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尋安公主的影子侍女,與她有七分相似。 她放走敵國質(zhì)子那夜,
我跪在雪地里哭求:“公主,您會后悔的?!?后來國破家亡,公主成了敵國深宮的籠中雀。
質(zhì)子登基那日,我自愿戴上貴妃冠冕。 他總在醉酒后撫摸我的臉:“尋安,你為何不笑?
” 直到我匕首刺進(jìn)他心口時,才輕聲回答: “陛下,奴婢沒有心,自然也不會笑。
” 轉(zhuǎn)身出宮時,將軍之子在宮墻外吹響我們少時的定情哨。 可沾過血的手,
如何配得上皎潔月光?雪粒子打在臉上,又冷又硬,像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針。
我跪在冰冷的宮磚上,膝蓋早就凍得沒了知覺,寒氣卻順著骨頭縫一個勁兒往上鉆,
直往心口里鉆。前方,那扇沉重的宮門正被緩緩?fù)崎_一條縫隙,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在死寂的雪夜里格外刺耳。門縫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門縫內(nèi),
昏黃的宮燈掙扎著透出一縷光,恰好落在一角玄色的大氅上。那料子名貴,暗沉沉的,
是沈燼今日離去前特意換上的。他整個人幾乎要融進(jìn)那片黑暗里,
只有側(cè)臉被微弱的光勾勒出一點緊繃的弧度,像一塊冷硬的石頭?!肮?!
”我猛地向前一撲,雙手死死抓住尋安公主的裙裾。
那華貴的錦緞被我凍僵的手指攥得變了形,觸手一片冰涼,仿佛也失去了活氣?!扒竽耍?/p>
關(guān)上!把門關(guān)上!”我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自己都陌生的哭腔,
在呼嘯的寒風(fēng)里顯得微弱不堪,“放他走,您會后悔的!一定會后悔的!
”尋安公主的身體在我手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如同寒風(fēng)中一片即將凋零的葉子。
她穿著單薄的寢衣,外面只胡亂披了件素色的斗篷,烏黑的長發(fā)凌亂地散在肩頭。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頭來看我。
那張素日里明媚鮮活、被陛下和娘娘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臉龐,
此刻白得像新落的雪,一絲血色也無。那雙總是盛滿星辰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嚇人,
里面翻滾著濃稠得化不開的痛苦和掙扎,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哀求。她的目光越過我,
死死釘在沈燼的背影上,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滾燙的淚珠,
大顆大顆地從她空洞的眼中涌出,順著慘白的臉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也砸在我的手背上,燙得我心口一抽。宮門,終究還是被推得更開了些。
一股裹挾著雪沫的狂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吹得殿內(nèi)的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沈燼的身影沒有絲毫停頓,決絕地向外一踏,徹底沒入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扇沉重的宮門,在他身后,帶著一聲沉重的嘆息,緩緩合攏。“轟!”巨大的聲響,
像一記悶錘,狠狠砸在每個人心上。也徹底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雪,隔絕了那個叫沈燼的男人,
隔絕了尋安公主最后一點微弱的、自欺欺人的念想。
尋安公主像是被這關(guān)門聲抽走了所有骨頭,身體猛地一軟,直直地向下癱倒。
我慌忙松開她的裙裾,用盡全身力氣撲過去,在她摔在冰冷地磚前接住了她。
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活氣,在我懷里劇烈地顫抖著,
像一只瀕死的蝶?!八吡恕彼曇糨p得幾乎被風(fēng)聲蓋過,
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絕望,“他走了……阿燼走了……”她猛地抬起手,
死死抓住我胸前的衣襟,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那雙空洞的眼睛里,
絕望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疤一ā彼穆曇舳兜貌怀蓸幼樱?/p>
