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謝玉晴,二十四歲那年,把自己嫁給了玉河源最窮的小子。送親的驢車剛拐過石橋,
就聽見村口老槐樹下的閑言碎語。二嬸子的聲音最尖:"你看她娘氣的,婚都不來送,
這是作的哪門子妖!"三奶奶咂著旱煙袋:"放著鎮(zhèn)上開超市的王老板不嫁,
偏嫁個連彩禮都拿不出的夏小麥,這閨女怕是被門夾了腦子。"我拽了拽紅蓋頭,
布料是自己扯的的確良,邊角還帶著沒剪齊的線頭。驢車顛過石子路,蓋頭下的視線里,
夏小麥的布鞋后跟磨出了洞,露出的腳后跟沾著新鮮的泥——他剛從牛棚趕來,
褲腿還掛著幾根干草。"玉晴,委屈你了。"他在前面牽著驢,聲音悶在喉嚨里,
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我掀起蓋頭角,看見他耳根紅得滴血,手里攥著個布包,
里面是他娘攢了半輩子的銀鐲子,斷了個接口,用紅繩纏著。"瞎琢磨啥。
"我把蓋頭扔到車上,跳下來搶過他手里的韁繩,"你娘的病剛見好,省點力氣養(yǎng)牛。
"他愣在原地,看著我穿著紅棉襖在前面趕驢,辮梢的紅頭繩晃呀晃,像團燒起來的火苗。
婚房是借的村東頭的舊瓦房,墻皮掉得能看見里面的黃土。我掃炕時摸出個雞蛋,
是前院大娘偷偷塞的,還溫乎著。夏小麥蹲在門檻上搓手,
指縫里還嵌著牛欄的糞渣:"我學(xué)的畜牧,
按理說是懂行的......""懂行就別蹲這兒。"我把雞蛋煮在鍋里,
蒸汽騰得滿臉都是,"明天去買兩頭牛犢,我這幾年攢的嫁妝,夠本錢。
"鍋蓋"咔噠"響了聲,像敲碎了他眼里的那點猶豫。頭茬牛死的時候,玉河源剛下過春雨。
夏小麥跪在牛棚里,抱著最后一頭小牛的尸體,肩膀抖得像風(fēng)中的玉米葉。我站在門口,
看著新買的鍘草機還沒拆封,墻角堆著的精飼料袋上,印著"高產(chǎn)"的金字,刺得人眼睛疼。
"別嚎了。"我扔給他塊毛巾,自己蹲下來收拾牛棚,"獸醫(yī)說了是急性瘟疫,不怪你。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掌心的繭子磨得我生疼:"玉晴,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值幾個錢?"我抽回手,往飼料袋上踹了一腳,
"明天去鎮(zhèn)上買豬仔,我就不信治不了你這瘟神!"灶房里飄來玉米粥的香,
是我用最后一點口糧煮的,鍋邊貼的玉米餅子,邊緣已經(jīng)焦了。
養(yǎng)豬場的柵欄是夏小麥親手釘?shù)?,歪歪扭扭像他寫的字。他總說"散養(yǎng)的豬肉質(zhì)好",
結(jié)果把豬放得滿山跑,每天帶著全村孩子追豬,成了玉河源的新笑話。
二嬸子見我就撇嘴:"玉晴啊,你家夏小麥?zhǔn)丘B(yǎng)了群野豬吧?"我攥著賣豬的錢去還債那天,
秋雨正下得緊。收豬的老板數(shù)錢時,嘴角的笑就沒停過:"今年行情差,你這豬是好,
可我也賺不到幾個。"我看著他把錢折了又折,塞進(jìn)油亮的皮夾,
忽然想起夏小麥蹲在豬圈旁,給每頭豬起名字的樣子,"這頭叫金元寶,那頭叫銀豆豆"。
回到家,夏小麥正蹲在門檻上啃冷饅頭,手里捏著張報紙,
上面印著"南方水產(chǎn)學(xué)院培育新型海魚"。他眼睛亮得嚇人:"玉晴,咱試試這個?
