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縮在底層艙冰冷的鐵皮夾角里,十六年的光陰仿佛全被這灰暗的金屬吞噬了。
空氣里永遠(yuǎn)漂浮著那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濃重刺鼻的鐵銹味,
裹挾著食物腐爛發(fā)酵的酸臭,還有彌漫不散的汗餿與排泄物的污濁氣息,重重疊疊,
像一層黏膩的油膜糊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這便是“方舟號”底層艙的永恒空氣。列車永不停歇的輪軌摩擦聲,
是這方寸地獄里唯一永恒的“催眠曲”,單調(diào)重復(fù)的“吱呀——哐當(dāng)——”仿佛鉆頭,
日夜不停地鉆蝕著底層艙人們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她下意識地抬手,
枯瘦的手指摸索到頸間那個冰冷、圓潤的硬物——母親的銅質(zhì)吊墜,
在黑暗里散發(fā)著微弱而固執(zhí)的溫度。母親臨終前枯槁的手死死攥著它,
氣若游絲:“小滿…活下去…秘密…在里頭…” 這吊墜,
是她在這無邊黑暗里唯一緊握的、關(guān)于光明的傳說?!靶M,該去分揀站了。
” 鄰座阿婆枯槁的手推了推她的胳膊,那手指關(guān)節(jié)嶙峋凸出,
如同被寒冬抽干了汁液的老樹枝。她渾濁的眼珠在昏暗中幾乎難以分辨,
“輪到我們艙清理三號過濾口…那地方,堵得厲害,怕不是又有什么‘東西’卡住了。
”林小滿無聲地點(diǎn)點(diǎn)頭,撐起沉重的身體。粗布裙擺早被污垢染得看不出原色,
她習(xí)慣性地往下拽了拽,試圖遮住腳踝上被污水反復(fù)浸泡留下的潰爛紅痕。
分揀站——一個冠冕堂皇的名字,實(shí)則是上層排泄物的集中地。他們這些底層“清道夫”,
每日的任務(wù)就是在那堆積如山的穢物里,
絕望地翻找著被上層視作垃圾的“珍寶”:半塊爬著霉斑的面包屑,
一小截沾滿不明黏液的香腸皮,甚至是一團(tuán)勉強(qiáng)能塞進(jìn)嘴里的、發(fā)餿的糊狀物。
污水冰冷刺骨,裹挾著腐爛物特有的滑膩感,輕易漫過她裸露的腳踝,甚至更高。
每一次趟過這泥濘的通道,都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在刺扎著皮膚下的骨頭。
經(jīng)過中層艙通道的閘口時,林小滿習(xí)慣性地放慢腳步,抬頭望去。
與底層那令人窒息的污穢截然不同,那里光線充足,
空氣里似乎飄散著若有若無的、令人心安的清潔氣味。穿著整潔棉布衣裳的人們步履從容,
臉上沒有底層那種被饑餓和絕望刻下的深深溝壑。一扇舷窗旁,甚至有個罐頭瓶,
里面養(yǎng)著一株小小的綠色植物,鮮嫩的葉片在透進(jìn)來的光線下舒展著,
那抹綠意刺得林小滿眼睛生疼。一個穿著挺括白色制服的身影倚在欄桿邊,
正低頭翻閱著一份紙張泛黃的報紙。陽光從高大的舷窗斜射進(jìn)來,溫柔地籠罩著他,
在他烏黑的發(fā)梢上跳躍、流淌,鍍上一層幾乎神圣的金邊。沈知珩。
中層艙的“歷史研究員”。三個月前,林小滿在清理一條專通中層垃圾道時,
在一個被丟棄的罐頭盒下,發(fā)現(xiàn)了一本邊緣卷曲的硬皮筆記本。翻開,
里面是極其娟秀工整的字跡,記錄著一些零碎的詞語和短句:“洪水…前…鐵鳥?
能飛…天空…”,“黑夜…小太陽…燈泡?”,“大地…廣闊…不依賴列車…生存?
