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依洋的“不被待見”,從來不是因為他不好,而是因為弟弟李依諾太“需要被看見”。
依諾生下來就帶著心臟的小毛病,走快了會喘,哭久了會臉色發(fā)白。
父母的精力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全落在依諾身上:夜里依諾咳一聲,
媽媽能從床上彈起來量體溫;依洋考了年級第一的獎狀貼在墻上,爸爸掃過一眼,
只會轉(zhuǎn)頭叮囑依諾“今天藥吃了嗎”。沒人發(fā)現(xiàn),
依洋書包側(cè)袋里藏著的心理診斷書邊角已經(jīng)磨爛。
“分離性身份障礙傾向”——醫(yī)生的字很輕,卻像針一樣扎在他眼里。
他第一次意識到“另一個自己”存在,是在依諾又一次搶了他的奧數(shù)獎杯摔在地上時。
他明明攥緊了拳頭想忍住,
卻聽見自己用一種陌生的、冷得像冰的聲音說:“你再碰一下試試?
”那天他把診斷書攤在父母面前,聲音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葉子:“爸媽,
我好像……有兩個自己。我很難受?!眿寢屨o依諾削蘋果,
頭也沒抬:“小孩子別瞎看網(wǎng)上的東西,依諾還等著吃蘋果呢?!卑职肿谏嘲l(fā)上刷手機,
漫不經(jīng)心地接話:“男孩子哪那么多煩心事?有時間琢磨這些,不如多輔導(dǎo)輔導(dǎo)你弟功課。
”蘋果皮在媽媽手里連成一條不斷的線,像根無形的繩,勒得他喘不過氣。
后來“另一個他”出現(xiàn)得越來越頻繁。有時是在課堂上,老師點他回答問題,站起來的瞬間,
眼神會突然變得陌生,語氣冷硬;有時是在夜里,他盯著天花板發(fā)呆,意識會像被潮水淹沒,
再浮上來時,枕頭上全是淚,卻想不起自己為什么哭。他試過更用力地求救。
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用美工刀在手腕上劃了道淺痕,隔著門喊“我真的不舒服”。
回應(yīng)他的是爸爸踹門的聲音:“李依洋你發(fā)什么瘋!嚇到你弟怎么辦?”那天晚上,
他看著床頭柜上依諾吃剩的半盒安眠藥,突然覺得很累。原來連他的痛苦,
都要排在弟弟的“不被嚇到”之后。他數(shù)著藥片吞下去,苦澀從舌尖漫到喉嚨,
像吞了一把碎玻璃。意識模糊時,他好像看見床邊站著兩個影子,一黑一白,帽子壓得很低。
“陽壽未盡,卻自絕生路……”白無常的聲音像砂紙擦過木頭,“閻王要見你。
”地府的寒氣裹著他,卻沒凍透骨頭。他站在森然的大殿里,看著高座上那個模糊的身影,
耳邊是自己和另一個聲音在吵——“就這樣算了?”那個冷硬的聲音問?!安蝗荒兀?/p>
”他自己的聲音發(fā)顫,“沒人在乎的?!薄澳蔷妥屗麄冊诤?。”閻王遞來契約時,
他甚至沒看清上面的字。指尖按下去的瞬間,另一個聲音在他腦子里笑了一聲,
輕得像嘆息:“這下,輪到我們說了算?!痹俅伪犻_眼,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陽光透過窗簾縫照在臉上。床頭柜上的安眠藥盒空了,旁邊卻多了本筆記本,
封皮和他常用的那本一模一樣,只是內(nèi)頁空白得發(fā)疹。媽媽推門進來,手里端著碗粥,
語氣還是老樣子:“醒了?依諾今天要去復(fù)查,你快點吃了飯跟我們?nèi)??!彼龥]提空藥盒,
沒問他臉色為什么慘白,仿佛昨晚那個吞藥的少年只是她的幻覺。他翻開筆記本時,
另一個聲音在耳邊清晰起來:“你看,他們還是這樣?!惫P尖落在紙上,
他下意識寫下“李依諾”三個字,筆尖頓住的瞬間,
心臟猛地抽痛——那是屬于主人格的猶豫。但下一秒,手腕被一股陌生的力量帶著,
補了一句:“奪走所有關(guān)注,也該嘗嘗被忽視的滋味。”那天下午,
依諾在醫(yī)院走廊里玩滑板車,前輪突然卡進地磚縫,整個人摔在地上,磕掉了兩顆門牙。
不算重,卻足夠讓他哭鬧一整天,可爸媽忙著掛號繳費,
竟沒一個人第一時間蹲下來問他疼不疼。依諾的哭聲里第一次帶上了茫然,
像只突然被丟開的寵物。筆記本上的字跡干了,李依洋盯著那行字,分不清是自己寫的,
