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樣了?”蘇晴的聲音微弱得像蚊蚋,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眼睛緊緊盯著陳薇,里面盛滿了無法掩飾的擔(dān)憂和深重的愧疚。
陳薇幫她擦去額頭的冷汗,動作輕柔,眼神卻復(fù)雜地閃躲了一下。她想起林遠(yuǎn)陽那雙充滿恨意、拒人千里的眼睛,想起他瘋狂砸吉他的樣子,想起他像丟垃圾一樣扔掉蘇晴衣物的場景……那些畫面像針一樣扎著她的心。她不能說實(shí)話。
“他…還好。”陳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避重就輕,“東西…我送過去了?!彼龥]提林遠(yuǎn)陽的暴怒和那些被扔掉的物品。
“他…說什么了嗎?”蘇晴追問,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被角,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住?/p>
陳薇的心狠狠一揪。她看著蘇晴眼中那點(diǎn)微弱的、幾乎要熄滅的希冀之光,喉嚨哽得發(fā)痛。她垂下眼,掩飾住翻涌的情緒,低聲道:“沒…沒說什么。他…可能還需要時間?!?這個謊言說出口,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負(fù)罪感。
蘇晴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像燃盡的燭火。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帶著無盡的自嘲和苦澀:“嗯…他一定…恨死我了…這樣…也好…” 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陳薇的手背上,冰涼一片。
陳薇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蘇晴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身體,聲音哽咽:“晴晴,你太傻了…太苦了…告訴他吧!求你了!讓他陪著你!你一個人怎么扛得住??!”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懷里這具身體的脆弱和冰冷,仿佛生命的氣息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
“不…不行…”蘇晴虛弱卻異常堅定地?fù)u頭,淚水流得更兇,“不能…讓他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她抬起枯瘦的手,輕輕撫過自己因?yàn)榛煻兊卯惓O∈?、不得不戴上假發(fā)的頭頂,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絕望,“我…太丑了…太可怕了…他會…他會受不了的…薇…答應(yīng)我…永遠(yuǎn)…別讓他知道…” 她緊緊抓住陳薇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眼中是近乎偏執(zhí)的哀求。
陳薇看著她眼中那抹令人心碎的恐懼,看著她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模樣,所有勸說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她只能用力地點(diǎn)頭,淚水洶涌而出:“好…好…我答應(yīng)你…不說…” 她抱著蘇晴,兩個女孩在彌漫著藥味和死亡氣息的冰冷小屋里,相擁而泣,無助得如同暴風(fēng)雨中即將傾覆的小舟。
接下來的日子,是真正煉獄般的煎熬。
化療如期而至。冰冷的毒藥被注入血管,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在體內(nèi)游走,所到之處,生機(jī)被粗暴地扼殺。劇烈的嘔吐成了常態(tài),常常是剛勉強(qiáng)咽下一點(diǎn)米粥,下一秒就翻江倒海地吐得昏天暗地,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燒般的酸水和膽汁。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皮膚變得蠟黃松弛,眼窩深陷,顴骨高聳。曾經(jīng)明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痛楚。