我去請教過教授,說這魚耐低溫,咱玉河源的水庫能養(yǎng)。
"我把空錢袋扔到他臉上:"夏小麥,你要是再賠了,咱就真喝西北風(fēng)了。"他卻撿起錢袋,
像捧著寶貝:"這次我保證,我查了三個月資料,
還去海邊學(xué)了半個月......"那天晚上,我數(shù)著罐子里最后幾枚硬幣,
聽著他在夢里還念叨"魚飼料配比"。月光從窗欞漏進(jìn)來,照見他眼下的青黑,
胡茬子長得像野草。我忽然摸了摸他的頭,像摸小時候家里那只總闖禍的狗,
嘆了口氣——這輩子,大概是栽在這小子手里了。水庫邊上的育苗棚搭起來那天,
玉河源的人都來看熱鬧。二嬸子抱著胳膊:"我倒要看看,這窮小子能折騰出啥花樣。
"夏小麥穿著新買的水靴,正往池子里撒魚苗,動作笨得像只剛學(xué)飛的鳥。我站在遠(yuǎn)處,
手里攥著從娘家偷偷借來的存折,手心全是汗。海魚出欄那天,來了輛掛著省城牌照的貨車。
老板穿著西裝,蹲在池邊看魚,贊不絕口:"這魚品相,比南方養(yǎng)的還好!"過秤的時候,
夏小麥盯著秤砣,手心里的汗把賬本都洇濕了。我數(shù)著遞過來的鈔票,數(shù)到第三遍,
才敢相信那些零不是看花了眼。還完債的那天,我們?nèi)ユ?zhèn)上買了兩斤肉,包了頓餃子。
夏小麥吃著吃著就哭了,淚珠掉進(jìn)醋碟里,濺起的酸味嗆得人直打噴嚏。"玉晴,你看,
我沒騙你......"他指著墻上貼的銷售合同,"以后每年都有訂單,咱再也不用愁了。
"五年后的春天,夏小麥開著新買的小轎車,帶我回了趟娘家。
院子里停著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工人正往車上搬紅木家具。我娘穿著新買的旗袍,
金鐲子在手腕上晃呀晃,拉著夏小麥的手就不放:"還是小麥有本事,
我就知道玉晴沒看錯人。"我站在別墅的露臺上,看著遠(yuǎn)處玉河源的輪廓,忽然覺得像場夢。
夏小麥從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發(fā)頂:"給你辦個養(yǎng)牛場吧,這次你說了算,
我給你打下手。"養(yǎng)牛場的牛欄刷得雪白,每頭牛都戴著電子耳標(biāo)。我穿著沾滿牛糞的膠鞋,
在牛棚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身上的味道能熏跑蒼蠅。二嬸子來參觀時,眼睛都直了:"玉晴,
你這哪像個老板娘,比我們家老頭子還能干。"我摸了摸臉上的曬斑,笑了笑沒說話。
鏡子里的人,頭發(fā)隨便挽在腦后,眼角有了細(xì)紋,手上的繭子比夏小麥的還硬。
可我看著牛槽里吃得正香的牛,看著賬本上不斷增加的數(shù)字,心里踏實得很。女兒放學(xué)回來,
把書包往地上一扔,噘著嘴:"媽,同學(xué)都住高樓,就我天天看牛!"我正在擠牛奶,
白花花的奶柱濺在桶里,發(fā)出咕嘟咕嘟的響:"牛不好嗎?