…”這些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貧瘠的認(rèn)知里。她偷偷藏起了它,那些打敗性的碎片,
成了她在黑夜中反復(fù)咀嚼的精神食糧?!翱词裁纯?!底層的賤民!不知死活的東西!
” 一聲粗暴的呵斥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林小滿的神經(jīng)上。她甚至來不及收回目光,
一股巨大的力量已從背后猛撞過來,警棍堅(jiān)硬的頂端精準(zhǔn)地戳在她單薄的肩胛骨之間。
劇痛瞬間炸開,她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前撲倒,重重摔進(jìn)通道里污濁的泥水里。
冰涼的污水嗆進(jìn)她的口鼻,惡臭直沖腦門。周圍響起幾聲壓抑而短促的嗤笑,
隨即是更深的死寂。有人在她掙扎著試圖爬起時,
起來…阿柱…阿柱昨天就是多看了中層一眼…被拖走了…說是‘凈化’…”林小滿咬緊下唇,
咸腥的血味在嘴里彌漫開。后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片鈍痛。
“凈化”——這兩個字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她的心臟。
底層艙的人都明白那意味著什么:被判定為“不合格品”、“負(fù)擔(dān)”,
然后被那些戴著冰冷面具的守衛(wèi)拖走,
扔進(jìn)列車最底部那個永遠(yuǎn)轟鳴著、散發(fā)著血腥和機(jī)油味的巨大粉碎裝置里,
美其名曰“為神圣的方舟號減重,確保整體生存”。阿柱那絕望的嘶吼,
似乎還在通風(fēng)管道里隱隱回蕩。深夜,底層艙陷入一種沉重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疲憊鼾聲中。
只有輪軌摩擦的永恒噪音,如同列車黑暗的心跳。林小滿蜷縮在角落里,
借著高處一條細(xì)小縫隙透進(jìn)來的、不知來自哪節(jié)車廂的微弱燈光,
用一根磨得極其尖銳的鐵絲,小心翼翼地撬動著母親留下的銅吊墜邊緣。
她的手指因?yàn)楹浜途o張而微微顫抖。銅片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終于彈開。
沒有璀璨的寶石,沒有神奇的藥丸,更沒有改變命運(yùn)的密碼。
里面只有半張泛黃發(fā)脆的舊照片。照片上,
一個面容清秀、戴著細(xì)框眼鏡、穿著白大褂的年輕女子,懷里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女子的笑容溫柔而疲憊,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憂慮。照片的背景,
是半扇厚重的金屬門,門上掛著一個清晰的牌子:“凈化計(jì)劃——基因篩選實(shí)驗(yàn)基地”。
“小滿…這不是洪水…是陰謀…” 母親臨終前那氣若游絲、卻字字泣血的話語,
如同幽靈般驟然在她死寂的腦海里炸響,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去找…沈知珩…他能看懂…只有他能…”三天后,
一個例行清理中層艙垃圾通道的機(jī)會降臨。林小滿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佝僂著背,
將分揀到的、相對“有價值”的垃圾——幾塊還算干凈的塑料板——搬向指定的回收點(diǎn)。
目光在忙碌穿梭的中層人員中急切地搜尋。終于,
那個穿著白色制服的熟悉身影出現(xiàn)在視野邊緣。他正站在一個資料架前,眉頭微蹙,
似乎在查找什么。機(jī)會稍縱即逝。林小滿屏住呼吸,趁著附近守衛(wèi)轉(zhuǎn)身的剎那,
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迅速靠近沈知珩。她將沾滿污垢的手伸進(jìn)懷里,再掏出時,
掌心緊握著那半張被汗水浸得微潮的照片。她顫抖著,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才將它遞到沈知珩的眼前。沈知珩的目光起初帶著被打擾的不悅和一絲屬于中層的疏離感。
然而,當(dāng)他的視線觸及照片的瞬間,那眼神如同被強(qiáng)電流擊中。瞳孔驟然收縮,
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一種近乎驚恐的慘白。他猛地抬頭,
銳利的目光死死釘在林小滿臉上,
聲音因?yàn)闃O度的震驚而扭曲變形:“這…這是…你母親…是林嵐博士?!