最讓她崩潰的是頭發(fā)。曾經(jīng)濃密柔順的長發(fā),開始大把大把地脫落。梳子輕輕一梳,就能帶下一大團(tuán)纏繞的發(fā)絲,像枯萎的秋草。洗手池、枕頭上、地板上…到處都散落著觸目驚心的斷發(fā)。她看著鏡子里那個頭發(fā)稀疏、形容枯槁的女人,陌生得讓她渾身發(fā)冷。巨大的恐懼和羞恥感瞬間淹沒了她。
“不…不要…”她顫抖著手,想要把那些脫落的頭發(fā)塞回去,徒勞無功。最終,她崩潰地跌坐在冰冷的地磚上,抱著膝蓋,失聲痛哭。那哭聲充滿了對失去美麗、失去尊嚴(yán)、失去一切的巨大恐懼和絕望。陳薇默默流著淚,幫她剪掉了僅存的、稀稀落落的頭發(fā),給她戴上提前準(zhǔn)備好的柔軟假發(fā)套??粗R子里那個戴著假發(fā)、依舊掩飾不住病容的自己,蘇晴的眼神空洞麻木,仿佛靈魂的一部分也跟著頭發(fā)一起死去了。
只有在身體被疼痛和藥物折磨得暫時安靜下來的短暫間隙,蘇晴才會掙扎著爬起來,拿出那個早已準(zhǔn)備好的、厚厚的筆記本和一支筆。那是她留給林遠(yuǎn)陽的“聲音”,是她對抗死亡和遺忘的最后武器。
她蜷縮在窗邊唯一有陽光的舊沙發(fā)里,腿上蓋著厚厚的毛毯,假發(fā)下的臉色蒼白如紙,握著筆的手指因?yàn)樘撊鹾退幬锏母弊饔枚⑽㈩澏丁4巴馐腔颐擅傻某鞘刑炜?,偶爾有鳥雀飛過。
她翻開新的一頁,努力集中精神,讓思緒穿過病痛的迷霧,飄向那個被她親手推開的人。筆尖在紙上艱難地移動,留下斷斷續(xù)續(xù)、時而潦草時而工整的字跡。
“遠(yuǎn)陽,當(dāng)你看到這些…(筆尖停頓,洇開一小團(tuán)墨跡)… 請原諒我的缺席。劇本…由不得自己執(zhí)筆。”
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她猛地彎下腰,撕心裂肺,筆掉落在毯子上。她痛苦地喘息著,冷汗涔涔。過了好一會兒,才顫抖著重新?lián)炱鸸P,指尖冰涼。
“真的好想你…在每次呼吸停頓的間隙。” 寫下這行字時,淚水無聲地滴落在紙頁上,暈開了“想”字。她仿佛看到林遠(yuǎn)陽抱著吉他專注側(cè)臉的樣子,看到他在廚房笨手笨腳煮泡面時懊惱的表情,那些鮮活的畫面像溫暖的潮水,短暫地?fù)嵛恐涞耐闯?,卻又帶來更深的噬骨思念。
“看窗外云卷云舒…多像我們…未寫完的劇情?!?她抬起頭,望著窗外緩慢移動的云朵,眼神飄得很遠(yuǎn)。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和他一起變老的畫面,在陽光明媚的院子里,他彈琴,她畫畫,看云起云落……如今,都成了泡影。巨大的遺憾像巨石壓在胸口,讓她喘不過氣。
“不能陪你走完人生…是我最深的罪名…和…最深的光陰…” 寫到最后幾個字,她的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筆。自責(zé)、愧疚、對命運(yùn)不公的怨恨,以及對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卻無法與愛人相守的極致遺憾,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再也寫不下去,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瘦削的肩膀無聲地、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嗚咽在寂靜的房間里低回,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筆記本攤開在膝頭,那幾行被淚水打濕的字跡,如同她短暫生命里,用盡最后力氣刻下的、無聲的絕唱。窗外的天空,依舊灰暗,沒有一絲放晴的跡象。
時間,在隔絕的煉獄里,失去了刻度。對林遠(yuǎn)陽而言,日子變成了一灘渾濁發(fā)臭的泥沼。他陷在里面,被恨意和酒精浸泡,沉淪,窒息。
工作室里,那股混合著煙味、汗味、隔夜泡面餿味和絕望的腐朽氣息,幾乎凝固成了實(shí)體。窗簾永遠(yuǎn)緊閉,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光線和時間流轉(zhuǎn)。白天與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只有煙頭明滅的火光和酒瓶傾倒時液體晃蕩的聲音,是這死寂里唯一的動態(tài)。
林遠(yuǎn)陽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大部分時間蜷縮在角落那張破沙發(fā)里,眼神空洞地盯著布滿灰塵的地板,或者天花板上剝落的墻皮。胡茬野蠻生長,頭發(fā)油膩地糾纏在一起,臉色是長期不見陽光的、不健康的青白。偶爾,他會猛地彈起來,像一頭被無形鞭子抽打的困獸,抓起墻角那把備用的吉他,不需要任何調(diào)音,手指帶著一股毀滅一切的暴戾,狠狠砸在琴弦上!
“嗡——?。?!”
