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丹房驚變“陳二狗!”一聲雷霆般的怒喝,
裹挾著濃重的、足以讓最遲鈍的靈獸都夾起尾巴的威壓,
在青云宗執(zhí)法堂那空曠高聳、回音繚繞的大殿里猛地炸開。我,陳二狗,
正被這威壓死死摁在冰冷堅硬、光可鑒人的玄玉石地面上,
活像一只被頑童用口水粘住了翅膀的螞蚱。臉貼著地,冰涼刺骨,
那件萬年不換的紫色法袍上熏染的、據(jù)說能提神醒腦實則極其嗆人的“清心醒神香”的味道。
陳二狗艱難地抬起眼皮,視野被壓得只剩一條縫。映入眼簾的,
是執(zhí)法長老李鐵面那張因暴怒而漲成豬肝色、仿佛隨時會滴出血來的老臉。
他下巴上那撮平日里被精心梳理、油光水滑的山羊胡子,此刻正違反地心引力地根根倒豎,
每一根都在憤怒地顫抖,活像一只炸了毛、隨時準(zhǔn)備撲上來啄人的老山雞。“孽障!
”李長老的手指頭抖得如同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枯葉,
帶著一股恨不得戳穿陳二狗天靈蓋的狠勁兒,直直指向陳二狗的鼻尖,“你…你竟敢!
你竟敢把宗門重地、傳承千年的煉丹房…改成…改成那等污穢不堪之地!”他胸膛劇烈起伏,
每一次吸氣都像是拉風(fēng)箱,呼出的氣流帶著滾燙的怒火,幾乎要燎著陳二狗的眉毛。
唾沫星子如同初春的牛毛細(xì)雨,毫無章法地噴射而出,
有幾滴精準(zhǔn)地落在了陳二狗被迫緊貼地面的額頭上。
“用…用祖師爺傳下來的、熔金化鐵的三昧真火…去…去煮那腌臜腥臜的九轉(zhuǎn)大腸刺身?!
”他幾乎是吼出了這個詞,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來的碎石,
帶著刮擦骨頭的刺耳感。那“刺身”二字,更是被他念得咬牙切齒,
仿佛那是什么褻瀆神明的穢物?!氨╅逄煳铮市牟】?!
青云宗列祖列宗的臉面…都被你這孽畜丟盡了!”整個執(zhí)法堂一片死寂。
除了李長老那憤怒到破音的咆哮在巨大的穹頂下反復(fù)撞擊、回蕩,再無其他聲響。
空氣凝滯得如同萬年寒潭深處凍結(jié)的玄冰,沉重得讓人窒息。兩旁肅立的執(zhí)法弟子們,
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泥塑木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生怕一個不慎,
就被長老這滔天的怒火卷進(jìn)去,燒得連渣都不剩。
只有他們微微繃緊的肩膀和抿得發(fā)白的嘴唇,泄露了內(nèi)心的緊張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古怪。
那古怪,源自于不久前發(fā)生在青云宗核心區(qū)域——煉丹房的那一幕奇景。
吧:原本莊嚴(yán)肅穆、丹香繚繞、墻壁上刻滿古老符文、地火被精妙陣法約束引導(dǎo)的煉丹圣地。
厚重的玄鐵丹爐本該端坐中央,吞吐著純凈的地火精華,
煉制著讓無數(shù)修士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然而,就在昨日清晨,
當(dāng)負(fù)責(zé)清掃的外門弟子打著哈欠推開那扇沉重的青銅大門時,
一股霸道、濃烈、混合著刺骨辛辣與厚重油脂的奇異香氣,如同決堤的洪水,
瞬間將他沖了個趔趄。他揉著被刺激得淚水狂飆的眼睛,茫然地望進(jìn)去,
整個人如同被九天劫雷劈中,徹底僵在了原地。
只見那尊傳承了不知多少代、象征著青云宗丹道底蘊的巨型玄鐵丹爐——此刻,