”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一種深埋的痛楚,
“她…她不是在‘凈化計(jì)劃’啟動時就已經(jīng)…就已經(jīng)被宣布…殉職了嗎?!
”林小滿感覺自己的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窒息般的悲傷和憤怒洶涌而上。
“她…她死在了五年前的‘底層疫病’里…” 她的聲音哽咽,帶著濃重的鼻音,
每一個字都像在泣血,“但她死前告訴我…洪水…是假的!
這該死的列車…也根本沒有目的地!我們只是在繞圈…在等死!” 最后一句,
她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嘶啞地低吼出來。沈知珩的反應(yīng)快得驚人。
他閃電般抓住林小滿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脆弱的骨頭。
那力道里混雜著恐懼、急切和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他猛地環(huán)顧四周,
確認(rèn)無人注意這個角落,才以更低、更急促的聲音命令道:“別出聲!跟我來!快!
我?guī)闳タ础纯催@地獄的真相!”林小滿被他幾乎是拖著,
穿過中層艙相對整潔、卻處處透著虛偽安逸的通道,
最終停在了一個掛著“歷史博物館”簡陋木牌的棚屋前。推開門,
一股陳腐的紙張和灰塵氣味撲面而來。所謂的“博物館”,
不過是利用廢棄車廂角落、用舊報紙、發(fā)泡塑料板和撿來的金屬片勉強(qiáng)搭建的空間。
墻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各種泛黃、卷邊的剪報和模糊不清的影印件,
像一塊塊巨大的、潰爛的傷疤。沈知珩徑直將她拉到最里面一塊用防雨布半遮著的展板前,
猛地掀開。一張巨大的、紙張粗糙的影印件占據(jù)了整個視野。
那醒目的標(biāo)題如同一把燒紅的匕首,
狠狠刺入林小滿的眼中——《全球人口凈化計(jì)劃白皮書:災(zāi)后文明延續(xù)的終極解決方案》。
“你看清楚!” 沈知珩的聲音帶著一種長期壓抑后爆發(fā)的、絕望的沙啞,
他指著標(biāo)題下方幾行加粗的小字,“根本沒有什么史前大洪水!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是謀殺!” 他的手指因?yàn)榧佣鴦×翌澏叮瑒澾^那些冰冷的文字,
古冰川層釋放的、能導(dǎo)致人類基因鏈加速崩潰的病毒…他們稱之為‘熵噬’…它無法被消滅,
只會緩慢地…讓人類退化…滅絕…”他喘了口氣,眼中布滿血絲,
轉(zhuǎn)向旁邊另一張模糊的衛(wèi)星地圖。
地圖上用刺目的紅筆圈出了幾個零星的綠色區(qū)域:“為了‘保存優(yōu)質(zhì)基因’,
他們策劃了這場‘凈化’!用人工誘發(fā)的大洪水作為篩選工具!只有登上‘方舟號’的,
才是他們眼中‘合格’的種子!而像底層艙的你們…”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
“…在他們最初的計(jì)劃里,甚至不該存在!
你們是被洪水沖上列車、或是被中層艙某些‘違規(guī)者’偷偷帶上來的‘計(jì)劃外污染源’!
是…是‘熵噬’病毒潛伏的高危群體!是注定要被‘處理’掉的廢料!
”他的手指狠狠戳向那幾個被紅圈標(biāo)注的綠色區(qū)域,
聲音里充滿了悲憤的控訴:“更諷刺的是!洪水…早在三年前就徹底退去了!外面!
外面那些被洪水淹沒過的土地,大部分早已恢復(fù)了生機(jī)!有了干凈的水源!
有了可以耕種的土壤!有了重建家園的希望!可是…”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鐵皮墻上,
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列車高層!那些頭等艙的雜碎!