刺耳、混亂、充滿攻擊性的噪音瞬間撕裂死寂!那不是音樂,是心被碾碎后發(fā)出的、最原始的悲鳴和嘶吼。他瘋狂地掃弦,捶打琴箱,琴弦發(fā)出瀕死的尖嘯,琴體被砸得砰砰作響,灰塵簌簌落下。伴隨著這毀滅性的聲浪,幾個帶著血腥味的詞句從他齒縫里、喉嚨深處,被痛苦地擠壓出來:
“誓言落地…摔成齏粉…爛泥里…嘲笑!” “笑??!…你他媽…再笑?。 床煌??!” “心被挖空…塞滿冰渣…血都…他媽…凍住了!”
每一次嘶吼都耗盡他的力氣,每一次掃弦都像是要將胸腔里那團(tuán)名為“蘇晴”的毒火徹底焚盡。汗水混著生理性的淚水順著他扭曲的臉頰滑落,滴在激烈震顫的琴弦上,發(fā)出嗤嗤的輕響。唱到力竭,他便頹然倒下,倒在沙發(fā)里,像一灘爛泥,只有胸膛還在劇烈起伏,證明這具軀殼里還殘存著一點(diǎn)活氣。
手機(jī)早已被他砸爛,切斷了所有可能的聯(lián)系。世界仿佛只剩下這個散發(fā)著惡臭的洞穴,和他心中那團(tuán)日夜焚燒、永不熄滅的恨意之火。他拒絕去想任何關(guān)于過去的甜蜜,那只會讓傷口再次崩裂流血。他只記得她的背叛,她冰冷的眼神,那句“愛上別人了”。他用酒精麻痹神經(jīng),用混亂的噪音填充耳朵,用刻骨的恨意支撐著自己不至于徹底垮掉。
他甚至嘗試過用新的、更刺激的東西來填補(bǔ)那個巨大的空洞。某個深夜,在酒吧震耳欲聾的電子樂和閃爍的鐳射燈下,他摟著一個身材火辣、妝容濃艷、眼神迷離的女人,試圖用陌生的體溫和濃烈的香水味覆蓋掉記憶里蘇晴身上那淡淡的顏料和體香。女人熱情如火地貼著他,手指挑逗地劃過他的胸膛。但當(dāng)那陌生的嘴唇試圖吻上他時,一股強(qiáng)烈的惡心感猛地從胃底翻涌上來。
“嘔——!”他猛地推開那個女人,踉蹌著沖向洗手間,對著骯臟的馬桶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燒的酒精和翻騰的膽汁。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扭曲、眼窩深陷的臉,那雙曾經(jīng)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恨意和放縱侵蝕后的渾濁和空洞。他看著鏡中的自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厭惡。這不是他!那個曾經(jīng)懷抱純粹音樂夢想、眼中只有蘇晴的林遠(yuǎn)陽,已經(jīng)和那把被砸碎的吉他一起,死在了那個午后。
他跌跌撞撞地沖出酒吧,冰冷的夜風(fēng)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臉上。他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息,胃部的痙攣和心口的劇痛交織在一起。他失敗了。恨意可以燃燒,可以摧毀,卻無法填滿失去所愛后那巨大的、冰冷的、令人絕望的空洞。蘇晴的影子無處不在,像幽靈一樣纏繞著他,滲入他每一次呼吸的間隙。他恨她,恨得咬牙切齒,恨得錐心刺骨,卻又在每一個意識模糊的瞬間,瘋狂地、無可救藥地……想她。
這種撕裂感,比純粹的恨意更讓他痛苦萬倍。他像一頭迷失在暴風(fēng)雪中的孤狼,只能在無邊的黑暗和寒冷中,發(fā)出徒勞而絕望的嚎叫。
城市的另一端,在那間彌漫著濃重藥味和衰敗氣息的小公寓里,時間正以另一種殘忍的方式加速流逝。
蘇晴的生命,如同風(fēng)中殘燭,搖曳著微弱的光芒,隨時可能熄滅。病魔在她體內(nèi)展開了最后的、也是最瘋狂的肆虐。疼痛已不再是間歇性的浪潮,而是變成了永不停歇的酷刑,像無數(shù)燒紅的烙鐵日夜不停地灼烤著她的內(nèi)臟。強(qiáng)效止痛藥的劑量已經(jīng)加到了危險的邊緣,帶來的短暫麻木如同飲鴆止渴,緊隨其后的是更猛烈的反撲和令人崩潰的副作用——持續(xù)的眩暈、劇烈的惡心嘔吐、以及意識時常陷入混沌的迷霧。
她的身體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頭,裹在寬大的病號服里,輕飄飄的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走。皮膚蠟黃松弛,緊緊包裹著突出的骨骼輪廓。眼窩深陷得嚇人,曾經(jīng)明亮的眸子如今像蒙了厚厚灰塵的玻璃珠,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痛楚。她大部分時間都陷入昏睡,即使在睡夢中,眉頭也緊緊蹙著,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偶爾醒來,眼神也是渙散的,需要好一會兒才能聚焦。
陳薇和張醫(yī)生成了她與這個世界僅剩的微弱連接。陳薇幾乎住在了這個小公寓里,日夜守候,幫她擦拭冷汗,喂水喂藥,處理嘔吐物,在她因劇痛而痙攣時緊緊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在她耳邊說著安慰的話,盡管她知道那些話蒼白無力。張醫(yī)生來的頻率越來越高,每一次檢查,他緊鎖的眉頭就加深一分。他不再說任何關(guān)于治療方案的話,只是沉默地調(diào)整著止痛藥的劑量,眼神里充滿了無力回天的悲憫。