你爸當(dāng)年就是靠它們......""我不管!"她跺著腳,"我要住有電梯的房子,
要去城里上學(xué)!"夏小麥剛好進(jìn)來,聽見這話,把手里的草料叉往墻上一靠:"丫頭,
明天爸帶你去看水庫,讓你看看當(dāng)年你媽是怎么陪我守在育苗棚里,三天三夜沒合眼的。
"女兒噘著嘴跟著去了,我站在牛棚門口,
聽見夏小麥在給她講當(dāng)年的事:"那時候你媽兜里就剩五塊錢,給我買了個面包,
自己啃了三天紅薯......"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女兒的笑聲順著風(fēng)飄過來,
像串銀鈴。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粗糙,結(jié)實,卻能穩(wěn)穩(wěn)地握住擠奶桶。
遠(yuǎn)處的水庫閃著金光,育苗棚的頂在陽光下亮得刺眼,牛欄里的牛發(fā)出滿足的哞叫。
二嬸子又來串門,手里拿著剛摘的黃瓜:"玉晴,你看你現(xiàn)在,多好。"我接過黃瓜,
擦了擦就咬了一口,脆生生的甜。風(fēng)從水庫那邊吹過來,帶著水汽和麥香,
那是夏小麥在水庫邊種的麥田,今年長勢正好。我忽然想起二十四歲那年,坐在驢車上,
聽見夏小麥說:"玉晴,等我有錢了,給你買金鐲子,買大瓦房。"那時的風(fēng)里,
也帶著這樣的麥香,青澀,卻充滿了希望。女兒跑回來,手里舉著朵野花,
往我頭發(fā)上插:"媽,爸說你當(dāng)年可勇敢了。"我笑著拍掉她的手,看見夏小麥站在遠(yuǎn)處,
正對著我笑,眼里的光,和當(dāng)年在牛棚里一樣亮。玉河源的麥浪翻涌著,像片金色的海。
我知道,這輩子選的這條路,或許不被人理解,或許滿是泥濘,但風(fēng)吹過麥尖的聲音,
牛欄里踏實的哞叫,還有身邊這個總闖禍卻始終沒放棄的人,就是最好的答案。
至于別人說的傻不傻,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日子是自己過的,就像這麥香,聞著的人,
才知道有多甜。玉河源的麥香(續(xù))養(yǎng)牛場的青貯窖建成那天,玉河源下了場罕見的秋雨。
我踩著沒過腳踝的泥漿,指揮工人把最后一捆玉米秸稈推進(jìn)窖里,
額頭上的汗混著雨水往下淌,滴在新買的膠鞋上——這雙鞋是夏小麥特意托人從省城捎的,
鞋底印著防滑紋,他說"別像上次那樣摔進(jìn)糞坑"。女兒舉著把小花傘,
站在窖口的高地上喊:"媽!爸帶了好吃的!"她的校服褲腳沾著泥,紅領(lǐng)巾歪在脖子上,
像株剛從地里拔出來的向日葵。夏小麥跟在后面,手里拎著個保溫桶,
深藍(lán)色的襯衫被雨水打濕,貼在背上,顯出嶙峋的肩胛骨——這些年他跑銷路,
酒桌上喝壞了胃,人總也胖不起來。"剛出鍋的糖糕。"他把保溫桶塞給我,
手指擦過我沾滿草屑的手背,"省城來的專家說,咱這青貯技術(shù)能評省級示范項目。
"桶蓋掀開的瞬間,紅糖的甜混著雨水的腥,在潮濕的空氣里漫開來,
像極了當(dāng)年他第一次用海魚賺的錢,給我買的那袋水果糖。專家來驗收那天,
女兒特意穿了條新裙子。她拉著省農(nóng)科院王教授的手,指著牛欄里的黑白花牛:"王爺爺,
這頭叫'玉晴',是我爸以我媽名字起的!"王教授笑著摸她的頭:"那你爸一定很愛你媽。
"女兒歪著頭看我,忽然指著我膠鞋上的泥點:"可我媽總說,我爸是頭倔驢。
"驗收通過的紅綢布掛在青貯窖上那天,二嬸子帶著全村的婆娘來參觀。
她們摸著自動喂料機的不銹鋼欄桿,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玉晴啊,
你這牛比城里姑娘過得都精致。"三奶奶用拐杖敲了敲地暖裝置,"冬天還能給牛供暖?