還是“他”寫的。后來他發(fā)現(xiàn),兩個人格在用這本筆記時,風(fēng)格截然不同。
主人格寫的死亡總是帶著遲疑,比如那個總在背后說他“裝病博同情”的班長,
他寫“口舌生瘡,三月難愈”,結(jié)果對方真的得了怪病,
喉嚨腫得說不出話;而另一個人格出手,
從沒有緩沖——那個在家長會上當眾說他“心理脆弱,不如弟弟懂事”的班主任,
被記上名字的第二天,就因為喝了過期的牛奶急性中毒,搶救無效死了。警察來學(xué)校調(diào)查時,
目光掃過戴眼鏡、安安靜靜做習(xí)題的李依洋,連一秒鐘的停留都沒有。他坐在教室里,
聽著同學(xué)議論班主任的“意外”,指尖劃過筆記本封面。另一個聲音在笑:“看,
他們永遠想不到,判官就坐在他們中間。
”而他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我們……是不是變成怪物了?”窗外的陽光很亮,
卻照不進筆記本的空白里。他知道,從簽下契約的那一刻起,他和“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那份被忽視的痛苦,正在以最詭異的方式,變成刺向世界的尖刃——只是他分不清,
這尖刃對準的,是那些傷害過他的人,還是他自己。筆記本的紙頁很薄,
筆尖劃過時帶著輕微的澀感。李依洋盯著“爸爸”“媽媽”四個字,手指懸了很久,
才哆哆嗦嗦補下后半句:“從今往后,凡事皆聽李依洋指令,不得違抗。
”寫下最后一個句號時,另一個人格的聲音在他耳邊嗤笑:“早該如此。
”主人格卻在發(fā)抖——他想要的明明不是這個。他只是……只是想讓他們抬頭看他一眼,
問一句“你疼嗎”,哪怕只有一次??稍挼焦P尖,卻變成了最笨拙的控制欲。第二天清晨,
他是被煎蛋的味道弄醒的。走出房間時,媽媽正把盤子端上桌,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
她的嘴角是平直的,沒有往常給弟弟盛粥時的溫柔弧度,眼神落在他身上,
像落在一塊家具上,沒有焦點。“醒了?吃飯?!甭曇舨桓卟坏停袷謾C導(dǎo)航里的電子音。
爸爸坐在餐桌旁,手里捏著公文包,卻沒像往常一樣催他快點吃。李依洋坐下時,
爸爸突然站起身,彎腰從鞋柜里拿出他的運動鞋,放在他腳邊,鞋跟對齊了地板縫,
動作標準得像在執(zhí)行代碼。他抬頭看爸爸,對方的眼睛里空蕩蕩的,沒有以前的不耐煩,
也沒有任何情緒,就像蒙著一層磨砂玻璃。桌上擺著他愛吃的溏心蛋,
以前媽媽總說“煮太生了依諾吃了會鬧肚子”,今天卻整整齊齊擺了三個??伤闷鹂曜訒r,
胃里卻一陣發(fā)緊。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不是這種毫無溫度的順從?!拔也幌氤凿缧牡啊?/p>
”他試著開口,聲音很輕。媽媽立刻站起來,轉(zhuǎn)身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雞蛋,磕碎,
倒進油鍋,全程沒有回頭,也沒有問“那你想吃幾分熟”。兩分鐘后,
一盤煎得焦脆的全熟蛋放在他面前,蛋白邊緣焦黑,像被遺忘在火上的炭。他沒動筷子。
另一個人格在腦子里冷笑:“看,他們連假裝關(guān)心都不會了。”主人格卻盯著媽媽的背影,
她的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情緒要涌上來,卻被硬生生掐斷,只剩機械的僵硬。
下午陽光斜斜照進客廳,李依洋蜷在沙發(fā)上,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像是吞了團棉花。
他盯著正在擦桌子的媽媽,輕聲說:“媽,我生病了?!眿寢尣磷雷拥氖诸D了半秒,
然后放下抹布,轉(zhuǎn)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來——這個動作她以前只對弟弟做過。
可她的臉離得很近,李依洋卻看不清她的眼神,那層磨砂玻璃似的空洞還在?!叭メt(yī)院。