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延,已經(jīng)淹到了她的脖頸。
在一個意識相對清醒的短暫午后,陽光艱難地穿過厚厚的云層,在窗臺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蘇晴靠在搖高的床頭,戴著柔軟的米色假發(fā),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幾天好了一點(diǎn)點(diǎn),眼神也清明了些許。
“薇…”她聲音嘶啞微弱,像破損的風(fēng)箱。
“我在!”陳薇立刻放下手中的水杯,湊到她床邊,緊張地握住她枯瘦的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喝水嗎?”
蘇晴微微搖了搖頭,目光緩緩移向床頭柜那個鎖著的抽屜?!澳莻€…箱子…”她喘息著,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還有…U盤…都準(zhǔn)備好了嗎?”
陳薇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鼻尖。她知道蘇晴指的是什么——那個她耗盡最后心力整理的、留給林遠(yuǎn)陽的箱子,還有那個記錄著她最后告別的銀色U盤。蘇晴在這個時候提起它們,像一個清晰的信號。
“嗯…都…都好了…”陳薇強(qiáng)忍著淚水,聲音哽咽,“你放心…都按你說的…準(zhǔn)備好了…” 她不敢看蘇晴的眼睛,怕自己會崩潰。
蘇晴似乎松了口氣,灰敗的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釋然。她費(fèi)力地抬起手,指向那個抽屜:“拿…拿出來…讓我…再看看…”
陳薇顫抖著拿出鑰匙,打開抽屜,小心翼翼地將那個不大的收納箱和那個小小的銀色U盤捧到蘇晴面前。箱子很沉,里面承載著一個靈魂最后的重量。
蘇晴的目光落在箱子上,眼神變得異常專注和溫柔,仿佛透過箱蓋,看到了里面每一件承載著回憶的物品——那些畫,那些日記,那些小石頭,那些照片……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極其緩慢、極其珍惜地?fù)崦饣南渖w,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愛人的臉龐。指尖劃過U盤冰涼的金屬外殼時,微微停頓了一下。
“薇…”她再次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目光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牢牢鎖住陳薇,“答應(yīng)我…等我…走了…再給他…”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還有…那個…視頻…讓他…一定…要看…”
“我知道!我知道!”陳薇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她用力點(diǎn)頭,泣不成聲,“我都答應(yīng)你!晴晴,別說了…你歇會兒…”
蘇晴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緩緩閉上眼睛,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才慢慢平復(fù)。她的手依舊搭在箱子上,像守護(hù)著最后的珍寶。
房間里陷入一片令人心碎的寂靜。只有蘇晴微弱而艱難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遙遠(yuǎn)模糊的城市噪音。陽光在窗臺上緩慢移動,那點(diǎn)微弱的光斑,終究無法照亮這間被死亡氣息籠罩的小屋。
陳薇緊緊握著蘇晴冰涼的手,感受著她脈搏微弱得如同游絲般的跳動。巨大的悲痛和一種即將失去的預(yù)感,像冰冷的巨手攥緊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看著蘇晴沉睡中依然緊蹙的眉頭,看著她瘦得脫形的臉頰,看著她搭在箱子上的那只枯槁的手……她知道,時間真的不多了。那個沉重的真相,那個裝滿遺物的箱子,那個冰冷的U盤……終將,要交到那個被恨意包裹、對此一無所知的男人手中。
那個時刻,將是另一場毀滅性的雷霆。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天空是壓抑的鉛灰色,細(xì)雨如冰冷的蛛絲,無聲無息地飄落,將城市籠罩在一片潮濕的陰郁里。