我們年輕時可沒這待遇。"我蹲在牛槽邊,給"玉晴"添了把精飼料。這頭母牛剛生了牛犢,
乳房脹得像揣了兩個熱水袋。夏小麥拿著軟尺量牛犢的身高,
嘴里念念有詞:"體長68厘米,體高72厘米,比上窩平均高3厘米。
"他的筆記本上記滿了數(shù)據(jù),紙頁邊緣卷著毛邊,是常年揣在工裝口袋里磨的。
女兒在牛棚里跑來跑去,忽然舉著個東西喊:"媽!你看這是什么!"是枚銀鐲子,
斷口處纏著的紅繩已經(jīng)褪色,正是當(dāng)年夏小麥給我的聘禮。我接過鐲子時,
指腹觸到上面的刻痕——那是他娘年輕時用剪刀刻的,說是"保平安"。
"爸說這是咱家的傳家寶。"女兒的鼻尖沾著草屑,"他還說,當(dāng)年你把嫁妝錢給他買牛,
比這銀鐲子金貴百倍。"我忽然想起牛死那天,夏小麥抱著我哭,說"這輩子都欠你的"。
那時的月光從破窗欞照進(jìn)來,在他汗?jié)竦募沽汗巧?,投下一道道倔強的影子。深秋的麥地里?/p>
夏小麥正指揮收割機作業(yè)。金黃的麥粒從卸糧口涌出來,像條流淌的金河。
他穿著件橘紅色的反光背心,在麥浪里跑來跑去,活像個跳動的火把。
收購商的卡車停在路邊,老板舉著驗質(zhì)儀笑:"老夏,你這麥種純度夠高,每斤加兩分錢!
"我?guī)еと送鶄}庫運麥種,麻袋磨得肩膀生疼。女兒騎著三輪車跟在后面,
車斗里裝著剛烙的蔥花餅。"媽,爸說要建個種子培育基地。"她的聲音被風(fēng)吹得忽遠(yuǎn)忽近,
"以后讓玉河源的麥子,都用咱家的種!"三輪車碾過麥茬地,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
像在數(shù)著那些苦盡甘來的日子。冬天下雪那天,我們?nèi)ナ〕菂⒓愚r(nóng)業(yè)博覽會。
展廳里的大屏幕循環(huán)播放著玉河源的宣傳片,鏡頭里的養(yǎng)牛場雪白雪白,青貯窖冒著熱氣,
夏小麥站在麥堆前接受采訪,臉被燈光照得有些紅:"這都是我媳婦的功勞,她比我能吃苦。
"我看著屏幕里的自己,穿著沾滿麥糠的工裝,正在給牛犢喂奶,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蓬蓬。
旁邊的展臺前,有人指著我議論:"你看那個女的,像不像網(wǎng)上說的'新農(nóng)人謝玉晴'?
"女兒拽了拽我的衣角,小聲說:"媽,你上電視了,比我們班老師還好看。
"回家的高鐵上,女兒趴在窗邊看雪。外面的城市燈火璀璨,高樓像插在地上的鉛筆。"媽,
你后悔嗎?"她忽然問,"要是當(dāng)年嫁了王老板,現(xiàn)在就在這樓里住了。
"我摸了摸她凍紅的鼻尖,看見夏小麥正對著手機傻笑,屏幕上是養(yǎng)牛場的監(jiān)控畫面,
"玉晴"正舔著剛出生的牛犢。"你爸剛創(chuàng)業(yè)時,"我望著窗外掠過的雪原,
"總在水庫邊搭帳篷守夜,怕有人偷魚。有次下暴雨,帳篷被沖走了,
他抱著魚苗桶在水里站了半宿。"女兒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我忽然笑了,"你爸這人是倔,
但他守著的不只是魚和牛,是咱娘倆的日子。"春節(jié)前,我們給村里修了條水泥路。