破碎得讓人心碎,“我好像……真的……后悔了……”風(fēng)雪在殿外咆哮得更兇了,
像是無數(shù)亡魂在凄厲地哀嚎。殿內(nèi)只剩下尋安公主壓抑到極致的、瀕死的嗚咽聲,
還有我抱著她冰冷身體時,自己那幾乎凍結(jié)的心跳。后悔?太晚了。那扇宮門關(guān)閉的聲音,
如同一個冰冷的句號,無情地終結(jié)了一個時代。僅僅數(shù)月之后,
來自北境的鐵蹄便踏碎了京畿的寧靜。曾經(jīng)象征著無上榮耀與繁華的宮城,
在震天的喊殺聲和凄厲的哭嚎中,被染成了刺目的猩紅。沖天而起的黑煙,
像巨大的、絕望的幡旗,遮蔽了曾經(jīng)澄澈的天空。
空氣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和濃重的血腥氣,死死扼住人的咽喉。
陛下和娘娘……他們踐行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也踐行了君王死社稷的宿命。
御書房緊閉的大門被撞開時,帝后二人并肩端坐于御座之上,面容沉靜,衣冠肅整,
唯有交握的手上,染著刺目的紅。尋安公主被找到時,蜷縮在她寢殿最角落的陰影里,
像一只被徹底碾碎了翅膀的鳥兒,連哭都不會了。
她身上象征公主身份的華服被撕扯得不成樣子,露出的肌膚上布滿青紫的掐痕,
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中的一點,仿佛靈魂早已隨著那場大火和帝后的鮮血一同燃盡了。
我護(hù)著她,臉上也添了一道猙獰的新疤,從左額角斜斜劃下,皮肉外翻,血糊住了半邊視線,
火辣辣地疼。但這痛,比起心口那片被絕望和恨意燒灼出的焦黑,實在微不足道。
沈燼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已不再是那個需要隱忍蟄伏的敵國質(zhì)子。他穿著玄黑的甲胄,
上面沾滿了干涸的、屬于我們同胞的血跡,散發(fā)著濃重的鐵銹與死亡的氣息。
他騎在一匹高大的黑色戰(zhàn)馬上,居高臨下,眼神冰冷地掃過一片狼藉的宮苑,
掃過那些被驅(qū)趕、跪伏在地瑟瑟發(fā)抖的宮人,最后,那目光如同兩道冰錐,
落在了被兩個粗壯兵士死死按著肩膀跪在地上的尋安身上。他的眼神里,
沒有一絲一毫昔日的溫情或偽裝出來的關(guān)切,只有審視一件物品般的漠然,
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皫ё??!彼穆曇舨桓?,卻像淬了冰的刀子,
清晰地割裂了嗚咽的風(fēng)聲,“關(guān)進(jìn)……‘靜思閣’?!膘o思閣。那是先帝嬪妃犯了錯,
被幽禁至死的地方。潮濕、陰冷、終年不見陽光。尋安公主被粗暴地拖拽起來時,
身體軟得像沒有骨頭,沒有任何反抗,只是那雙空洞的眼睛,終于轉(zhuǎn)動了一下,
定定地看向馬背上的沈燼。那眼神里,不再有痛苦和哀求,
只剩下一種死寂的、徹底熄滅后的灰燼。沈燼的目光掠過她,似乎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
隨即移開,落在了我的臉上。那道新鮮的血痕,大概引起了他一絲注意。他微微蹙了下眉,
但很快又恢復(fù)了那副冰冷的帝王面具。尋安被拖走了,像一片毫無重量的枯葉,
消失在殘破宮墻的陰影里。沈燼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你?”他開口?!芭咎一ǎ蔽掖怪^,聲音是刻意維持的平板,聽不出絲毫情緒,
“公主的侍女?!?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
在血脈里瘋狂游走。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我低垂的臉上尋找著什么。最終,
他淡淡地?fù)]了揮手,如同拂去一粒塵埃:“一并關(guān)押?!膘o思閣的日子,
是凝固的黑暗和腐朽??諝饫镉肋h(yuǎn)漂浮著發(fā)霉和絕望的味道。高高的窗欞外,
偶爾漏進(jìn)一絲微弱的天光,便是唯一的奢侈。尋安公主迅速地枯萎下去。她不再說話,
不再哭泣,整日整日地蜷縮在角落里那張冰冷的硬榻上,
眼神空茫地望著那扇緊閉的、沉重的門。送進(jìn)來的粗糙飯食,她幾乎不動。
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曾經(jīng)明亮如星的眸子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翳,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開來。我守著她,
像守著一盞隨時會徹底熄滅的殘燈。每日機(jī)械地替她擦洗,梳理那失去光澤變得枯槁的長發(fā),
低聲說著些毫無意義的安慰話,盡管我知道她一個字也聽不進(jìn)去。