林遠(yuǎn)陽被一陣持續(xù)不斷的、沉悶的敲門聲從酒精造成的昏沉中驚醒。他煩躁地低吼一聲,摸索著從沙發(fā)里爬起來,頭痛欲裂。他踉蹌著走到門邊,帶著被吵醒的暴戾,猛地拉開門。
門外站著渾身濕透的陳薇。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和臉頰往下淌,眼睛紅腫得像兩顆熟透的桃子,眼神里交織著巨大的悲痛、疲憊,還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不大的收納箱,箱子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銀色U盤,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冰冷的光。
林遠(yuǎn)陽看到是她,眼中瞬間燃起熟悉的、帶著恨意的警惕火焰。他堵在門口,高大的身軀散發(fā)著拒人千里的冰冷氣息,聲音沙啞而刻?。骸澳阌謥砀墒裁矗克赡銇眚?yàn)收成果?看看我被她毀成什么樣了?”他的目光掃過陳薇懷里的箱子,嘴角勾起譏誚的弧度,“還是她又有什么破爛要扔掉,讓你送我這垃圾站來?”
陳薇被他話語里的尖刺刺得身體微微一顫。她沒有像往常一樣避開他的目光,而是抬起頭,那雙紅腫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里面翻涌著林遠(yuǎn)陽從未見過的、深不見底的悲傷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雨水順著她的睫毛滑落,像無聲的眼淚。
“林遠(yuǎn)陽,”她的聲音嘶啞,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和一種穿透雨幕的清晰,“蘇晴…”她停頓了一下,仿佛說出這個名字都需要耗費(fèi)巨大的力氣,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她走了?!?/p>
“走了?”林遠(yuǎn)陽不耐煩地皺眉,語氣充滿嘲諷,“我知道!她不是早就跟那個野男人滾蛋了嗎?怎么?又想玩什么新花樣?還是你替她來通知我喜訊?”他作勢就要關(guān)門。
“不是!”陳薇猛地提高聲音,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利,她上前一步,用身體抵住即將關(guān)上的門縫,雨水順著她的頭發(fā)滴落在門檻上?!八懒耍×诌h(yuǎn)陽!蘇晴死了!上周…胃癌…晚期!”最后幾個字,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在冰冷潮濕的空氣里,也砸在林遠(yuǎn)陽猝不及防的心口上。
轟——!
林遠(yuǎn)陽臉上的譏諷和暴戾瞬間凝固、碎裂。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他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泥塑,僵在原地,維持著那個要關(guān)門的姿勢,一動不動。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停止了流動,然后猛地倒灌回心臟,帶來一陣劇烈的、近乎窒息的絞痛。他的瞳孔驟然放大,里面倒映著陳薇那張被雨水和淚水模糊的臉,以及她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真實(shí)的悲痛。
死了?胃癌晚期?
這兩個詞如同九天驚雷,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劈進(jìn)他混沌一片、被恨意填滿的腦海。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著,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耳朵里嗡嗡作響,陳薇后面的話變得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他感覺不到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感覺不到自己還站在門口。整個世界在他眼前旋轉(zhuǎn)、扭曲、崩塌。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蘇晴近期異常的疲憊,蒼白的臉色,躲閃的眼神,抽屜里露出的醫(yī)院報告一角……他看到了那天她“出軌”時,那異常蒼白的臉和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痛楚……他看到了她最后那句“我愛上別人了”背后,那強(qiáng)撐的冰冷和絕望……
原來……原來那不是背叛!那是……告別?!