通車那天,二嬸子的廣場舞隊在路口跳了場舞,音響里放著《在希望的田野上》。
夏小麥被推到中間,笨拙地跟著扭,惹得大家直笑。我站在人群里,
看著他后腦勺新添的白發(fā),忽然想起二十四歲那年,他牽著驢車來接親,
布鞋上的泥點濺了一路,卻把紅蓋頭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大年初二回娘家,
別墅的院子里停滿了車。我娘拉著外孫女兒的手,給她戴金手鐲:"還是咱家養(yǎng)的姑娘金貴。
"飯桌上,表哥喝多了,拍著夏小麥的肩膀:"妹夫,當(dāng)年我還說你不靠譜,現(xiàn)在看來,
是我有眼無珠。"夏小麥紅著臉給我娘敬酒:"媽,當(dāng)年沒給彩禮,這杯酒賠罪。
"我娘笑得眼睛瞇成條縫:"啥彩禮不彩禮的,我家玉晴有眼光。"她夾了塊紅燒肉給我,
"多吃點,看你瘦的,養(yǎng)牛場別太拼命。"我咬著肉,忽然嘗到點甜味,像那年在破瓦房里,
夏小麥用最后一塊錢買的糖葫蘆。開春時,女兒的學(xué)校組織"我的家長"主題演講。
她站在臺上,手里舉著張照片:是我和夏小麥在麥地里的合影,他扛著鋤頭,我抱著捆麥子,
背景里的養(yǎng)牛場白得晃眼。"我媽說,幸福不是住高樓,是看著牛犢長大,看著麥子變黃。
"她的聲音有點抖,卻很響亮,"我爸說,他這輩子最對的事,就是娶了我媽。
"臺下響起掌聲時,我看見夏小麥偷偷抹了把眼睛。陽光透過禮堂的窗戶照進(jìn)來,
在他鬢角的白發(fā)上,鍍上了層金邊。我忽然想起養(yǎng)牛場的"玉晴"剛生的牛犢,
正顫巍巍地學(xué)著走路,四蹄踩在松軟的墊草上,每一步都踏得很穩(wěn)。玉河源的麥子又黃了,
風(fēng)吹過麥田的聲音,像無數(shù)雙手在輕輕鼓掌。我站在青貯窖的高地上,看著遠(yuǎn)處的養(yǎng)牛場,
看著水庫邊忙碌的身影,看著女兒在麥地里追逐蝴蝶的背影,忽然明白,所謂最好的選擇,
從來不是別人眼里的光鮮,是兩個人手拉手,把泥濘走成坦途,把嘲笑變成贊嘆,
把當(dāng)年那句"我愿意",過成細(xì)水長流的日子。夏小麥提著水壺走過來,給我遞了杯水。
陽光落在他的側(cè)臉上,溝壑里還藏著當(dāng)年的倔強。"專家說,咱這模式能在全省推廣。
"他撓了撓頭,"以后可能要經(jīng)常出差......"我打斷他,
指著天邊的晚霞:"你看那云,像不像當(dāng)年你養(yǎng)死的那頭牛?"他愣了愣,忽然笑起來,
笑聲震得麥浪都在晃。遠(yuǎn)處的牛欄里,"玉晴"發(fā)出悠長的哞叫,像是在應(yīng)和我們的笑聲。
風(fēng)里的麥香越來越濃,混著青貯飼料的甜,在玉河源的上空,
釀成了壇最醇厚的酒——那是用時光、信任和不離不棄,慢慢釀出來的,屬于我們的味道。
玉河源的麥香(再續(xù))種子培育基地的玻璃溫室建成那天,玉河源的杏花剛落。
我踩著晨露走進(jìn)溫室,指尖劃過番茄苗的嫩葉,
沾了層薄薄的絨毛——這些幼苗是夏小麥帶著團隊,用玉河源的土壤培育的新品種,
葉片邊緣泛著淡淡的紫,像他當(dāng)年在水庫邊種的野花。女兒背著書包跑進(jìn)來,
校服上別著朵剛摘的杏花:"媽!省電視臺的人來了,說要拍你的專訪!