它那歷經(jīng)歲月滄桑、布滿玄奧紋路的爐身,正被洶涌的、翻滾著赤紅色油泡的湯汁包裹著。
爐蓋被粗暴地掀開丟在一旁,取而代之的,
是一個用粗糙精鐵臨時打造、形狀歪歪扭扭的鴛鴦鍋格擋,倔強地卡在爐口。爐膛內(nèi),
本應(yīng)溫順燃燒的地脈靈火,此刻卻像是被灌足了烈酒的狂徒,
正被一道若有若無、卻帶著無上玄奧氣息的三昧真火強行鎮(zhèn)壓、引導(dǎo),
化作穩(wěn)定而猛烈的熱源,瘋狂舔舐著爐底,將那鍋紅白相間的湯汁煮得如同巖漿般沸騰翻滾,
咕嘟咕嘟地冒著兇悍的氣泡。丹爐四周,
原本擺放珍貴藥材、玉瓶玉盒的紫檀木架子被推得東倒西歪。取而代之的,
是幾張粗糙的、一看就是從外門雜役院食堂臨時搬來的油膩長條板凳。
一群平日里仙風(fēng)道骨、眼高于頂?shù)膬?nèi)門精英弟子,此刻竟毫無形象地蹲踞其上,
或是干脆席地而坐,人手一雙長筷子,一個個面紅耳赤,額頭冒汗,
嘴里發(fā)出“嘶哈嘶哈”的抽氣聲,眼睛卻死死盯著鍋里翻滾的食材?!翱欤《穾熜?!
那片毛肚!陳二狗的!浮起來了!”一個平日里最是注重儀態(tài)、說話輕聲細(xì)語的師妹,
此刻擼著袖子,臉頰飛紅,毫無形象地尖聲叫道。“放屁!明明是陳二狗先看到的!
師兄給陳二狗!”旁邊一個虎背熊腰的體修師兄,
嘴里塞滿了燙得他直翻白眼的“火山飄雪”(實為裹滿辣椒面的嫩牛肉),
含糊不清地爭搶著,筷子在翻滾的紅油中攪起一片驚濤駭浪?!八弧騽诺?!二狗師弟,
這…這‘九轉(zhuǎn)輪回’(九轉(zhuǎn)大腸刺身)…再來一盤!”一個胡子拉碴、醉醺醺的長老,
拍著大腿,汗流浹背地嚷著,完全不顧及自己法袍的袖子已經(jīng)浸滿了紅油。整個煉丹房,
煙霧繚繞,辛辣刺鼻的香氣混合著鼎沸的人聲,徹底取代了往日的清冷丹香與靜謐。
墻壁上那些古老的符文,在蒸騰的油煙水汽中若隱若現(xiàn),顯得格外詭異。
陳二狗正站在那口沸騰的巨鍋旁,一手叉腰,
一手揮舞著一柄臨時用精鋼鍛造、閃爍著寒光的超大號湯勺,如同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唾沫橫飛地吆喝著:“急什么急什么!都排隊!排隊懂不懂?毛肚講究七上八下!
火候不到吃了拉肚子別賴陳二狗!王胖子!你丫的再用你的‘厚土訣’偷摸給碗底加熱保溫,
信不信老子下次往你鍋里加雙份‘忘憂草’(實為特辣魔鬼椒)?!
”就在這氣氛熱烈、群情激昂、鍋氣蒸騰到最頂點的那一刻——2 逐出師門“轟??!
”煉丹房那兩扇厚重的青銅巨門,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轟開!
狂暴的氣流如同無形的巨拳,瞬間沖散了滿屋的油煙熱氣,
也沖得那些蹲在板凳上的、坐在地上的弟子們?nèi)搜鲴R翻,驚呼一片。門口,
站著須發(fā)怒張、渾身靈壓如同即將爆發(fā)的火山般的執(zhí)法長老李鐵面。
他那雙平時就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更是燃燒著足以焚盡八荒的怒火,
死死地釘在陳二狗身上,釘在陳二狗手中那柄還在滴著紅油的湯勺上,
釘在爐膛里那縷鎮(zhèn)壓著地火、正穩(wěn)定燃燒的三昧真火上,最后,
紅油湯面上、那幾片切得薄如蟬翼、顫顫巍巍、在滾燙湯汁中微微卷曲的…九轉(zhuǎn)大腸刺身上。
時間,仿佛在李長老那一聲怒到極致的咆哮中凝固了。記憶的碎片被這聲咆哮狠狠擊碎,
執(zhí)法堂那冰冷的玄玉石地面觸感再次清晰地傳來,
刺鼻的“清心醒神香”混合著長老憤怒的口水味,霸道地鉆入鼻腔?!瓣惗罚?/p>
”李長老的咆哮如同滾雷,再次碾過陳二狗的耳膜,“你罪大惡極!敗壞門風(fēng)!褻瀆圣地!
