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刺眼的“背叛”與碎裂的弦
午后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潑灑進(jìn)這間不大的公寓?？諝饫锔又Х鹊奈⒖?、松節(jié)油的清冽，還有若有似無、未完成的吉他旋律。林遠(yuǎn)陽背對著窗，指尖隨意撥弄著琴弦，不成調(diào)的碎片音符跳躍著，像他此刻輕松的心緒。他的目光，越過琴箱光滑的弧度，落在窗邊那個纖細(xì)的身影上。
蘇晴側(cè)對著他，坐在畫架前。陽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cè)臉線條，長睫低垂，專注地盯著畫布上漸次鋪開的色彩。她握著畫筆的手穩(wěn)定而靈巧，蘸取顏料，落下，涂抹，一筆一筆，安靜地構(gòu)建著一個只屬于她的斑斕世界。幾縷碎發(fā)滑落頰邊，她也渾然不覺。
林遠(yuǎn)陽嘴角不自覺地?fù)P起。這場景，是他漂泊靈魂最安穩(wěn)的錨點。他停下?lián)芟?，清了清嗓子，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炫耀：“晴，下周‘回聲’音樂節(jié)的壓軸，定了?！?/p>
畫筆在畫布上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蘇晴轉(zhuǎn)過頭，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映著陽光，亮晶晶的?！罢娴?？太棒了！”她的聲音帶著由衷的喜悅，像清泉淌過石子，“我就知道你可以的！遠(yuǎn)陽，你生來就該站在最大的舞臺上?！蹦切θ菁兇猓髅?，輕易就能點燃人心底所有的光。
林遠(yuǎn)陽的心被這笑容烘得暖洋洋的。他放下吉他，起身走過去，從背后輕輕環(huán)住她，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fā)頂，鼻尖縈繞著她身上特有的、混合著顏料和淡淡體香的溫暖氣息?！霸俅蟮奈枧_，”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只要你在臺下，我就有了全世界。”
蘇晴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隨即放松下來，往后靠了靠，更深地依偎進(jìn)他懷里。她沒說話，只是抬手覆上他環(huán)在她腰間的手，指尖有些涼。林遠(yuǎn)陽只當(dāng)她是畫得入神。
“等這次音樂節(jié)結(jié)束，”林遠(yuǎn)陽的聲音帶著憧憬，在她耳邊低語，氣息拂過她敏感的耳廓，“我們好好規(guī)劃下未來。租個更大的工作室，或者……干脆看看房子？”他的目光掃過對面墻上掛著的一張他們在海邊拍的合影，照片里的蘇晴穿著白裙子，笑得無憂無慮。他想象著給她一場盛大的婚禮，想象著屬于他們自己的家。
蘇晴的身體似乎更僵硬了一點。她沉默了幾秒，才輕輕“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一種林遠(yuǎn)陽當(dāng)時未能理解的飄忽。她掙脫他的懷抱，轉(zhuǎn)身走向廚房的小吧臺，動作有些急。“我…我去給你倒杯水。”她的背影透著一種倉促的逃離感。
林遠(yuǎn)陽站在原地，看著她略顯單薄的背影，心里掠過一絲疑惑。最近她似乎總是很容易疲憊，胃口也不太好。他走到她剛才坐的畫架旁，目光隨意掃過旁邊敞開的抽屜。里面是一些零散的畫具和紙張。一張對折的、印著醫(yī)院抬頭的白色紙張，突兀地露出一角，上面隱約可見幾個加粗的黑體字。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拿。
“遠(yuǎn)陽！”蘇晴的聲音帶著一絲急促，幾乎是同時響起。她端著水杯快步走回來，在他手指觸碰到那張紙的前一秒，“啪”地一聲合上了抽屜，動作快得有些慌亂。
林遠(yuǎn)陽的手停在半空，疑惑地看向她。
蘇晴臉上迅速堆起笑容，將水杯塞進(jìn)他手里，指尖冰涼?！皼]什么，就…之前胃有點不舒服，去復(fù)查的單子，老毛病了?！彼凵耖W爍，避開了他探究的目光，語氣故作輕松，“醫(yī)生都說沒事了，別擔(dān)心。”她抬手，狀似無意地揉了揉上腹部，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飛快地舒展開。
“真沒事？”林遠(yuǎn)陽不放心，握住她微涼的手，“看你臉色不太好。要不我陪你去醫(yī)院再仔細(xì)查查？”
“真不用！”蘇晴立刻搖頭，語氣帶著點撒嬌的嗔怪，抽回手，推著他往沙發(fā)走，“你呀，就好好準(zhǔn)備你的壓軸演出，別瞎操心我?？赡芫褪亲罱s稿子熬了幾個夜，有點累著了。休息幾天就好?！彼阉丛谏嘲l(fā)上，自己也在旁邊坐下，蜷起腿，拿起沙發(fā)上織了一半的圍巾，毛線針在指間穿梭，似乎想用忙碌掩飾什么。
林遠(yuǎn)陽看著她低垂的眉眼，那專注織毛線的樣子，似乎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他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異樣，或許真是自己想多了？他拿起吉他，試著彈一段新想的旋律，想驅(qū)散那點不安。音符流淌，蘇晴偶爾抬起頭，對他笑笑，笑容依舊溫柔，卻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看不透的紗。