”她說完,站起身,徑直走向玄關(guān),拿起他的外套和病歷本,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猶豫,
也沒有絲毫擔(dān)憂。爸爸從書房出來,手里拿著車鑰匙,直接打開門:“走吧?!毕聵菚r,
媽媽走在前面,爸爸跟在后面,他被夾在中間。樓梯間的聲控?zé)綦S著腳步亮起,
昏黃的光落在他們臉上,三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卻沒有一點重疊。
李依洋看著媽媽的后腦勺,她的頭發(fā)里有根白絲,以前他提醒時,
媽媽會笑著說“還不是為你們操心操的”,現(xiàn)在她連頭都沒回。車里一路沉默。收音機開著,
放著早間新聞,主持人說某路段發(fā)生車禍,傷亡不明。爸爸握著方向盤的手很穩(wěn),
轉(zhuǎn)彎時角度精準得像儀器,媽媽看著窗外,玻璃映出她的臉,沒有任何表情,
仿佛新聞里的生死與她無關(guān)。到了醫(yī)院,媽媽自動去掛號,爸爸自動去排隊,
他坐在候診區(qū)的椅子上,看著他們像設(shè)定好的程序一樣移動。有個小女孩哭著要媽媽抱,
她的媽媽一邊拍她后背一邊說“不怕不怕,醫(yī)生看看就好了”,那聲音里的焦急和心疼,
像針一樣扎進李依洋的耳朵。他突然站起來,走到正在取號的媽媽面前,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皮膚很涼,像摸在一塊石頭上。“我不看了?!彼f,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我沒生病。”媽媽的手停住了,取號機吐出的小票落在地上。她轉(zhuǎn)過頭,
空洞的眼睛看著他,幾秒鐘后,緩緩點頭:“好?!睕]有問“為什么”,
沒有問“剛才不是說不舒服嗎”,只是機械地轉(zhuǎn)身,走向還在排隊的爸爸,低聲說“回家”。
爸爸立刻從隊伍里退出來,沒有和前面的人說抱歉,也沒有絲毫猶豫,跟著他們往外走。
走出醫(yī)院大門時,陽光很刺眼。李依洋看著并排走在前面的父母,他們的步伐整齊得詭異,
背影像兩尊被風(fēng)化的石像。他突然想起以前,爸爸會因為他考試沒拿第一而皺眉,
媽媽會因為他不肯讓著弟弟而嘆氣,那些爭吵和不滿,
此刻想起來竟帶著一種扭曲的“鮮活”——至少那時,他們的情緒是真的?,F(xiàn)在,
他們聽話了,卻像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筆記本,紙頁硌著掌心,像塊冰。
另一個人格的聲音很平靜:“這有什么不好?至少他們不會再忽視你了?!笨伤胝f,
這更糟。被忽視的痛苦,是有形狀的,像胸口的一塊石頭;可看著眼前這兩具空殼,
他的疼是散在空氣里的,無處不在,卻抓不住,也甩不掉。他突然蹲下來,捂住臉。
指縫里漏出的嗚咽聲很輕,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前面的父母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
依舊是那副空洞的表情,等著他的下一個指令。沒有人問他為什么哭。
就像筆記本放在膝蓋上時,塑料封面被手心的汗浸得發(fā)潮。李依洋盯著窗外,
父母正在客廳里給弟弟收拾背包,動作依舊是程式化的——媽媽疊衣服的褶皺永遠對齊,
爸爸裝零食時會按顏色分類,可他們的眼神掃過彼此,掃過蹦蹦跳跳的弟弟,
始終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靜。昨天他故意打翻了牛奶,
媽媽沒有像以前那樣念叨“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只是彎腰擦掉,
連呼吸節(jié)奏都沒變;弟弟搶他的游戲機,爸爸也沒有說“讓著弟弟點”,
只是把游戲機從弟弟手里拿過來,放回他桌上,像在搬運兩件物品。他們聽話了,
卻比從前的忽視更像凌遲。那些被強行掐斷的情緒,那些空殼般的順從,
讓他覺得自己像在和三個幽靈同住。另一個人格在他耳邊冷笑了一整天:“看見沒?