今日,本座以執(zhí)法長老之權(quán),將你——”他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硬生生磨出來的,帶著鐵銹和血腥的味道:“逐!出!師!門!
”“轟!”“逐出師門”四個字,如同四道裹挾著萬鈞之力的九天劫雷,
狠狠劈落在死寂的執(zhí)法堂內(nèi),震得整個玄玉石大殿都似乎嗡鳴了一聲。
那股無形的、死死壓制著陳二狗的龐大威壓,隨著李長老話音落下,驟然消散了大半。
陳二狗趴在地上,身體驟然一輕,但心卻猛地往下沉去,像是墜入了無底的寒淵。
逐出師門…真的被掃地出門了?
一股混雜著茫然、荒謬、還有那么一絲絲…早就預(yù)料到卻又不敢深想的解脫感,
猛地攥住了心臟。陳二狗艱難地抬起頭,臉上還沾著地面的灰,
視線有些模糊地越過李長老那因為暴怒而劇烈起伏的紫色法袍下擺,
望向大殿深處那片代表著宗門最高威嚴(yán)的陰影區(qū)域。那里,
似乎有幾道模糊不清的身影靜靜矗立著,如同沉默的山巒,無聲地注視著這場審判。
他們的目光…沒有憤怒,沒有惋惜,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漠然,
如同在看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風(fēng)吹走。這漠然比李長老的咆哮更讓人心頭發(fā)冷。
“即刻執(zhí)行!”李長老的聲音帶著一種宣判后的疲憊與冰冷,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剝?nèi)サ琅郏ㄈビ竦?,收回身份令牌!一炷香?nèi),滾出青云宗山門!
永世不得踏入半步!
”“剝?nèi)サ琅邸ㄈッ洝栈亓钆啤北涞淖盅巯癖F一樣刺入耳中。
兩個執(zhí)法弟子上前一步,動作僵硬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他們臉上沒什么表情,
眼神里卻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和…古怪?
伸手抓住陳二狗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沾滿了各種可疑油漬和香料粉末的外門弟子道袍的領(lǐng)口。
“嗤啦——”一聲刺耳的裂帛聲響起。那件陪伴了陳二狗幾年,
浸透了汗水、油污、草藥味和煙火氣的灰布道袍,被粗暴地撕扯開來,
如同褪下一層陳舊的蛇皮。布料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帶著一種殘忍的剝離感。初秋微涼的空氣瞬間貼上裸露的皮膚,激起一陣細(xì)密的雞皮疙瘩。
另一個弟子走上前,手里托著一個古樸沉重的玉盤。他口中念念有詞,
手指在玉盤上方快速劃動,牽引著某種無形的力量。
二狗腰間那塊代表著青云宗外門弟子身份的、早已被油污浸染得看不清原本紋路的木制令牌,
猛地一震,仿佛被無形的線拉扯著,“啪嗒”一聲輕響,自行脫離了束帶,
飛落到那玉盤之上。令牌離體的瞬間,
陳二狗感覺到體內(nèi)似乎有什么極其微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聯(lián)系,被徹底斬斷了。
一種徹底的“無根”感,像冰冷的潮水,悄然漫過心頭。他們完成了這些,便迅速退開,
仿佛陳二狗身上沾染了什么可怕的瘟疫,動作帶著明顯的疏離和避諱。
整個執(zhí)法堂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李長老那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在空曠的大殿里回響。他不再看陳二狗,仿佛多看一秒都會污了他的眼睛,
只是死死盯著殿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胸膛依舊起伏不定。