她的身體在寒冷和絕望中迅速地衰敗下去,咳嗽聲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撕心裂肺,
每一次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聲音在死寂的閣樓里回蕩,格外瘆人。“公主,
喝點水吧。”我端著半碗渾濁的溫水,小心翼翼地湊到她干裂的唇邊。她毫無反應(yīng),
空洞的眼睛依舊直直地望著那扇門的方向。仿佛還在等著什么,或者,
只是在等待最后時刻的降臨。終于,在一個連風(fēng)聲都吝嗇的、死寂的深夜里,
她咳得尤其厲害。單薄的身體在冰冷的床榻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劇烈地抽搐著,
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嘶啞艱難的喘息聲。我緊緊抱著她,
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那具冰冷得嚇人的身體,卻只感到一片無望的寒涼。
她的喘息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急促。那雙空洞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時刻,
竟奇異地亮了一下,仿佛回光返照般,凝聚起一點微弱的光。
她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我。干裂的嘴唇翕動著,氣若游絲,
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她最后的生命?!疤摇ā薄拔以?,公主,我在!
”我用力握緊她冰涼的手?!啊瘛嫦瘛彼哪抗庠谖夷樕狭鬟B,
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又像是在透過我,看著另一個早已逝去的影子。那點微弱的光,
如同風(fēng)中殘燭,劇烈地?fù)u曳了幾下。“……替我……活……”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擠出這三個字,聲音輕得如同嘆息。最后一個音節(jié)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她眼中的光,
徹底熄滅了。那只被我緊緊握著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帶著生命最后一點微弱的余溫,
迅速地變得冰冷僵硬。靜思閣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死寂,
和我壓抑在喉嚨深處、幾乎要將心肺撕裂的嗚咽。我抱著她冰冷僵硬的身體,
臉深深埋在她枯槁的發(fā)間,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眼淚洶涌而出,滾燙地灼燒著我的臉頰,
卻洗不去心底那一片冰封的恨意。替她活?好。我定會“好好”活著。
沈燼登基的詔書傳遍天下那日,靜思閣那扇隔絕了生死的厚重木門,終于被打開了。
刺目的光線驟然涌入,照亮了飛舞的塵埃和角落里蜷縮著的我。我下意識地抬起手臂,
遮擋住眼睛,久未見光的眼睛被刺痛得流出淚水。一個身著嶄新內(nèi)侍服色的太監(jiān)站在門口,
身后跟著兩個面無表情的宮人。他尖細(xì)的嗓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
在空曠的閣樓里回蕩:“陛下有旨,召宮女桃花覲見?!蔽揖従彿畔率直?,
適應(yīng)著突如其來的光亮。沒有詢問,沒有掙扎,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我慢慢地站起身,
拂了拂身上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舊衣裙,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然后,
在太監(jiān)略帶詫異的注視下,我沉默地、順從地跟在他們身后,
走出了這座囚禁了尋安公主最后時光、也囚禁了我所有溫情的墳?zāi)埂?/p>
通往新帝所在宮殿的路很長,鋪著光潔如鏡的金磚。沿途的宮墻煥然一新,
朱紅的顏色刺得人眼睛發(fā)疼,仿佛要蓋住那些曾經(jīng)浸染其上的血跡。
嶄新的琉璃瓦在陽光下反射著冰冷刺眼的光。昔日熟悉的面孔大多消失了,
換上了無數(shù)張陌生、謹(jǐn)慎、帶著諂媚或畏懼的臉。這座宮城,正在用最快的速度,
抹去前朝的一切痕跡,披上征服者嶄新的華服。引路的太監(jiān)最終停在了一座巍峨的殿宇前。
殿門大開,里面光線明亮,熏香的氣息濃烈得有些膩人。太監(jiān)躬身退到一邊,示意我進(jìn)去。
我深吸了一口氣,踏入了那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殿堂。殿內(nèi)空曠而華麗,
