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被刻刀狠狠犁過。他渾濁的眼底藏著巨大的恐慌,幾乎是貼著李玄的耳朵,用氣聲說道:“二公子,噤聲!隔墻有耳??!” 他枯瘦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絞著衣角,目光驚懼地掃過緊閉的門窗,仿佛那薄薄的木板外,正趴伏著無數(shù)雙貪婪而冷酷的眼睛。
“嶺南……”李玄重復著這兩個字,聲音嘶啞干澀。那不是遙遠的地理名詞,是催命的符咒。瘴癘橫行,毒蟲遍地,缺醫(yī)少藥,流放嶺南,幾乎就是判了兄長李德謇的死刑。原主殘留的悲慟如同滾燙的巖漿,在他胸腔里翻涌、灼燒,幾乎要沖破喉嚨噴涌而出。那是血脈相連的至親!
“罪名?”他死死盯著福伯,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磨出來的碎冰。
福伯的頭垂得更低,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帶著絕望的顫抖:“……太子謀逆案?!彼w快地吐出這幾個字,像是怕燙了嘴,“昨日……昨日東宮屬官又鎖拿了三個……金吾衛(wèi)的緹騎滿城飛馳……長孫司徒的人……”他猛地頓住,布滿老年斑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渾濁的眼里滿是后怕,剩下的話噎在喉嚨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太子謀反!李承乾!貞觀十七年!歷史的塵埃在李玄混亂的記憶中轟然揚起。他記起來了——太子李承乾意圖謀反事泄,最終被廢為庶人,流放黔州。一場席卷朝堂的颶風,無數(shù)人因此家破人亡!他的兄長,李德謇,竟然也被這滔天巨浪無情地卷了進去!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比這深秋的寒意更刺骨。昨日,兄長還是這長安城里鮮衣怒馬的衛(wèi)國公府長公子,前途無量;今日,卻已成了戴枷南行的階下囚,生死難料!這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國公府,此刻在他眼中,驟然褪去了所有光環(huán),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華美的牢籠。權力的傾軋,如此赤裸而血腥,第一次如此真實地扼住了這個穿越者的咽喉。他不再是旁觀歷史的看客,而是被粗暴地推到了漩渦邊緣,成了那隨時可能被吞噬的“李玄”——一個自身難保的次子。
“母親……”他喉嚨發(fā)緊,胸口像壓了塊巨石。
福伯用袖子用力擦了擦通紅的眼角,聲音哽咽:“夫人在佛堂……自打大公子……被帶走,就一直跪在蒲團上誦經(jīng)念佛……不吃不喝……眼淚都快流干了……誰勸也沒用……”
李玄閉上眼。兄長被金吾衛(wèi)強行拖拽時那悲憤絕望的眼神,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福伯話語中那深不見底的朝堂兇險……無數(shù)畫面和聲音交織成一張沉重絕望的網(wǎng),將他緊緊纏繞。這具身體殘留的劇烈情感,和他自身對陌生時代的巨大恐慌,如同兩股洶涌的暗流,在他體內(nèi)激烈碰撞、撕扯。
不能!絕不能這樣下去!一個聲音在他心底瘋狂吶喊。這看似安穩(wěn)的國公府,根本就是漂浮在火山口上的薄冰!兄長就是血淋淋的警示!李靖,位極人臣,功高震主,皇帝的猜忌,權臣的覬覦……下一個會輪到誰?是他這個在家族中幾乎透明的次子?還是整個李氏門楣?
滅頂?shù)臒o力感幾乎將他淹沒。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拋入驚濤駭浪的螻蟻,連掙扎的方向都找不到。在這個權力即是一切的世界里,沒有力量,就是砧板上的魚肉!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卻壓不住心底的冰冷和恐慌。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遠離這吃人的朝堂旋渦!可在這龍?zhí)痘⒀ò愕拈L安,無權無勢,一個剛剛“病愈”的次子,拿什么自保?拿什么護住這風雨飄搖的家?