陳二狗沉默地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上身只剩下了一件同樣骯臟不堪、打著補丁的粗布短褂,
裸露的臂膀上還殘留著剛才被威壓摁在地上摩擦出的紅痕。沒有憤怒的咆哮,
沒有委屈的辯解,甚至連一絲應(yīng)有的、被驅(qū)逐的落魄都沒有。陳二狗只是默默地彎下腰,
撿起地上那件被撕破的灰色道袍,動作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像是收拾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雜物。陳二狗將破道袍隨意地揉成一團(tuán),夾在腋下。然后,
目光轉(zhuǎn)向了執(zhí)法堂大門旁邊,那個被所有人刻意忽視的巨大物件——陳二狗帶來的那口鍋。
那是一口造型極其粗獷、甚至可以說是丑陋的大鐵鍋。鍋身厚重,
布滿坑洼和煙熏火燎的痕跡,鍋沿有好幾處明顯的修補痕跡,用粗糲的鉚釘強行固定著。
鍋底更是漆黑一片,沾滿了凝固的油脂和炭灰。鍋把被臨時用粗麻繩纏了一圈又一圈,
顯得不倫不類。它就這么靜靜地、突兀地杵在莊嚴(yán)肅穆的執(zhí)法堂門口,
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嘲諷。這口鍋,
是煉丹房那場“盛宴”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幸存者”。玄鐵丹爐被宗門收回封印了,
那些臨時拼湊的板凳碗筷也被憤怒的執(zhí)法弟子砸了個稀巴爛,
花光積蓄買來、又自己偷偷摸摸用三昧真火淬煉過鍋底、試圖提升其導(dǎo)熱性能的“試驗品”,
因為太過粗笨丑陋,又沾滿了洗刷不掉的濃重牛油氣味,竟被執(zhí)法弟子嫌棄地丟在了一邊,
最終被陳二狗扛到了這里。陳二狗走過去,動作熟練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彎下腰,
肩膀抵住那冰涼厚重、布滿油污的鍋身,雙腿微微發(fā)力,腰背猛地一挺“嘿——咻!
”一聲悶哼。沉重的鐵鍋應(yīng)聲而起,穩(wěn)穩(wěn)地落在陳二狗寬闊的肩頭上。
鍋底的冰涼和粗糙硌著肩胛骨,
那股混合著牛油、辣椒、花椒以及各種香料熬煮后深入金屬紋理的霸道氣味,
再次頑強地鉆入鼻腔。這股味道,瞬間沖淡了執(zhí)法堂里那股令人作嘔的“清心醒神香”,
也沖淡了心頭那點剛剛升起的茫然和寒意。陳二狗扛著這口比他半個人還大的鐵鍋,
鍋底的黑灰蹭臟了半邊臉和肩膀的短褂。
在執(zhí)法堂所有人——從暴怒未消的李長老到兩旁泥塑木雕般的執(zhí)法弟子,
再到陰影里那些漠然注視的目光——那如同看瘋子、看不可理喻的穢物般的復(fù)雜眼神聚焦下,
陳二狗邁開了腳步。腳步很穩(wěn),一步一步,
走向那扇洞開的、通往山門之外、也通往未知前路的大門。沉重的鐵靴踏在玄玉石地面上,
發(fā)出“咚、咚、咚”的悶響。每一步落下,都伴隨著肩上那口巨鍋輕微的晃動,
鍋沿上幾處松動的鉚釘發(fā)出細(xì)微的“咯吱”聲,在死寂的大殿里顯得格外刺耳。身后,
是死一般的沉寂。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阻攔,只有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芒刺,
死死釘在陳二狗的背上。李長老那壓抑著怒火的沉重呼吸,仿佛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就在陳二狗一只腳即將跨出那象征著內(nèi)外隔絕的高高門檻時,身后,
終于響起了李鐵面那低沉到極致、卻如同淬了冰碴的聲音:“陳二狗。
”陳二狗的腳步頓住了,但沒有回頭。肩膀上的大鍋微微傾斜了一下,
鍋沿蹭到了冰冷的門框,發(fā)出“滋啦”一聲輕響?!皾L出去之后,
”李長老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一種近乎詛咒的冰冷,
“若敢再以青云宗之名招搖撞騙,或是用你那套…邪魔外道的手段…禍害他人…哼!
