫魂晶。
九爺說過，魂修要凝練魂晶才能進階，可他練了十年，連半粒都沒凝出來，此刻卻在這破廟里得了三顆。
天剛蒙蒙亮，陳玄就背著青銅棺進了荒村。
青石板路泛著濕冷的光，屋檐下的玉米串還掛著，竹篩里曬的花生落了層灰。
陳玄數(shù)著門牌號，第七戶的木門半開，他剛探頭，就聞到濃重的血腥氣——土炕上躺著具女尸，脖頸處有五道青紫色的指痕，指甲蓋里嵌著帶血的碎肉。
“橫死?！彼龉?，剛要動手，身后突然傳來細碎的嗚咽。
陳玄猛地轉(zhuǎn)身，就見祠堂角落縮著個穿藍布衫的少女。
她頭發(fā)散亂，左眼蒙著塊帶血的布，右手攥著個褪色的撥浪鼓，正用牙咬著嘴唇，喉嚨里發(fā)出類似小獸的低鳴：“他們......回來了......”
“姑娘？”陳玄放輕腳步，“我是背棺人，來收殮......”
“他們回來了！”少女突然尖叫，撥浪鼓砸在地上。
陳玄的后頸瞬間起了雞皮疙瘩——那不是人的叫聲，像極了上個月在亂葬崗遇到的厲鬼，撕心裂肺里帶著股子怨氣。
陰風驟起。
祠堂的門“砰”地關(guān)上，供桌上的燭火全滅了。
陳玄摸到腰間的桃木釘，就聽見此起彼伏的“吱呀”聲——是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音，從村頭到村尾，一戶戶的門都開了。
“咔。”
第一具尸體從門里邁出來時，陳玄的瞳孔縮成針尖。
那是個穿粗麻孝服的男人，胸口插著把銹刀，肚子上的傷口翻著白花花的腸子，可他的腿卻像活人似的打彎，腳尖先著地，一步步往祠堂挪。
更詭異的是，他的皮膚沒有腐爛，反而泛著青灰色的光，指甲長得能戳進石板。
“尸變？”陳玄倒退兩步，撞在少女身上。
少女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幾乎要掐進骨頭里，可她的手卻是熱的——活人的溫度。
“別碰他們的血！”少女嘶聲喊，“他們......他們不是人！”
陳玄摸出火折子甩向最近的尸體。
火舌舔到尸體的瞬間，那東西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可身上的火只燒了半秒就滅了。
它咧開嘴，露出滿嘴發(fā)黑的牙齒，撲過來時帶起的風里，陳玄聞到股子腐梅的酸臭——和昨天破廟里青銅棺吞的怨氣一個味兒。
“退！”陳玄拽著少女往祠堂后跑，桃木釘雨點般砸向追來的尸體。
可這些東西根本不怕疼，被釘穿手掌還在往前爬，指甲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鳴響。
他余光瞥見少女的眼罩滲出血，這才發(fā)現(xiàn)她另一只眼睛——眼白全是血絲，瞳孔縮成兩點幽綠的光。
“他們在找我......”少女突然軟倒，陳玄接住她時，摸到她后頸有個青黑色的印記，像朵綻開的蓮花。
“砰！”
身后傳來木棍敲地的聲音。
陳玄轉(zhuǎn)身，就見個須發(fā)皆白的老匠頭杵著根棗木拐杖，身上的粗布衫洗得發(fā)白，卻干干凈凈。
他沖陳玄招招手，聲音像老榆木開裂：“跟我來，村后祖墳才是源頭?！?/p>
陳玄的手還按在青銅棺上。
方才被尸體圍攻時，他分明感覺到棺身發(fā)燙，那些怨氣鉆進棺里的速度更快了，連魂晶都多了兩顆。
此刻老匠頭的眼神太清明，不似普通村民，可身后的尸體群已經(jīng)圍了上來，最近的那具離他只有三步。
“走！”他背起少女，跟著老匠頭往村后跑。
暮色里，祖墳的松樹像張牙舞爪的鬼。
老匠頭停在最高處的土堆前，棗木拐杖重重敲在地上：“看?！?/p>
陳玄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月光下，一口破損的石棺靜靜矗立，棺蓋上刻著和青銅棺一樣的云紋，縫隙里滲出的黑氣，正像無數(shù)條蛇，往村子的方向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