為了維持他們在這鋼鐵棺材里的絕對統(tǒng)治!為了繼續(xù)奴役我們所有人!他們隱瞞了一切!
他們切斷了所有外部信息!讓這該死的‘方舟號’永不停歇地行駛在這片早已復(fù)蘇的大地上!
把我們都變成了他們權(quán)力游戲里無知無覺的囚徒和祭品!”真相如同萬噸寒冰,瞬間傾覆,
將林小滿徹底淹沒。心臟被一只無形冰冷、布滿尖刺的巨手狠狠攥住、擠壓、穿刺!
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疫病”中無聲無息腐爛、被拖走的親人面孔;那些每天清晨在饑餓中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物而像野獸般撕咬的絕望眼神;那永無止境的污穢、寒冷和黑暗…所有這一切地獄般的苦難,
原來并非天災(zāi),而是一場精心策劃、冰冷到極致的謀殺!
一場由所謂“高等人”執(zhí)行的、規(guī)模空前的種族清洗!而他們這些底層艙的“賤民”,
甚至連作為“人”被清洗的資格都沒有,他們只是計(jì)劃外的、需要被“無害化處理”的垃圾!
“那…那我們逃出去!” 巨大的震驚和隨之而來的滔天怒火,
瞬間沖垮了林小滿所有的恐懼。她猛地抓住沈知珩的衣袖,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他的皮肉里,
眼中第一次迸發(fā)出一種近乎燃燒的、不顧一切的光芒,“我們離開這地獄!
把這真相告訴所有人!告訴底層艙的同胞!我們一起沖出去!外面有土地!有陽光!有活路!
”沈知珩看著她眼中熾烈的希望之火,臉上卻浮現(xiàn)出更加深重的、近乎絕望的苦笑。
他緩緩地、沉重地?fù)u了搖頭,眼神黯淡下去:“逃?小滿…你想得太簡單了。不可能的。
” 他指向棚屋外列車前進(jìn)的方向,聲音低沉得如同嘆息,“列車的所有控制系統(tǒng),
包括導(dǎo)航、能源、防御…全都牢牢掌握在頭等艙那幫人手里。他們視這列車為神賜的方舟,
視自己為掌控人類未來的神!他們怎么可能允許任何人離開?任何試圖逃離的行為,
都會被他們視為最嚴(yán)重的背叛,會招致整個車廂、甚至整個底層區(qū)域的‘凈化’!
而且…”他停頓下來,嘴唇微微顫抖,仿佛說出接下來的話語需要耗盡他全部的勇氣。
他避開林小滿急切的目光,低下頭,
聲音輕得幾乎被輪軌的噪音吞噬:“…而且…我父親…就是‘方舟號’的列車長…沈敬言。
” 這個名字,從他口中吐出,帶著無盡的恥辱和冰冷的恨意?!稗Z隆——!”這個秘密,
不啻于一道裹挾著萬鈞雷霆的閃電,毫無征兆地在林小滿頭頂炸開!炸得她魂飛魄散,
炸得她眼前一片漆黑!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剎那逆流沖上頭頂!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頭的木偶,踉蹌著向后猛退,
后背“砰”地一聲重重撞在身后一個搖搖欲墜的鐵皮文件柜上。
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博物館”里回蕩,震落一片灰塵。列車長!沈敬言!
那個高高在上、如同神明般掌控著列車所有人生殺大權(quán)的冰冷存在!
那個底層艙無數(shù)冤魂午夜夢回時最恐懼的噩夢化身!
竟然…竟然是她唯一看到的希望之光——沈知珩的父親!她日夜期盼的救贖,
她剛剛鼓起勇氣抓住的微弱光芒,竟然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子?!荒謬!殘酷!
這世界對她開了一個何其惡毒的玩笑!“你以為我愿意嗎?!
你以為我甘心看著這一切發(fā)生嗎?!” 沈知珩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
那里面翻涌著巨大的痛苦、憤怒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他一步上前,
雙手死死抓住林小滿瘦削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她生疼?!拔夷赣H!我親生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