時間被排練和期待切割得飛快。音樂節(jié)壓軸演出的前夜，排練異常順利。樂隊成員情緒高漲，林遠(yuǎn)陽的狀態(tài)更是出奇的好，每一個音符都仿佛帶著生命力。提前結(jié)束排練，他心頭被巨大的滿足感和對明晚演出的期待填滿。路過那家蘇晴最喜歡的、藏在巷子深處的法式甜品店時，暖黃的燈光和櫥窗里精致的甜點吸引了他。他記得她提起過這家新出的“云朵”蛋糕，眼睛亮晶晶的樣子。他推門進(jìn)去，濃郁的甜香撲面而來。
拎著那個包裝精美、點綴著可食用銀箔的小盒子，林遠(yuǎn)陽步履輕快。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都比平時清脆。他想給她一個驚喜，想象著她看到蛋糕時雀躍的樣子。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一道縫。
客廳里暖黃的燈光流瀉出來。
他臉上的笑容，在看清客廳景象的瞬間，凍結(jié)、碎裂、化為齏粉。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又被猛地拉長，每一幀畫面都帶著鋸齒，狠狠切割著他的視網(wǎng)膜和神經(jīng)。
蘇晴。
他的蘇晴。
她側(cè)身坐在沙發(fā)邊，整個人幾乎依偎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里。那男人穿著質(zhì)地考究的淺灰色襯衫，一只手甚至……甚至還輕輕搭在她纖細(xì)的腰側(cè)。而蘇晴，她微微仰著臉，對著那個男人，露出了一個林遠(yuǎn)陽許久未見的笑容——不是對著他時那種帶著愛意和依戀的笑，而是一種近乎……解脫般的、卸下所有重負(fù)的輕松笑意。那笑容刺眼得如同淬了冰的針，密密麻麻扎進(jìn)他心臟最深處。
茶幾上，兩只高腳杯里殘留著暗紅色的酒液，像凝固的血。
空氣里彌漫著陌生的古龍水味、酒氣，還有……一種背叛的、令人作嘔的甜膩。
林遠(yuǎn)陽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精心挑選的蛋糕盒子“啪嗒”一聲掉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沙發(fā)上的兩人同時驚覺。
蘇晴猛地轉(zhuǎn)過頭。
四目相對。
她臉上那輕松的笑容瞬間僵死，如同劣質(zhì)的石膏面具。那雙總是盛滿溫柔星光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林遠(yuǎn)陽慘白如紙的臉和他眼中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驚濤駭浪——難以置信、被欺騙的屈辱、還有……鋪天蓋地的痛楚。那復(fù)雜的情緒在她眼底深處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抓不住，隨即被一種刻意堆砌的、冰冷的疏離迅速覆蓋。她甚至沒有立刻從那個男人身邊挪開。
那個陌生男人（張醫(yī)生扮演的“周先生”）臉上掠過一絲明顯的錯愕和尷尬，下意識地想收回放在蘇晴腰側(cè)的手，身體也微微后傾，試圖拉開一點距離，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解釋什么：“林先生，你聽我說……”
“滾?！绷诌h(yuǎn)陽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眼睛卻死死釘在蘇晴臉上，仿佛要將她燒穿。
蘇晴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維持住那副冰冷的面具。她避開“周先生”試圖解釋的眼神，直直迎上林遠(yuǎn)陽痛得發(fā)狂的目光，聲音刻意放得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殘忍的冷漠，清晰地砸在林遠(yuǎn)陽的耳膜上，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
“如你所見，林遠(yuǎn)陽。我們……結(jié)束了?！?/p>
她頓了頓，似乎想給這句話更沉重的分量，更徹底的絕望。
“我愛上別人了?！?/p>
轟——
有什么東西在林遠(yuǎn)陽的腦子里徹底炸開了。血液瘋狂地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愛戀、所有的未來圖景，在她這輕飄飄的七個字里，灰飛煙滅。
結(jié)束？愛上別人？
視線猛地掃過地上那個摔得不成形的“云朵”蛋糕，奶油和銀箔糊成一團，像被踩碎的、可笑的心意。再猛地定格在墻角——那里靜靜倚著他最珍視的、蘇晴在他二十三歲生日時送給他的那把原木色吉他。琴箱光滑的表面，仿佛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
愛與恨，熾熱與冰冷，信任與背叛，所有的極端情緒在瞬間壓縮到極致，然后猛地找到了一個毀滅性的出口！
“啊——?。?！”
一聲困獸般的嘶吼從林遠(yuǎn)陽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失去理智的猛獸，雙眼赤紅，猛地沖向墻角。在蘇晴驟然收縮的瞳孔倒影里，在“周先生”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一把抓起那把承載了無數(shù)夢想和愛戀的吉他！
手臂高高揚起，帶著全身的力量，帶著所有被背叛的怒火和無盡的絕望，朝著冰冷堅硬的地板——
狠狠砸下！
“砰——?。?！”
震耳欲聾的爆裂聲！
琴頸斷裂！琴弦崩飛！琴箱木板碎裂！無數(shù)木屑和斷裂的琴弦如同炸開的煙花，伴隨著刺耳的金屬嗡鳴和木料撕裂的哀嚎，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巨大的聲響在墻壁間猛烈撞擊、回蕩，震得人耳膜生疼。