巨大的震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緊接著,是排山倒海般的、遲來的、足以將他徹底摧毀的悔恨和劇痛!像無數(shù)把燒紅的刀子,同時捅進(jìn)他的心窩,瘋狂地攪動!
“不……不可能……”他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絲破碎的氣音,像是溺水者的最后掙扎,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他猛地?fù)u頭,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機(jī)器,“你騙我!陳薇!你他媽在騙我!她怎么可能……她……”他想說“她明明和別人在一起”,但這句話卡在喉嚨里,變成了一個無聲的哽咽。
陳薇看著他瞬間慘白如紙的臉,看著他眼中那從暴戾到震驚、再到徹底崩潰絕望的劇變,淚水混合著雨水更加洶涌地流下。她不再解釋,只是用力將懷里的箱子推進(jìn)他懷里。
沉甸甸的箱子猛地撞在林遠(yuǎn)陽毫無防備的胸口,冰冷的觸感和那不容忽視的重量,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他強(qiáng)撐的、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他下意識地抱住箱子,手指觸碰到冰涼的箱蓋,那寒意瞬間穿透皮膚,直抵心臟。
“這是她……留給你的。”陳薇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她最后……拼了命……整理的……她認(rèn)為……最好的東西……還有這個……”她將那個小小的銀色U盤,輕輕放在箱子上。
U盤冰冷的金屬外殼,貼著林遠(yuǎn)陽的手指,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陳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悲哀、憐憫,還有一種如釋重負(fù)般的疲憊。她不再停留,猛地轉(zhuǎn)身,沖進(jìn)了門外冰冷的雨幕中,單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簾里。
門內(nèi)。
死一樣的寂靜。只有細(xì)雨敲打窗玻璃的沙沙聲,和林遠(yuǎn)陽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
他抱著那個沉甸甸的箱子,像一個抱著炸彈的囚徒,僵立在門口。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往下淌,滴落在箱蓋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箱子不重,卻壓得他幾乎直不起腰。U盤靜靜地躺在上面,像一只冰冷的、窺探著一切的眼睛。
蘇晴死了。
胃癌晚期。
留給他的東西。
這幾個破碎的信息,如同鋒利的碎片,在他混亂一片的腦海里瘋狂旋轉(zhuǎn)、切割。恨意構(gòu)筑的高墻在瞬間土崩瓦解,露出底下早已血肉模糊、從未愈合的愛與傷痛的深淵。巨大的、遲來的悲傷和鋪天蓋地的悔恨,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將他吞沒。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嗚咽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他再也支撐不住,抱著箱子,踉蹌著后退幾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qiáng)沒有倒下。他順著墻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箱子被他緊緊抱在懷里,如同溺水者抱著最后的浮木。
他低下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懷里的箱子,眼神空洞,卻又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急切的渴望。他顫抖著手,如同開啟潘多拉魔盒的罪人,摸索著,打開了箱蓋。
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紙張、顏料和某種熟悉卻久違的、屬于蘇晴的溫暖氣息,撲面而來。這氣息像一把溫柔的、卻無比鋒利的刀,瞬間刺穿了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箱子里的物品,如同被施了魔法,一件件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眼前:
