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二年冬,紫禁城。溫宜公主跪在沉香木雕花的床榻前,指尖陷入掌心而不自知。
殿內(nèi)地龍燒得極旺,卻驅(qū)不散那股縈繞不散的藥味。床榻上,
端太皇貴妃的面容在燭光下如同一張泛黃的宣紙,薄得幾乎透明。"額娘,藥要涼了。
"溫宜端起青瓷藥碗,白玉勺在碗沿輕輕一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這聲音驚醒了昏睡中的端妃,她微微睜開眼,那雙曾經(jīng)明亮的眸子如今蒙著一層灰翳。
"溫宜..."端妃艱難地抬起手,卻在半空中無力地垂下。溫宜急忙握住那只枯瘦的手,
觸感冰涼如深井水。她記得三個月前這只手還能穩(wěn)穩(wěn)地執(zhí)筆教她寫字,
如今卻連茶盞都端不穩(wěn)了。"母妃別動,女兒喂您。"溫宜舀起一勺黑褐色的藥汁,
小心翼翼地送到端妃唇邊。藥味苦澀刺鼻,端妃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乖順地咽了下去。
這反常的順從讓溫宜心頭一緊——往日端妃最怕苦,每次喝藥都要蜜餞就著。
"溫宜..."端妃的聲音像一縷輕煙,"你的嫁衣...試好了嗎?""試好了,額娘。
"溫宜強(qiáng)忍淚水,聲音卻還是顫了,"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云錦霞帔,繡著百子千孫圖,漂亮極了。
蘇繡的鳳凰眼睛用的是南洋珍珠,在陽光下會發(fā)光呢。"端妃嘴角牽起一絲笑意,
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溫宜慌忙放下藥碗,掏出絹帕去接。帕子上洇開一抹刺目的紅,
在素白的絹面上格外扎眼。"額娘!"溫宜心頭一顫,急忙用袖子去擦端妃唇邊的血跡,
卻被輕輕推開。"不礙事..."端妃喘息著,枯瘦的手指撫過溫宜的發(fā)髻,
"你去...去看看嫁妝單子還缺什么...蒙古那邊天寒,
貂裘要多備幾件..."溫宜知道這是支開她的托詞。
自從三日前太醫(yī)私下告訴她端妃熬不過這個冬天,她就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
明日就是送嫁妝去蒙古的日子,而后日...她就要永遠(yuǎn)離開這座囚禁了她十六年的紫禁城。
"額娘先喝藥,女兒再去。"溫宜固執(zhí)地舀起藥汁,一勺一勺喂完。藥碗見底時,
端妃已經(jīng)昏沉睡去,呼吸輕得幾乎聽不見。溫宜輕輕放下幔帳,絲綢拂過端妃的面頰,
像一片羽毛般輕柔。轉(zhuǎn)身時,她撞見端妃的貼身宮女吉祥正偷偷抹淚。吉祥伺候端妃二十年,
是宮里最穩(wěn)重的姑姑,此刻卻哭得像個孩子。"吉祥姑姑,"溫宜壓低聲音,
"額娘今日咳血幾次了?"碧荷欲言又止,最終伸出三根手指。溫宜眼前一黑,
扶住多寶架才沒跌倒。架上那只端妃最愛的永樂青花纏枝蓮紋瓶微微搖晃,
映出她扭曲的倒影。"太醫(yī)怎么說?""回公主,
張?zhí)t(yī)說...說太皇貴妃是多年憂思成疾,
加上今冬格外寒冷..."碧荷的聲音越來越低,
"怕是...怕是不中用了..."溫宜咬住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松開。她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端妃面前哭。端妃最見不得她流淚,小時候每次她哭,
端妃都會心疼得跟著掉眼淚。"去把本公主的嫁妝單子取來。"溫宜突然說,"母妃想看。
"吉祥愣了一下,隨即會意地退下。溫宜重新掀開幔帳,凝視著端妃的睡顏。十六年前,
就是這個女人將她從喪母的悲痛中帶出來,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
如今她卻要拋下病重的養(yǎng)母遠(yuǎn)嫁,這讓她如何心安?夜色如墨,溫宜獨自走在回寢宮的路上。
月光被厚重的云層吞噬,只有廊下幾盞宮燈投下昏黃的光暈。明日就是送嫁妝的日子,
內(nèi)務(wù)府的人忙到此刻還沒歇息,遠(yuǎn)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箱籠碰撞的聲響。
轉(zhuǎn)過御花園的假山時,一陣刻意壓低的說話聲隨風(fēng)飄來。
"...聽說當(dāng)年襄嬪娘娘死的時候,指甲都是青紫色的..."溫宜猛地停住腳步,
血液瞬間凝固。襄嬪——她生母曹琴默的封號。"噓!你不要命了?"另一個聲音更輕,
"那分明是鴆酒的痕跡...""可為什么..."腳步聲突然接近,
溫宜急忙閃到太湖石后。兩個提著食盒的宮女匆匆走過,完全沒注意到陰影里的公主。
道太多年妃的事...""那也不至于...好歹是溫宜公主的生母..."聲音漸漸遠(yuǎn)去,
溫宜卻像被釘在原地。六歲那年,她突然被告知生母"急病薨逝",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記憶里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身影,和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氣息。溫宜的寢宮內(nèi),燭火通明。
她將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從小伺候她的宮女茯苓。"你去打聽打聽,
"溫宜的聲音繃得極緊,"當(dāng)年伺候過我生母的舊人,還有誰在宮里。
"茯苓驚恐地瞪大眼睛:"公主,這...""快去!"溫宜罕見地厲聲道,
"就說我要出嫁了,想了解母族舊事。"茯苓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下后,
溫宜從妝奩最底層取出一方褪色的帕子。這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遺物,
上面繡著一枝淡雅的梅花,邊角已經(jīng)泛黃。她將帕子貼在鼻尖,
仿佛還能聞到那股記憶中的沉水香。"額娘..."溫宜喃喃自語,"您到底是怎么死的?