他們的‘愛’本來就是假的,現(xiàn)在不過是撕了面具?!崩钜姥笠е婪_筆記本,
筆尖懸在紙上,手在抖。他想起小時候全家去游樂園,爸爸把弟弟架在肩上,
媽媽舉著棉花糖追在后面,他跑累了落在原地,
回頭時他們早已拐進了下一個轉(zhuǎn)角;想起生日那天,媽媽煮了弟弟愛吃的草莓蛋糕,
說“你是哥哥,讓著點沒什么”;想起診斷書上的字,被爸爸揉成團丟進垃圾桶時,
發(fā)出的那聲輕響。原來那些他拼命想抓住的溫暖,從來都不屬于他?!叭ソ纪?。
”他在紙上寫下第一行字,筆尖劃破紙頁,“全家開車出游,沿盤山公路。
”第二行寫得更快,墨跡幾乎要暈開:“途經(jīng)落石區(qū)時,剎車失靈,車輛墜崖。”最后一行,
他停頓了很久,指甲掐進掌心,滲出血珠?!袄钜姥螅蛋踩珟?,被路過車輛救下,無傷。
”寫完最后一個字,他把筆記本塞進床底最深的角落,像在掩埋一具尸體。第二天清晨,
媽媽準時敲他的門,聲音平直:“該出發(fā)了?!卑职忠呀?jīng)把車停在樓下,
弟弟背著卡通書包坐在后座,看到他上車,咧開嘴笑,那笑容里卻沒有往日的親昵,
更像設(shè)定好的程序表情。車開上盤山公路時,天陰得厲害。
路邊的樹影歪歪扭扭地打在車窗上,像張牙舞爪的鬼。李依洋坐在副駕駛,
系著安全帶的肩頸繃得發(fā)僵。爸爸握著方向盤,轉(zhuǎn)彎時依舊精準得像導(dǎo)航,媽媽看著窗外,
弟弟在后排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一切都平靜得詭異。“前面有落石?!崩钜姥笸蝗婚_口,
聲音干澀。爸爸沒有回應(yīng),只是按照既定路線往前開。快到落石區(qū)時,
他聽見后排傳來弟弟的驚呼:“哥,你看!”他回頭,弟弟正指著窗外一塊松動的巨石,
那石頭邊緣沾著新鮮的泥土,像是剛被雨水泡軟。就在這時,
爸爸突然猛打方向盤——不是避開,而是朝著巨石下方的彎道沖去。
李依洋的心臟瞬間提到嗓子眼,他想喊“剎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聲音。
然后是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剎車真的失靈了。車子像脫韁的野馬沖向護欄,
護欄在巨大的沖擊力下發(fā)出脆響,斷裂的瞬間,李依洋看見媽媽的頭歪向一邊,
臉上沒有任何驚恐,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空白;爸爸的身體被方向盤頂?shù)们皟A,
眼神依舊空茫;弟弟的笑聲戛然而止,小小的身體在座位上晃了一下,像片被風(fēng)吹落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