厚厚一摞畫稿: 最上面一張,是他抱著吉他、微微低頭專注調(diào)弦的側(cè)影。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身上,線條柔和,眼神沉靜。畫得那么傳神,仿佛能感受到他指尖流淌的溫度。下面還有更多——他睡著時微微蹙眉的樣子,他在廚房手忙腳亂煮泡面時懊惱的表情,他第一次登臺緊張又興奮的背影……每一張,都記錄著他未曾察覺的瞬間,記錄著蘇晴眼中那個完整的他。
一本邊緣磨損的日記本: 深藍(lán)色的布面,是他很多年前送她的生日禮物。他顫抖著翻開第一頁,熟悉的娟秀字跡映入眼簾,記錄著他們初遇時那個下雨的傍晚,他在街角咖啡廳躲雨彈吉他,她坐在窗邊畫畫,雨聲和琴聲交織……再往后翻,字跡開始變得潦草、虛弱,日期也變得斷斷續(xù)續(xù)。他看到這樣的句子:
“遠(yuǎn)陽今天又問我胃還疼不疼…他眼神里的擔(dān)憂讓我心碎。我多想告訴他真相,抱著他大哭一場…可是不能…長痛不如短痛…”
“又吐了…好難受…頭發(fā)開始掉了…看著鏡子里的人,好陌生,好可怕…遠(yuǎn)陽,對不起…我不能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
“好想他…想到骨頭縫都在疼…偷偷看他社交動態(tài),他好像很不好…都是我害的…可是…讓他恨我…總比讓他看著我在病床上腐爛要好…”
“薇說我傻…也許吧…但愛一個人…不就是希望他好好的…哪怕…代價是讓他恨你一輩子…”
一個透明的小玻璃瓶: 里面裝著幾顆色彩斑斕、形態(tài)各異的鵝卵石。瓶子上貼著一個小小的便簽:“海城沙灘,一起撿的。你說像我們的心,被海浪磨圓了棱角,卻更堅固?!?那是他們第一次旅行時在海邊撿的。
一個老舊的音樂盒: 已經(jīng)有些掉漆,是他剛畢業(yè)、還沒什么錢時,在街邊小店買給她的。擰緊發(fā)條,叮叮咚咚的《致愛麗絲》旋律依舊清脆地流淌出來,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空靈,也格外刺耳。
一疊用皮筋捆好的照片: 大部分是抓拍的他——練琴時皺眉思索的樣子,演出后臺緊張地喝水,在沙發(fā)上累得睡著……每一張背面都有一行小小的、蘇晴的字跡:
“我的大音樂家,皺眉也帥?!?/p>
“后臺偷拍,緊張得像個第一次登臺的小朋友。”
“睡著了還抱著吉他,傻瓜?!?/p>
一條織了一半的米白色圍巾: 毛線針還別在上面。旁邊一張便簽:“給你的,可惜…來不及織完了…天冷…記得買條厚的…”
每一件物品,都像一顆精準(zhǔn)制導(dǎo)的炸彈,帶著往昔甜蜜的回憶和如今殘酷的真相,狠狠轟擊在林遠(yuǎn)陽早已不堪重負(fù)的心防上。他顫抖著手,拿起一樣,放下,又拿起另一樣。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砸在畫稿上,暈開了墨跡;砸在日記本上,洇濕了那些浸透痛苦和深愛的字句;砸在冰冷的石子上,砸在褪色的音樂盒上……無聲的嗚咽在他喉嚨里滾動,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那個小小的、冰冷的銀色U盤上。
它像一個終極的審判,靜靜地躺在箱子角落。
林遠(yuǎn)陽如同被催眠般,顫抖著伸出手,拿起那個U盤。它那么小,卻仿佛有千鈞之重。他幾乎是爬行著,挪到工作臺前,那里有一臺蒙塵的筆記本電腦。他胡亂地用袖子擦了擦屏幕上的灰塵,手指抖得幾乎插不進(jìn)USB接口。試了好幾次,才終于成功連接。
電腦屏幕亮起,發(fā)出幽幽的光。他點(diǎn)開那個唯一的視頻文件。
緩沖的圓圈轉(zhuǎn)動著,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終于,畫面亮起。
一張蒼白、憔悴卻異常熟悉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
是蘇晴。
她戴著那頂柔軟的米色假發(fā),努力對著鏡頭揚(yáng)起一個微笑,試圖掩飾那深入骨髓的病容和疲憊,但深陷的眼窩和瘦削的臉頰卻無法欺騙任何人。她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像蒙了霧的湖泊,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悲傷、不舍,和一種近乎透明的溫柔。
“嗨,遠(yuǎn)陽?!彼穆曇繇懫穑瑤е唤z努力維持的平靜,卻掩飾不住其中的虛弱和沙啞。這熟悉的聲音,穿過冰冷的屏幕,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林遠(yuǎn)陽的心上!