"次日清晨,茯苓帶回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當(dāng)年襄嬪宮里的粗使宮女春桃,
如今在浣衣局當(dāng)差。春桃跪在地上,額頭貼著青磚:"公主恕罪,
奴婢實在不敢說..."溫宜從妝奩里取出一對金鐲子放在案上:"你但說無妨,
本公主保你平安。"春桃的視線在金鐲和公主之間游移,
最終壓低聲音:"您母妃一直心悸不安,沒多久突然傳出娘娘暴斃的消息。
更奇怪的是..."春桃吞了吞口水,"前一天下午太后就來了端太皇貴妃宮里,
兩人密談了兩個時辰。三日后,公主您就被接到太皇貴妃膝下?lián)狃B(yǎng)了。"溫宜如墜冰窟。
她最敬愛的太后娘娘和待她如親生的養(yǎng)母,難道竟是害死生母的兇手?"還有誰知道這事?
""當(dāng)年伺候襄嬪娘娘的人...大多都不在了。"春桃的聲音發(fā)抖,
"浣衣局的張嬤嬤可能知道些,她是您的乳母..."溫宜賞了春桃一對金鐲,
又嚴(yán)令她不得外傳。春桃千恩萬謝地退下后,溫宜站在窗前,
望著遠(yuǎn)處送嫁妝的隊伍浩浩蕩蕩出了神武門。她借口頭痛沒有去觀禮,
而是獨自來到內(nèi)務(wù)府檔案庫。當(dāng)值的太監(jiān)見是公主,不敢阻攔,只殷勤地問需要什么。
"本公主即將遠(yuǎn)嫁,想看看母族的舊檔。"溫宜故作鎮(zhèn)定,"特別是關(guān)于我生母襄嬪的記錄。
"太監(jiān)面露難色:"這...襄嬪娘娘的記錄不多,公主稍等。"他取來一本薄薄的冊子,
溫宜迫不及待地翻開。《襄嬪曹氏薨逝錄》只有寥寥數(shù)行: "景和十二年七月初三,
襄嬪曹氏突發(fā)心疾,太醫(yī)救治不及,酉時薨。追封襄嬪,葬妃陵。"溫宜不死心,
又去翻當(dāng)日太醫(yī)值檔,卻發(fā)現(xiàn)記錄被撕去一角。她繼續(xù)查閱太后起居注,
果然在生母去世前一日看到: "太后幸端妃宮,密談至亥時。"窗外突然電閃雷鳴,
暴雨傾盆而下。溫宜站在窗前,任憑雨水打濕衣袖。她想起端妃教她寫字時的溫柔,
太后給她講故事的慈愛,可這一切現(xiàn)在都蒙上了血色。
"為什么..."溫宜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窗欞上,"為什么要殺我生母?又為什么要撫養(yǎng)我?
"雨幕中,她仿佛看見六歲的自己抱著布娃娃,被領(lǐng)進(jìn)端妃宮里的場景。
那時的端妃年輕美麗,蹲下身平視著她:"溫宜,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
"記憶中的溫暖與現(xiàn)實中的寒意交織,溫宜痛苦地閉上眼。明日就要出嫁,
她必須在離開前弄清真相。雨停時已是傍晚。溫宜換了一身素凈的衣裳,悄悄來到浣衣局。
張嬤嬤是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婦人,眼睛已經(jīng)渾濁,但一聽到"襄嬪"二字,立刻老淚縱橫。
"公主長得真像娘娘..."張嬤嬤顫抖的手撫過溫宜的面頰,
"特別是這雙眼睛...""嬤嬤,"溫宜握住那雙粗糙的手,"我生母到底是怎么死的?
"張嬤嬤的眼淚突然止住了,
道的人都沒好下場..."溫宜從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鐲子塞給老人:"我后日就要遠(yuǎn)嫁蒙古,
此生可能再無機(jī)會知道真相。求嬤嬤告訴我,讓我走得安心。"張嬤嬤長嘆一聲,
.因為娘娘知道年妃案的太多內(nèi)情...""那太后和端妃...""太后當(dāng)時還是熹貴妃,
她保下了公主您...端妃娘娘主動提出撫養(yǎng)您..."張嬤嬤突然抓住溫宜的手,"公主,
皇貴妃是真心待您好的...這些年她為您操碎了心..."溫宜渾渾噩噩地回到端妃寢宮。
殿內(nèi)藥香更濃了,端妃卻醒著,正讓宮女扶著喝參湯。見到溫宜,
她黯淡的眸子立刻亮了起來。"溫宜...來..."溫宜跪在床前,看著養(yǎng)母憔悴的面容,
心如刀絞。她該不該問?問了會不會加速養(yǎng)母的病情?可不問,這個心結(jié)將伴隨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