混亂的思緒如同沸水翻騰,原主記憶深處某個被塵封的角落,驟然被這強烈的求生欲點亮——父親的書房!那間除了父親本人,無人敢輕易踏足的禁地!幼時一次頑皮的闖入,他似乎在某個極其隱秘的角落……
一個模糊而強烈的印象沖破迷霧:暗格深處,并非他想象中高深的兵書戰(zhàn)策,而是幾卷材質(zhì)奇特、非帛非紙、觸手冰涼滑膩的古老卷軸!上面用暗紅的顏料描繪著一個個扭曲而充滿力量感的人形動作,旁邊是密密麻麻、如同天書般的線條路徑,還有幾塊黑沉沉的、觸手冰寒刺骨的奇異石頭……
練武!像父親一樣,甚至……更強!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他混沌的腦海。唯有絕對的力量!唯有超脫凡俗的力量!才能劈開這令人窒息的枷鎖,才能在這即將到來的滔天風暴中,為自己,或許也為這搖搖欲墜的家,掙得一線微弱的生機!
“扶我起來。”李玄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
福伯愣了一下,看著二公子眼中驟然凝聚的、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光芒,那光芒銳利得讓他有些心驚。他猶豫著:“二公子,您這身子……”
“扶我起來!”李玄重復道,語氣加重。他必須親眼看看!看看這府邸在兄長被貶后的真實模樣!看看這名為“家”的囚籠!
福伯拗不過,只得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他虛軟的身體。李玄的雙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陣虛浮無力,但他咬著牙,強撐著站穩(wěn)。推開房門,一股深秋的冷風裹挾著庭院里草木衰敗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打了個寒噤。
昔日門庭若市的國公府前院,此刻空曠得令人心慌?;乩燃偶?,只有風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飄落。仆役們低著頭匆匆走過,腳步放得極輕,彼此間連眼神都不敢交流,臉上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惶恐和麻木??諝庵袕浡环N無形的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拒絕了福伯的攙扶,扶著冰冷的廊柱,一步步挪向府邸深處。路過一處抄手游廊,隱約聽到假山后傳來刻意壓低的議論:
“……聽說了嗎?昨夜東宮那邊……又沒了好幾個……”
“噤聲!不要命了!國公府現(xiàn)在……唉……”
“可不是,樹倒猢猻散……連個來探視二公子的都沒有……”
李玄的腳步頓了頓,指甲再次掐進掌心。世態(tài)炎涼,竟至于此!他繼續(xù)前行,腳步沉重地走向府邸西側。那里,一座小小的佛堂靜靜佇立,檀香的氣息比別處更濃重幾分。
佛堂的門虛掩著。李玄透過門縫,看到了母親張氏的背影。她穿著一身素凈的青色衣裙,跪在冰冷的蒲團上,背脊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枯槁。滿頭烏發(fā)間,竟已夾雜了刺眼的白霜。她的雙手緊緊合十,舉在胸前,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身體微微顫抖著。低低的、壓抑到極致的啜泣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她口中逸出,如同瀕死的小獸發(fā)出的哀鳴,一下下敲打在李玄的心上。
他沒有進去,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外陰影里,看著母親那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干了所有生機的背影。兄長的流放,對這個深宅婦人而言,無異于剜心之痛。而他,這個僥幸“醒來”的兒子,又能做些什么?
一股混雜著悲憤、無力與強烈不甘的情緒在他胸中激蕩。他猛地轉身,不再看那令人心碎的背影,目光投向府邸東面——父親李靖那間重門深鎖的書房。那里,藏著唯一可能的生路,也可能是另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的、帶著毫不掩飾的輕佻與惡意的笑聲,從前院方向遠遠傳來,打破了府邸死一般的沉寂:
“喲!這不是衛(wèi)國公府嗎?怎么冷清得跟義莊似的?李二公子呢?聽說他兄長前腳剛去嶺南‘享?!?,他后腳就‘病’了?該不會是……嚇破膽了吧?哈哈哈哈哈!”
那刺耳的笑聲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李玄的耳膜,也扎破了籠罩國公府最后一點虛假的平靜。他扶著廊柱的手驟然收緊,骨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脆響,猛地抬頭,冰冷的視線如利箭般射向笑聲傳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