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高高的穹頂。沈燼,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他為陛下了,
穿著一身玄色繡金的常服,背對著殿門,負(fù)手站在巨大的御案前,
正凝視著墻上懸掛的一幅畫。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晰。他聞聲,
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數(shù)月不見,那張臉依舊俊美,
甚至因為權(quán)力的滋養(yǎng)而更添了幾分迫人的威儀和深沉的冷峻。眉宇間的陰郁和算計,
此刻無需再掩飾,堂而皇之地刻印在每一寸線條上。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瞬間攫住了我,
帶著審視、探究,還有一絲……我無法確切捕捉的復(fù)雜情緒。他的視線,如同冰冷的探針,
在我臉上細(xì)細(xì)掃過,最終停留在我那道從左額角斜劃下來的疤痕上。那道疤已經(jīng)結(jié)痂脫落,
留下了一道暗紅扭曲的印記,像一條丑陋的蜈蚣趴伏在原本還算清秀的臉龐上。
他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片刻,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移開,
落在我低垂的眉眼之間,似乎在尋找著某種熟悉的東西。殿內(nèi)靜得可怕,
只有熏香燃燒時細(xì)微的噼啪聲。時間仿佛凝固了?!疤痤^來?!彼K于開口,聲音低沉,
聽不出喜怒。我依言,緩緩抬起臉,目光平靜地迎向他。沒有畏懼,沒有怨恨,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我刻意放松了眉眼的弧度,
主生前最常流露的那種、帶著一絲天真和依賴的眼神——盡管我知道自己模仿得可能很拙劣,
畢竟那道疤破壞了太多東西。他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著,尤其在我的眉眼之間流連。
那眼神極其專注,像是在透過我,努力辨認(rèn)著另一個早已消散的魂魄。漸漸地,
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里,似乎有某種東西被撬動了一絲縫隙,泄露出一點疲憊,
一點……茫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渴求?他向前走近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力籠罩下來。他抬起手,微涼的指尖帶著薄繭,
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觸碰上我的臉頰。那觸感讓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幾乎要控制不住地顫抖。但我強(qiáng)迫自己站著,一動不動,甚至微微側(cè)過臉,
讓那道丑陋的疤痕更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同時盡力維持著眼神里那點虛假的溫順。
他的指尖,沿著我的顴骨輕輕滑下,最終停留在那道疤痕的邊緣,輕輕摩挲了一下。
那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憐惜的意味,卻又冰冷得沒有絲毫溫度?!疤蹎幔俊彼麊?,
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我垂下眼簾,遮住眼底翻涌的冰冷恨意,聲音平板無波,
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回陛下,不疼了?!彼闹讣忸D住了。
沉默再次籠罩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能感覺到他目光的焦點似乎有些渙散,穿透了我,落在了某個遙遠(yuǎn)虛空的點上。許久,
他才收回了手,那點短暫的、詭異的柔軟瞬間從他臉上褪去,恢復(fù)了帝王的冰冷。
“你叫桃花?”他轉(zhuǎn)身走回御案后,坐了下去,姿態(tài)重新變得疏離而威嚴(yán)?!笆恰?/p>
”我低聲應(yīng)道?!皬慕袢掌?,”他拿起一份早已備好的明黃卷軸,聲音毫無波瀾地宣判,
“冊為貴妃,賜居……‘望舒宮’?!蓖鎸m。那是尋安公主曾經(jīng)最喜歡的地方,
靠近御花園,推開窗就能看到滿園的桃花。我深深俯下身去,額頭觸碰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