視頻里的蘇晴,開始平靜地講述那個殘酷的真相。關(guān)于抽屜里的報告,關(guān)于晚期胃癌,關(guān)于她無法忍受讓他看著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爛掉”的恐懼,關(guān)于那個精心策劃的“出軌”騙局,關(guān)于“周先生”只是幫忙的朋友……她的聲音很輕,很慢,仿佛每一個字都用盡了力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真實(shí)。
當(dāng)她說出那句“愛他才必須這樣…長痛不如短痛…我不能讓他看著我一點(diǎn)點(diǎn)爛掉…”時,林遠(yuǎn)陽再也無法抑制,猛地用拳頭死死抵住自己的嘴巴,壓抑著那即將沖破喉嚨的、撕心裂肺的悲鳴!巨大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徹底淹沒!他錯了!他錯得離譜!他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他砸了吉他,他恨了她那么久……而她一個人……一個人默默承受著所有!
“我給你寫了歌?!逼聊簧系奶K晴繼續(xù)說道,眼中泛起淚光,嘴角卻努力維持著那個脆弱的微笑,“一首叫《不是不痛》……我知道你恨我……這首歌…或許能替你喊出那些痛……” 畫面外傳來她壓抑的、低低的清唱片段,那旋律,那歌詞的碎片——“謊言是淬毒的吻…刺穿心跳…”——竟與他之前宣泄恨意時胡亂吼出的詞句,有著殘酷的呼應(yīng)!
“另一首…”她的聲音哽咽了,淚水終于滑落,“叫《不能陪你走完人生》……這才是我…真正想對你說的話……” 她停頓了很久,似乎在積蓄力量,然后,用一種帶著無盡思念和遺憾的、近乎泣血的聲音,輕輕哼唱起來:
“真的好想你…在每個呼吸間隙…” “看窗外云卷云舒…多想是你眼中風(fēng)景…” “不能陪你走完人生…是我最深的罪名…”
這溫柔而悲傷的旋律,這直擊靈魂的歌詞,像無數(shù)根最細(xì)最韌的絲線,瞬間纏繞住林遠(yuǎn)陽的心臟,然后猛地收緊!痛得他無法呼吸!這就是她最后的心聲!這就是她獨(dú)自承受病痛時,對他最深的思念和最大的遺憾!
視頻的最后,蘇晴流著淚,對著鏡頭,露出一個極致溫柔、帶著淚光的微笑:“林遠(yuǎn)陽,我愛你。從開始,到最后。再見。”
屏幕暗了下去。
最后的“再見”兩個字,如同喪鐘,在死寂的房間里沉重地敲響。
“不——?。?!”
一聲困獸般的、撕心裂肺的哀嚎終于沖破林遠(yuǎn)陽的喉嚨!他像被最后一根弦徹底崩斷,整個人從椅子上滑落,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懷里還緊緊抱著那個打開的箱子,蘇晴的畫稿、日記、石子、照片散落一地。
他蜷縮著身體,像一只被利箭洞穿心臟的野獸,爆發(fā)出無法抑制的、驚天動地的痛哭!那哭聲充滿了無盡的悔恨、遲來的愛戀、噬骨的思念和無法挽回的巨大悲痛!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浸濕了他的臉頰、衣襟,也浸濕了散落在地上的、屬于蘇晴的遺物。他緊緊抓著蘇晴的日記本,抓著她織了一半的圍巾,將臉深深埋進(jìn)去,仿佛還能汲取到一絲她殘留的氣息和溫度,發(fā)出更加絕望的嗚咽。
“晴晴……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太蠢了……啊——?。。 ?/p>
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海嘯,將他徹底吞噬。他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抱著蘇晴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的“最好的東西”,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腸寸斷,哭得仿佛要將自己的靈魂都嘔出來。
工作室里,只剩下一個男人崩潰的、絕望的嚎啕。那聲音穿透緊閉的門窗,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顯得格外凄厲,格外孤獨(dú)。像一個被世界徹底遺棄的孤兒,在廢墟之上,為那場因誤解而錯過的、永恒的離別,發(fā)出遲來的、最悲愴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