”一聲飽含威脅和厭惡的冷哼,如同重錘,砸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陣陣回音。
后面的話他沒有再說,但那未盡之意,比任何直接的威脅都更加森寒刺骨。禍害他人?
邪魔外道?陳二狗微微側(cè)過頭,
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那片壓抑的紫色衣袍下擺和冰冷的地面。嘴角,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度,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一個無聲的、帶著濃濃自嘲和幾分混不吝意味的弧度。3 狗爺仙鍋然后,
陳二狗扛著那口散發(fā)著濃烈牛油氣味的巨鍋,頂著無數(shù)道復(fù)雜的目光,一步,
踏出了執(zhí)法堂那高高的門檻。外面,是山風(fēng)呼嘯的青云宗山道。初秋的風(fēng)帶著涼意,
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吹過。山道蜿蜒向下,隱沒在蒼翠的云霧之中,
通往山下那個叫做“青石鎮(zhèn)”的凡人聚居之地。肩上扛著沉甸甸的鐵鍋,
身上只剩下破舊的短褂,懷里揣著那團(tuán)破布般的道袍。身無分文,唯一的家當(dāng)就是這口鍋,
還有…一身在青云宗雜役院和煉丹房熏出來的、洗也洗不掉的煙火氣,
以及滿腦子被長老斥為“旁門左道”的關(guān)于火候、香料搭配、食材處理的下九流“學(xué)問”。
山風(fēng)呼呼地灌進(jìn)脖領(lǐng)子,有點冷。陳二狗掂了掂肩上冰冷的鐵鍋,
鍋沿的鉚釘又“咯吱”響了一聲,像是在回應(yīng)?!皣K,”陳二狗對著空無一人的山道,
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露出兩排白牙,“好歹…還剩下吃飯的家伙。”沒了山門庇護(hù),
總得找地方刨食兒。這口鍋,或許…真能頂用?腳步加快了些。
沉重的靴子踏在布滿碎石和落葉的山道上,發(fā)出更加響亮的“咚咚”聲。鐵鍋隨著步伐晃動,
鍋底蹭在肩胛骨上,那點冰涼和粗糙的觸感,反而讓陳二狗心里那點茫然和冷意,
被一種奇異的、破罐子破摔般的踏實感取代了。下山的石階長得仿佛沒有盡頭,一級又一級,
在蒼翠的山林間蜿蜒盤繞。肩上的鐵鍋越來越沉,壓得半邊身子都有些發(fā)麻,
鍋底邊緣粗糙的修補鉚釘頑固地硌著鎖骨,每一次顛簸都帶來一陣清晰的痛感。
汗水早就浸透了僅剩的粗布短褂,黏糊糊地貼在身上,被山風(fēng)一吹,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臉上蹭的鍋灰混合著汗水,想必是精彩紛呈。肚子開始不爭氣地咕嚕嚕叫喚起來,
聲音在寂靜的山道上顯得格外響亮。昨天煉丹房那頓最后的“盛宴”,
早已在執(zhí)法堂的威壓和一路的顛簸中消耗殆盡。饑餓感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胃袋。
終于,當(dāng)夕陽將最后一抹金紅色吝嗇地涂抹在遠(yuǎn)處山尖,而腳下的石階也終于變得平緩,
匯入一條被無數(shù)車轍和腳印壓實的黃土路時,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低矮的房屋輪廓。
裊裊炊煙從簡陋的泥瓦屋頂升起,混合著柴火、牲畜糞便和飯菜的復(fù)雜氣息,撲面而來。
青石鎮(zhèn),到了。鎮(zhèn)子不大,主街就一條,坑坑洼洼的黃土路,兩旁擠擠挨挨地排著些鋪面。
雜貨鋪門口掛著褪色的布招,鐵匠鋪里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暎?/p>
一股濃重的汗味和劣質(zhì)酒氣從掛著“王記酒肆”破旗子的門洞里飄出來。街面上行人不多,
大多是些穿著粗布短褐的鎮(zhèn)民,挑擔(dān)的、推車的,腳步匆匆,
臉上帶著日復(fù)一日的疲憊和麻木。偶爾有穿著稍微齊整些的商販路過,眼神也是精明而警惕。
陳二狗扛著巨鍋的形象,在這條灰撲撲的街道上,無異于一塊行走的磁石。所過之處,
行人紛紛側(cè)目,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愕、好奇,以及…一絲看傻子般的嫌惡?!班?!