"她舉著攝像機的取景器,鏡頭里的我穿著沾著泥土的工裝,頭發(fā)用根鉛筆別在腦后,
眼角的細(xì)紋被晨光照得格外清晰。"拍啥專訪,我又不是明星。"我打掉她舉著相機的手,
往育苗盤里撒緩釋肥,"趕緊上學(xué)去,不然又要遲到。"溫室的自動噴淋系統(tǒng)忽然啟動,
細(xì)密的水珠落在番茄苗上,也落在我臉上,涼絲絲的,像當(dāng)年夏小麥第一次賣魚賺錢,
給我買的冰棍化成的水。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機器跟了進(jìn)來,
鏡頭對著培育架上的標(biāo)牌:"抗逆性番茄新品種'玉源紅',培育人:謝玉晴、夏小麥。
"女記者舉著話筒問:"謝大姐,聽說這個品種能在鹽堿地生長,是真的嗎?
"我正給幼苗間苗,指尖捏著多余的苗株,忽然想起當(dāng)年養(yǎng)豬時,
豬崽在鹽堿地里拱出的那些苦菜。"你看這根系。"我把一株幼苗連根拔起,
白生生的根須像老爺爺?shù)暮殻?比普通品種發(fā)達(dá)30%,能在土里抓水抓肥。
"夏小麥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拿著本檢測報告,晨光落在他的老花鏡上,
折射出的光斑在幼苗上跳:"省農(nóng)科院測過,畝產(chǎn)比普通品種高500斤,
含糖量還高兩個百分點。"記者要拍我們在田間勞作的畫面,夏小麥執(zhí)意讓我換上新衣服。
"穿這件格子襯衫。"他從衣柜里翻出件沒拆封的衣服,"上次去省城開會給你買的,
一直沒舍得穿。"我套上襯衫時,領(lǐng)口的標(biāo)簽硌著脖子,忽然想起剛結(jié)婚那年,
他給我買的第一件新衣,是件洗得發(fā)白的二手的確良,我卻穿了整整三年。拍攝間隙,
女兒帶著同學(xué)來參觀。幾個城里來的孩子圍著智能溫室的控制系統(tǒng),
對著觸摸屏上的濕度曲線驚嘆:"原來種地這么高科技!
"女兒驕傲地指著我:"這都是我媽設(shè)計的!"我正在調(diào)試滴灌系統(tǒng),聽見這話,手一抖,
水滴在控制板上,暈開片小小的水漬。夏小麥趕緊用抹布擦,嘴里念叨:"別聽她吹牛,
你媽就會瞎指揮。"他的手指劃過我留下的水漬,像在描摹某種圖案,
"其實是王教授指導(dǎo)的,你媽就是個實踐者。"我踹了他一腳,卻在轉(zhuǎn)身時,
看見他偷偷給女兒使眼色,眼里的笑意像溫室里的陽光,暖得能孵出小雞。
"玉源紅"第一次豐收時,來了輛冷鏈車。工人把紅彤彤的番茄裝箱,
每個箱子上都印著"玉河源"的LOGO,旁邊畫著個笑臉——是女兒設(shè)計的,
說"讓吃番茄的人都能想起玉河源的陽光"。收購商捧著番茄嘗,汁水流到手腕上,
咂著嘴說:"這味兒,比進(jìn)口的還地道!"我站在地頭,看著裝滿車的番茄,
忽然想起當(dāng)年養(yǎng)牛失敗后,夏小麥在牛棚里種的番茄。那時的番茄結(jié)得稀稀拉拉,
最大的一個只有拳頭大,他卻像獻(xiàn)寶似的給我:"玉晴,你看,總有能長出來的。
"那時的月光從破棚頂照下來,在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映出兩個小小的番茄影子。
深秋的農(nóng)業(yè)博覽會上,"玉源紅"得了金獎。頒獎臺上,我捧著獎杯,
忽然看見臺下的夏小麥在擦眼淚。他身邊坐著我娘,鬢角的白發(fā)燙成了卷,正舉著手機拍照,
嘴里念叨:"我閨女就是厲害!"女兒趴在欄桿上,舉著塊寫著"媽媽最棒"的牌子,
字是夏小麥寫的,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慶功宴上,王教授端著酒杯過來:"玉晴啊,
當(dāng)年我就說,你身上有股子韌勁,像玉河源的山。"他指著夏小麥,"你們倆啊,一個敢想,