這把曾經(jīng)流淌出最溫柔情歌的樂器，在這一刻，被它的主人親手處決，化為了一堆慘不忍睹的殘骸。
林遠(yuǎn)陽保持著砸下的姿勢，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他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堆碎片，又猛地抬起，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蘇晴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上。那目光里，再無半分往日的柔情，只剩下被徹底碾碎后淬煉出的、冰冷刺骨的恨意。
他一個字也沒再說。
沒有質(zhì)問，沒有咆哮。
只有那一眼，包含了所有。
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像逃離瘟疫之源，像逃離這個瞬間坍塌成地獄的家，帶著一身狂暴的戾氣和心口淋漓的傷口，決絕地沖出了大門。
“砰——?。?！”
那扇厚重的門板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甩上，發(fā)出比吉他碎裂更沉悶、更絕望的巨響。巨大的沖擊力震得門框都在顫抖，門楣上簌簌落下幾縷積年的灰塵，在死寂下來的、彌漫著木頭碎屑和絕望氣息的空氣里，無聲飄落。
門內(nèi)。
死一樣的寂靜籠罩下來，只有斷裂的琴弦在殘骸上發(fā)出最后一絲細(xì)微的、瀕死般的顫音。
蘇晴臉上那副冰冷的、絕情棄愛的面具，在林遠(yuǎn)陽身影消失、大門巨響落下的瞬間，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玻璃，徹底分崩離析。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的嗚咽從她喉嚨深處擠出。她整個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從沙發(fā)邊沿軟軟地滑落，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離那堆吉他殘骸不過咫尺。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痙攣起來，額頭上瞬間沁出大顆大顆冰冷的汗珠，臉色慘白得如同刷了一層石灰。
“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爆發(fā)出來，她佝僂著身體，一只手死死按住上腹部，仿佛要將那里翻江倒海的劇痛生生按回去，另一只手徒勞地捂住嘴，指縫間溢出壓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
“蘇晴！”張醫(yī)生（周先生）臉色大變，立刻蹲下身扶住她劇烈顫抖的肩膀，“藥！止痛藥呢？快！”
蘇晴痛得幾乎說不出話，冷汗浸濕了鬢角的碎發(fā)，黏在慘白的皮膚上。她顫抖著手，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藥瓶，手指抖得幾乎擰不開瓶蓋。張醫(yī)生一把奪過，迅速倒出兩片白色的藥片，塞進(jìn)她嘴里，又拿起茶幾上剩下的半杯水，小心地喂她喝下。
藥效沒有那么快。蘇晴蜷縮在地板上，身體因為劇痛而弓起，像一只瀕死的蝦米。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牽扯著腹腔深處那個正在瘋狂吞噬一切的惡魔，帶來一陣陣令人窒息的絞痛。她緊閉著眼，淚水混合著冷汗，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冰冷的地板。
張醫(yī)生半跪在她身邊，看著她痛苦不堪的樣子，又看看門口的方向，再看看地上那堆象征著愛情徹底死亡的吉他碎片，臉上充滿了不忍、憤怒和深深的無力感。他忍不住低吼：“你這又是何苦！他那么愛你！他剛才……”
“別……別告訴他……”蘇晴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斷斷續(xù)續(xù)，卻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決絕。她艱難地睜開淚眼模糊的眼睛，看向門口林遠(yuǎn)陽消失的方向，眼中是無邊無際的痛苦和絕望的愛意，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門板，追上那個帶著一身傷痕憤然離去的背影。
“愛他……才必須這樣……”她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混雜著痛苦的咳嗽，“長痛……不如短痛……我不能……不能讓他看著我……一點點爛掉……求你……別告訴他……”
她劇烈地喘息著，身體因疼痛而抽搐。
“讓他恨我……走得……干凈點……”
最后幾個字輕若蚊吶，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再也支撐不住，側(cè)身倒在地上，臉頰貼著冰冷的地板，淚水無聲地流淌，目光空洞地望著幾步之外，那把曾經(jīng)被林遠(yuǎn)陽視若珍寶、此刻卻已支離破碎的吉他殘骸。碎裂的琴弦反射著頂燈冰冷的光，像一道道無聲的、控訴的傷口。
空氣中，甜膩的蛋糕香氣、苦澀的酒味、刺鼻的古龍水味、木頭碎裂的粉塵味，還有……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心碎，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死寂的房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