這…這扛的啥玩意兒?鍋?這么大?”一個蹲在雜貨鋪門口抽旱煙的老漢,瞇著眼,
煙桿都忘了嘬?!皣K嘖,瞧那身板兒…是遭了災(zāi)逃荒來的吧?
可這鍋…也太邪性了…”旁邊一個挎著菜籃子的婦人,壓低聲音跟同伴嘀咕著,
腳步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一股子怪味!油腥味重得熏人!
別是啥不干凈的東西…”酒肆門口,一個敞著懷的醉漢捏著鼻子,皺著眉頭嚷嚷。
嫌棄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如同無形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過來。陳二狗面無表情,
目光在街道兩旁逡巡。最終,落在了主街最末端,靠近鎮(zhèn)子出口的一塊空地上。
那里相對偏僻,緊挨著一片雜亂生長的野竹林,旁邊還有一條散發(fā)著不太好聞氣味的污水溝。
地上坑洼不平,堆著些沒人要的破磚爛瓦和枯枝敗葉。就這兒了。
陳二狗把肩上的巨鍋卸下來,沉重的鍋底“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激起一小片塵土。
也顧不上臟,一屁股坐在旁邊一塊半截埋進(jìn)土里的石磨盤上,長長吁了口氣,
感覺整個肩膀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歇了好一陣,才緩過勁兒來。環(huán)顧四周,
空地上連個擋風(fēng)的棚子都沒有。不過,竹林邊倒是有不少枯死的竹子。陳二狗起身走過去,
挑揀著那些還算粗壯結(jié)實的枯竹,雙手用力,一根根地掰斷、拖過來。動作談不上多靈巧,
但勝在力氣夠大,效率不低。沒有繩子,就扯下自己那件破道袍,撕成一條條的布條。
又去污水溝旁邊挖了些濕軟的黃泥。然后,就在這片狼藉的空地上,
陳二狗開始了“狗爺仙鍋”的草臺搭建。幾根粗竹深深插進(jìn)土里做立柱,
稍細(xì)些的交叉捆綁成頂棚框架??蔹S的竹葉、厚實的芭蕉葉,一層層鋪上去,
再用黃泥糊住縫隙,勉強能遮點小雨。頂棚下面,
用破磚頭和爛瓦片壘起一個歪歪扭扭、勉強能塞進(jìn)陳二狗那口寶貝鐵鍋的簡易灶臺。
灶口對著竹林方向,免得煙直接往街上飄。整個過程笨拙又原始,毫無美感可言。
搭好的棚子也是東倒西歪,一副隨時會被一陣大風(fēng)吹散架的模樣。但好在,它立起來了,
像個窩。最后,陳二狗找了一塊相對平整的木板。
從懷里掏出半截?fù)靵淼?、燒焦了頭的木炭條——這還是在青云宗外門劈柴時順手揣兜里的。
陳二狗掂量著木炭,又看了看這破木板,咧了咧嘴。寫點啥呢?“正宗川味火鍋”?
這凡人地界誰知道啥是川味?“秘制仙湯”?被青云宗趕出來的,再提“仙”字,
怕不是嫌命長。陳二狗捏著炭條,盯著木板,
腦子里不知怎地就閃過李鐵面那張氣到變形的老臉,
還有他咬牙切齒吼出“九轉(zhuǎn)大腸刺身”時的樣子?!班坂汀睕]忍住,樂出了聲。手腕一動,
炭條在粗糙的木板上劃拉起來,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幾個歪歪扭扭、筋骨嶙峋、帶著十足痞氣的大字躍然而出:“狗爺仙鍋”寫完,他退后兩步,
瞇著眼看了看。嗯,字是真丑,像狗爬的。意思嘛…狗爺?夠俗,夠接地氣,還帶著點自嘲。
仙鍋?嘿,反正吹牛不上稅,氣死那幫老古板!滿意地點點頭,
把這招牌往棚子入口那兩根搖搖晃晃的竹柱子上一掛?!肮窢斚慑仭?,正式開張!