發(fā)出沉悶的輕響。“奴婢……謝陛下隆恩。”額下的金磚冰冷刺骨,
那寒意順著肌膚一路蔓延至心底最深處。貴妃?望舒宮?真是天大的諷刺。沈燼啊沈燼,
你是在用這種方式贖罪,還是在用這種方式折磨你自己?也好。這貴妃的冠冕,
這囚禁著尋安最后念想的宮殿,都將成為我最好的武器,最完美的墳?zāi)埂獮槟銣?zhǔn)備的墳?zāi)埂?/p>
望舒宮的日子,像一幅被精心裝裱過的、華麗而虛假的畫卷。殿內(nèi)陳設(shè)極盡奢華,
觸目所及皆是珍玩玉器、綾羅綢緞,空氣里終日彌漫著名貴的熏香氣息。宮人們低眉順眼,
口稱“貴妃娘娘”,聲音里帶著刻意的恭敬和掩飾不住的疏離。
一切仿佛都在竭力復(fù)刻著尋安公主生前喜愛的模樣,
卻又處處透著一股僵硬的、令人窒息的刻意感。沈燼,這位新帝,幾乎每晚都會踏足望舒宮。
他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臉上,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
是透過我這張臉,貪婪地、近乎偏執(zhí)地尋找著另一個人的影子。他尤其喜歡在微醺時前來。
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腳步虛浮,眼中的冰冷和算計會被醉意沖淡些許,
顯露出一種更深沉、更脆弱的疲憊。每當(dāng)這時,他便喜歡靠近我,
帶著酒氣的呼吸拂過我的耳畔。“尋安……”他低沉的聲音含糊不清,帶著濃重的鼻音,
手指帶著薄繭,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撫上我的臉頰。那指腹的溫度微涼,
一遍遍地描摹著我的眉骨、眼窩、鼻梁……像是在確認(rèn)一件失而復(fù)得卻已破碎的珍寶,
每一次觸碰都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絕望?!啊銥楹尾恍Γ?/p>
”他的聲音里帶著濃重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像迷路的孩子,
“朕記得……你最愛笑了……像桃花開時那樣……”我僵直地坐著,
任由他的手指在我臉上游移,如同冰冷的蛇爬過。心底的恨意如同沸騰的巖漿,
在冰封的表象下瘋狂沖撞,幾乎要撕裂我的胸膛。笑?對著這張臉?
對著你這個親手將尋安推入地獄的劊子手?但我不能動。我只能垂下眼簾,
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眼底翻涌的殺意。嘴角微微繃緊,
努力維持著尋安公主慣有的、那種帶著點懵懂和依賴的神情——盡管我知道,
在這張帶著疤痕、且刻意缺乏生氣的臉上,這種模仿顯得多么拙劣和詭異。
他有時會凝視我很久,久到殿內(nèi)的燭火噼啪作響,久到空氣都凝滯得令人窒息。
那目光中的困惑會越來越深,夾雜著一絲被欺騙的憤怒和深不見底的茫然。最終,
他會猛地收回手,像是被什么東西燙到,眼底短暫的迷醉被更深的冰寒取代,
一言不發(fā)地拂袖而去,留下滿殿冰冷的死寂。更多的時候,他會強(qiáng)迫我彈琴。
尋安公主的琴藝是京中一絕。望舒宮的角落里,便擺放著一把名貴的焦尾古琴。“彈。
”他命令道,聲音里沒有商量的余地,只有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yán)。我依言坐到琴前。
指尖撫過冰冷的琴弦,那觸感陌生而僵硬。尋安公主的琴聲,曾是春日溪流,是月下清風(fēng)。
而我指尖流瀉出的,只能是生澀的、斷續(xù)的、如同枯枝刮過凍土的噪音?!板e了!
”他煩躁地打斷,眉頭緊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失望和惱怒,“調(diào)子不對!指法也不對!
她……她不是這樣彈的!”他猛地站起身,幾步走到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籠罩下來。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那雙醉意朦朧卻依舊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像要穿透我的皮囊,
看到里面那個讓他既恨又無法釋懷的靈魂?!澳愕降资钦l?”他低吼著,
聲音帶著酒后的沙啞和一種瀕臨失控的暴躁,“為什么是她……為什么偏偏是你!
為什么……只有你這張臉……”他的話語混亂不堪,充滿了痛苦和不解。
手腕傳來的劇痛讓我?guī)缀跻檠狸P(guān)。我被迫仰起頭,迎視著他狂亂的眼神,
臉上依舊是那副被精心雕琢過的、帶著尋安公主影子的溫順和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無措。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平靜表象下,是滔天的恨意在無聲咆哮?!氨菹拢蔽逸p聲開口,