一個敢干,是天作之合。"夏小麥紅著臉給我夾菜:"她才是主心骨,我就是個跑腿的。
"我咬著菜,忽然嘗到點咸,是不小心掉進(jìn)嘴里的眼淚?;丶业穆飞?,
車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女兒趴在我腿上睡了,嘴角還掛著蛋糕屑。夏小麥握著方向盤,
忽然說:"等明年,咱在縣城開個番茄加工廠吧,做番茄醬、番茄紅素,
讓'玉源紅'走得更遠(yuǎn)。"路燈的光落在他臉上,鬢角的白發(fā)比去年又多了些,像落了層霜。
我摸了摸他的手背,那里有塊月牙形的疤——是當(dāng)年修水庫柵欄時被釘子劃的。"你說了算。
"我把頭靠在他肩上,聞到他身上的麥香,混著番茄葉的清苦,"只要你不嫌我折騰。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過來,像當(dāng)年在破瓦房里,
他攥著我的手說"會好起來的"。加工廠的奠基儀式上,來了很多當(dāng)年的老熟人。
二嬸子牽著孫子,指著奠基石上的名字:"看,你謝奶奶和夏爺爺?shù)拿挚淘谏厦婺亍?/p>
"三奶奶拄著拐杖,在工地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想當(dāng)年這里還是片荒地,現(xiàn)在要建廠房了,
真是做夢都想不到。"夏小麥給老人們遞礦泉水,手忙腳亂的樣子像個剛過門的媳婦。
我站在奠基石旁,看著工人埋下的時間膠囊,
里面裝著我們的結(jié)婚證、第一包"玉源紅"種子、女兒畫的全家福。司儀喊"奠基"時,
我和夏小麥一起揮鍬,鐵鍬碰撞石塊的聲音,像在敲開某個嶄新的日子。女兒的畢業(yè)典禮上,
她作為學(xué)生代表發(fā)言。站在臺上的姑娘,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穿著學(xué)士服,
手里舉著的畢業(yè)證上,印著"農(nóng)業(yè)工程"的專業(yè)名。"我爸媽教會我,土地不會騙人,
你給它多少,它就還你多少。"她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我們身上,"他們用十五年證明,
在玉河源種夢想,一樣能開花結(jié)果。"臺下響起掌聲時,夏小麥忽然捂住臉。我拍著他的背,
感覺自己的眼眶也濕了。陽光穿過禮堂的彩繪玻璃,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織成件金色的衣裳。
我忽然想起二十四歲那年,驢車顛過石橋時,他回頭看我,
眼里的光比現(xiàn)在的陽光還亮——原來有些東西,真的能在時光里,長成你從未想過的模樣。
加工廠投產(chǎn)那天,我和夏小麥去了趟水庫。當(dāng)年的育苗棚早已拆了,原址上種滿了垂柳,
柳條垂在水面上,像姑娘們散開的綠發(fā)。"還記得嗎?"夏小麥指著岸邊的一塊石頭,
"你當(dāng)年在這里罵我是頭豬,說再也不跟我折騰了。"我撿起塊瓦片打水漂,
瓦片在水面上跳了三下,沉進(jìn)水里。"那你還記得嗎?"我歪頭看他,
"你說再給你一次機會,不然就跳進(jìn)水庫喂魚。"他忽然抓住我的手,
掌心的溫度燙得嚇人:"玉晴,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還。"水面的漣漪里,
我們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像兩棵長了多年的樹,根在地下早已纏成一團?;丶业穆飞希?/p>
夕陽把玉河源染成了金紅色。養(yǎng)牛場的牛在欄里悠閑地嚼著草,種子基地的溫室亮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