青石鎮(zhèn)的日子像被水泡過的黃歷,黏糊糊的,一天天翻過去,沒什么新意。
“狗爺仙鍋”的破棚子杵在鎮(zhèn)子最臟亂的角落,頭幾天簡直是門可羅雀。路過的鎮(zhèn)民,
遠(yuǎn)遠(yuǎn)瞥見那口黑黢黢、散發(fā)著可疑油腥味的巨鍋,再瞅瞅招牌上那四個張牙舞爪的丑字,
以及棚子下面那個穿著油膩短褂、眼神帶著點混不吝勁兒的老板,大多都是加快腳步,
捏著鼻子繞道走。偶爾有幾個膽子大些的半大小子湊近了看稀奇,
也被那鍋底常年不散的濃烈氣味熏得直皺眉頭,一哄而散。生意?那是沒有的。唯一的進(jìn)項,
是旁邊竹林里那幾叢生命力極其頑強的野山椒。紅彤彤,細(xì)長條,長得歪瓜裂棗,
辣度卻極其霸道,堪稱凡人界的“忘憂草”。陳二狗把它們連根帶土薅回來,
胡亂栽在棚子后面的爛泥地里。隔幾天,就摘上一小把,
拿到鎮(zhèn)子另一頭唯一的藥鋪去碰運氣。藥鋪的孫掌柜是個干瘦老頭,
戴著副斷腿用麻線綁著的玳瑁眼鏡。他捏起一顆野山椒,湊到鼻尖聞了聞,
又伸出指甲掐了點皮嘗了嘗,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一張老臉皺得像風(fēng)干的橘子皮?!芭蓿?/p>
呸呸!”他連啐幾口,仿佛沾了什么劇毒,“陳二狗!你這什么鬼玩意兒?!辣得鉆心!
藥性還沖!也就當(dāng)個引子,驅(qū)驅(qū)寒毒蟲瘴還勉強…頂天了,五文錢一把!愛賣不賣!
”“孫掌柜,您老識貨!這可是好東西,長在靈氣…”陳二狗習(xí)慣性地想忽悠,
話到嘴邊才想起自己現(xiàn)在是個被仙門掃地出門的凡人,
趕緊把“靈氣滋養(yǎng)”四個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差點咬到舌頭,“…長在深山老林,
吸足了日月精華!您看這色澤,這辣勁!十文!十文一把!不能再少了!”“五文!
”孫掌柜斬釘截鐵,把那把辣椒往柜臺上一丟,發(fā)出干癟的聲響,轉(zhuǎn)過身去擺弄他的黃芪,
一副沒得商量的架勢?!暗茫∥逦木臀逦?!您是爺!
”陳二狗認(rèn)命地抓過那幾枚油膩膩的銅板。蚊子腿再小也是肉。這點錢,
也就夠買幾個最糙的雜糧窩窩頭,或者一小撮粗鹽。
日子就在這摳摳搜搜、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窘迫里熬著。好在棚子后面那條污水溝里,
偶爾能摸到些螺螄,竹林里雨后也能冒出幾簇灰撲撲的野菌子(得冒著生命危險仔細(xì)辨認(rèn)),
加上那點賣辣椒的銅板,勉強吊著命,餓是餓不死,但也絕談不上飽。
4 忘憂紅湯直到那天傍晚。夕陽像個咸蛋黃,軟塌塌地掛在西邊的破屋頂上,
把“狗爺仙鍋”的破棚子拉出一條長長的、歪斜的影子。
空氣里彌漫著污水溝蒸騰出的漚爛味和竹林的土腥氣。陳二狗蹲在灶臺邊,
百無聊賴地用一根細(xì)竹枝撥弄著灶膛里將熄未熄的余燼,
里面埋著他最后的晚餐——兩個比石頭還硬的雜糧窩頭。肚子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